蕨草一直在我家门前目送恐龙
2021-12-14李汉荣
李汉荣
六千萬年前的一个黄昏,恐龙集体失踪。
地球浑然不觉,海水依旧傻乎乎地蓝,蓝着五亿年前的蓝;群山依旧肃立,保持着白垩纪的身姿和风骨。
上苍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没事儿,雨刚下过,斜阳出来了,赶紧织个彩虹玩玩。这样想着,呼啦啦,彩虹就弄好了,拱桥样式的,从豪华通向豪华,从梦通向梦。但是,谢绝通行,是上苍自娱自乐,供自己欣赏的。
大河小河依旧流着,自言自语着,静下来时,就与影子们面对面捉迷藏,影子们互相辨认着,打捞着。偶尔,影子们愣怔一下,好像少了一种大影子,愣怔一下,也就算了,反正河里有的是影子。
只有蕨草知道出事了。往日,往年,往世纪,蕨草一直是某类精英、某种著名成功人士——后来被命名为恐龙的特供食物。
蕨草养活了这庞然大物,也目睹了这庞然大物是如何遭了灭顶之灾,彻底完蛋的。
你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两亿多年前,蕨类和其他众多植物,把地球打扮得葱茏如茵,如碧毯、如绿海、如太平洋、如无边足球场,恐龙、飞龙、鱼龙、始祖鸟和它们的众兄弟,粉墨登场,奔跑着、追逐着、吼叫着、欢呼着,踢着太阳、月亮和星星,踢着满地滚动的石头和满天滚动的星球。原始的大地上,生命,上演着粗犷的合唱。
忽然,灾难自天而降,山崩地裂,生灵哭泣,沧海凝固成山岳,高陵下陷为深谷,彩虹骤变成遮天的白幡,英雄们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已纷纷倒下,连背影也没留下。
在被恶梦洗劫的悲惨大地上,白骨累累,磷火闪闪,天神偶尔俯身往下看一眼,悲悯的眼睛再也不忍看下去了,那颗旋转的星球已经变成一个大坟包。
天神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过于高傲的眼睛只看见了大事件,没有看见那潜伏在大事件后面的小细节。
天神没有看见,在那大坟包上,在无边废墟上,有一种总是匍匐着的、柔弱、谦卑的植物,却奇迹般活了过来。在石缝里、在背阴的山坡上,在毫不显眼的阴湿卑微之地,蕨,这平凡的草民草根,被地母拯救了。
在被它喂养的那些精英、成功人士,那些巨无霸——在那些恐龙的眼里,它绝对是任由践踏和吞食的失败者、卑微者、弱小者,但是现在,那些高端阶层彻底沦落埋葬于深黑的地层,貌似强大的成功者彻底失败而且消失了,曾经卑微弱小、被践踏的失败者却成功地活了下来。
被英雄们反复践踏、蹂躏、蚕食和伤害的植物们,覆盖了英雄们的尸骸和坟墓。它们一如既往地担当起复活大地绿化荒原的天职。它们仍然像最初那样,柔弱而谦卑地,匍匐于地母胸前,扎根于群山之间,在阴湿卑微之地,默默续写大地的葱茏史诗。
就这样,从两亿多年前,它们一路走啊,走啊,目睹了无数次地质变迁和物种们轮番上演的喜剧和悲剧,它们锯齿形的书签,一直夹在地质史和生命史最为晦涩费解的段落,向懵懂的时间反复提示着悲怆的涵义,有一点虚无,有一点苍凉,也不乏怜悯、揶揄和自嘲。是的,是自嘲,它的锯齿形的脸谱,就是自己在给自己暗示:就这么拉锯吧,拉来拉去,锯来锯去,直到把时间锯成粉末,从时间的粉末和腐殖土里,又生出时间和别的什么。
从两亿多年前,它们一直锯啊锯啊,走啊走啊,它们葱翠的脚步覆盖了无数英雄们的骸骨和坟墓,覆盖了我们有限的智力和想象力无法理解和想象的无穷往事和无边荒原,覆盖了那只有经过充分覆盖才能最终被猜想的一切。它们葱茏的步履,走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我老家的门前。
今天早晨,在我家乡李家营,我轻轻推开老屋的木门,在门外小路,我低下头,就看见父亲的菜园旁,路边石缝里,从汉朝以及从更久远的源头流来的溪水边,长满了柴胡、灯芯草、麦冬、鱼腥草,还有那深蓝色、锯齿形的蕨草,在众多草里,它显得兴冲冲、很高兴的样子,好像被草药们的味道陶醉了,或者它总是这样高兴,好像它每天都在过生日。它伏在药草们中间,它向我打着诚恳谦卑的手势。
我忽然想到:亿万年前,恐龙们也曾看见过这样的手势。
——这就是蕨的简史。
中午,我吃着母亲做的好吃的蕨粉,我想着一个不太好想的问题。
无疑,人类是现今地球的霸主、精英和成功人士。
那么,蕨,这古老的植物,这时间的见证者,沧海桑田的目击者,你究竟能陪我们多久呢?或者,我们究竟能陪你多久呢?
在地球的史诗里,谁是最有生命力的章节?
在时间的长河里,谁是激流中一闪而逝的漂浮物?
谁又是岸上久远的风景?
一千年后、三千年后或五万年后,我在哪里?各位在哪里?名人们、精英们、富豪们在哪里?被我们挖掘和展览的恐龙化石又将被深埋在哪里?我们又将被谁挖掘和展览,并将被怎样命名和解说?然后,被挖掘和展览的我们的化石,又将被深埋在哪里?挖掘者又将被谁挖掘,展览者又将被谁展览,解说者又将被谁解说,被怎样解说?
哗的一声,时光的史书翻过千万卷。
此时,正午的阳光照在老屋前的菜园,闪烁着三亿年前的那种炫目光斑。父亲正在菜园锄草、培土、浇水,白菜、芹菜、葱、菠菜、莴笋们,长势良好。
母亲在菜园旁边长满蕨草的小路上,拄着拐杖看着菜园,慢慢来回踱步。
母亲苍老慈祥的身影,投在路边蕨草丛上,她的身影慢慢移动,蕨草们就一明一暗的,好像在换衣裳。
更久远的时光我且不去想。此时,看着母亲的身影和一明一暗的蕨草,我心里有一种暂且的安稳。
我且安于这有母亲、有父亲的日子。
我且安于这一碗蕨粉、一盘素食、一身布衣的日子。
门外,那蕨草,从我家老屋门前的小路旁、菜园边、溪流畔,一直向远处葱茏着,汹涌着,蔓延着,漫向大野,漫向远山,漫向苍穹,漫向时间尽头……
(旭日摘自《家园与乡愁》,大象出版社,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