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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彭牡丹谱》的文献价值及创作意图

2021-12-14

农业考古 2021年1期
关键词:彭州蜀地牡丹花

李 姝

李姝,女,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古代文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宋代文学。

宋代谱录文化和谱录类著作兴起,植物类谱录中牡丹谱尤多,占花卉谱录半数以上。最早以专著形式记载牡丹的,是禅僧仲休成书于宋太宗雍熙三年(986)的《越中牡丹花品》,可惜原书已佚。流传至今的七部牡丹谱分别为欧阳修《洛阳牡丹记》、周师厚《洛阳花木记·牡丹》、陆游《天彭牡丹谱》、邱濬《牡丹荣辱志》、张邦基《陈州牡丹记》和胡元质《牡丹记》。陆游的《天彭牡丹谱》是蜀汉地区第一部牡丹花谱专著,“彭”是成都府下属的彭州的古称和别名。《天彭牡丹谱》不仅保存了宋代蜀汉地区牡丹花的文献标本,还记录了蜀汉地区的风俗文化,因而具有珍贵的文献价值。《天彭牡丹谱》的字里行间充满着对西京盛景的回忆和恢复故土之志,从中或可窥见陆游《天彭牡丹谱》以牡丹缅怀故土、寄寓恢复之志的创作意图。

一、文学化的植物史标本

《说文解字》:“谱,籍录也。”[1](P63)录,即记录抄录之意。可知“谱录”是按照事物的类别或系统编排的表册类文献。谱录最初多指家谱、谱牒,后来才逐渐演变为系统描述某一类事物的物谱系统。作为植物学史标本,《天彭牡丹谱》具有较高的植物学园艺学的价值,保存了宋代蜀汉地区牡丹史料。

陆游在《花释名》一章开篇写道:“洛花见纪于欧阳公者,天彭往往有之,此不载,载其著于天彭者。”[2](P153)可见陆游对于所录是有所取舍——重复者略去,多记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之缺,以最大限度地补全牡丹品类。欧阳修《洛阳牡丹记》列出牡丹品种凡24种。《天彭牡丹谱》体例上仿欧阳修《洛阳牡丹记》,分“花品序”“花释名”和“风俗记”三部分,记载了陆游宦游成都六年所见蜀地66个牡丹品种,其中红花21种、紫花5种、黄花4种、白花3种、碧花1种以及32种颜色未详之花。在此基础上,陆游又遴选出其中34种,加以详细释名,从花色、花型、花叶、花萼、花丝等角度详述、总结种类特征。如“彭人谓花之多叶者京花,单叶者川花”[2](P153),从单叶、重叶来分辨花之属地。有“并蒂骈萼”“重趺累萼”者,有“重叶深红花”“千叶浅红”花,有“大千叶无碎花,小千叶则花萼琐碎”,还有花大盈尺颇具富贵之态的“一尺红”[2](P154)。

《天彭牡丹谱》涉笔彭州地区牡丹栽种的地域分布及栽培发展史,总结彭州人长期积累的种植养护牡丹的经验。如:花期“最盛于清明寒食时。在寒食前者,谓之火前花,其开稍久。火后花,则易落。最喜阴晴相半时,谓之养花天”[2](P154),总结了花开花落的花期规律,花之生长习性;有花名“双头红者”,“养之得地,则岁岁皆双;不尔则间年”,讲究土壤的择用;“其接新头,有一春两春者,花少而富;至三春,则花稍多;及成树,花虽益繁,而花叶减矣”[2](P153),分辨和总结了不同年份牡丹花的花叶特征。除此之外,陆游还记载了一些植物学上的专用名词,如“花之旧栽曰祖花”“最喜阴晴相半,时谓之‘养花天’”[2](P155)等,其中“祖花”“子花”“养花天”等名词沿用至今。

作为一个名垂史册的文学家,陆游在行文中常会加入文学性的语言和修辞。这本植物史标本因而具有动人的文学色彩。陆游擅长捕捉各类牡丹花的不同风神,妙用譬喻来展现花之形态特征。如“醉西施者,粉白花,中间红晕,状如酡颜”[2](P154),以酒醉之态来状粉白相间之貌,其思之妙,其态之美,跃然纸上。又如“彩霞者,其色光丽,烂然如霞”,“瑞露蝉,中抽碧心,如合蝉状”[2](P154),分别以绚烂的彩霞、轻薄的蝉翼来描摹彩霞和瑞露蝉之姿,牡丹花色泽之艳、形态之美借由文字生动传达,流传数百年亦具体可感。陆游在描述中赋予牡丹花以风标品格。如“高标逸韵,自然是风尘外物”“闲淡高秀,可亚姚黄”“向背相承,鲜妍可 爱”[2](P155)等造 词用语皆具情韵意态,仿佛所录不是无表情的植物,而是有生命情态的鲜活人物。

二、生动的文化风俗记

《天彭牡丹谱》一书专列《风俗记》一章,围绕牡丹来言蜀地风土人情,描绘了一幅生动的风俗文化图景。如“清明寒食养花天,往往即花盛处张饮,帟幕车马,歌吹相属”[2](P155),寥寥几语记录了牡丹花盛开时分蜀地喜纵游赏花的热闹景象。从“帟幕车马,歌吹相属”中的描述亦可见当时蜀地之繁华世相。从风俗记中我们可知当时蜀地牡丹种植亦讲究“栽接剔治”之法,并有了专有名词“弄花”。当时彭州人习惯以花叶多寡来区分牡丹产地,多叶者一般是京华所产,单叶者为本地牡丹。彭州有专门卖花的“花户”,多植花以牟利。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蜀地市场经济的繁荣。《天彭牡丹谱》记载了当时牡丹花的市场价格:“一本花取值至三十千;祥云初出,亦值七八千,今尚两千”[2](P155),从珍稀品种高昂的价格上也可以见出人们对牡丹花的喜爱以及花市交易之火爆。《天彭牡丹谱》又载:“近岁尤贱川花,卖不复售”[2](P153)。彭州人对产于本地的牡丹并不看重,遵循“以需求为导向”的市场规律,彭州花户便不再出售川蜀所产之牡丹。除此之外,蜀地还有以花代岁饷的特殊习俗:“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3](P185),虽然《梦粱录》记载插花、赏花已是宋代民众的生活日常,但以牡丹花为岁饷,似乎是彭州独有的习俗。能作为岁饷,说明牡丹花在当地被赋予了一定的经济价值和实用价值。以上种种,皆可见出宋时蜀人对牡丹花之热情和偏爱。

《天彭牡丹谱》中还有一则生动而具体的逸事记载:“成都帅以善价私售于花户,得数百苞,驰骑取之,至成都,露犹未晞。其大径尺,夜宴西楼下,烛焰与花相映发,影摇酒中,繁丽动人。”[2](P156)成都帅对牡丹的喜爱简直达到了狂热的程度,除了不惜以高价购买以外,还快马加鞭去取回犹带花露的牡丹。牡丹花大盈尺,颇具富贵气息。成都帅于西楼设牡丹宴,花萼与烛焰辉映,烛影摇红,令人心旌摇曳。陆游想必应邀参加了此次夜宴。这次名花相伴的西楼宴饮给陆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少年后,陆游还写下了《忆天彭牡丹之盛有感》来怀念此次牡丹盛会:“常记彭州送牡丹,祥云径尺照金盘。岂知身老农桑野,一朵妖红梦里看。”[4](P374)从上述记载皆可看出,牡丹作为彭州人钟爱的植物,已深深地融入了他们的生活,并成为当时繁华、安定生活的见证。所以《天彭牡丹谱》又可看作是南宋时有关彭州的地区生活文化史。

三、牡丹寄意:西京记忆里的恢复之志

陆游闲来喜莳花弄草,他的诗歌里也常有养花、赏花的记载。然而陆游写作《天彭牡丹谱》的目的绝不仅局限于感官上的欣赏。此书旨在保存蜀地有关牡丹的文献信息,记录蜀地风俗文化,但更重要的是借牡丹寄意,怀念故土风物,表达收复两京的愿望。

在《天彭牡丹谱》中,陆游多次通过牡丹将彭州与西京洛阳相提并论。《花品序第一》开篇即称:“牡丹在中州,洛阳为第一。在蜀,天彭为第一”[2](P151)。以牡丹之盛为共通点,将洛阳与天彭并置。《花释名第二》:“洛花见纪于欧阳公者,天彭往往有之。”[2](P153)天彭牡丹品类之盛与洛阳可堪一比。《风俗记第三》:“天彭小号西京,以其俗好花,有京洛之遗风。”[2](P155)最后陆游又直抒胸臆,点明主旨“嗟呼!天彭之花,要不可望洛中,而其盛已如此。使异时复两京,王公将相筑园第以相夸尚,予幸得与观焉。其动荡心目又宜何如也?”[2](P156)通过遥想洛阳牡丹盛况,提醒人们不忘故都洛阳,并借此表达收复两京的愿望。陆游在牡丹诗中也有类似表达。在《和谭德称送牡丹》一诗中,陆游借牡丹表达心曲:“洛阳春色擅中州,檀晕鞋程红总胜流。憔悴剑南人不管,问渠情味似侬不?”[4](P228)洛阳牡丹名品到了剑南后无人问津,就像寄居剑南的自己一样因才华被埋没、无法实现自己的报国之志,而渐生憔悴。全篇以花喻人,以人拟花,亦花亦人,人花莫辨。又如其《赏小园牡丹有感》:“洛阳牡丹面径尺,鄜畋侍牡丹高丈余。世间尤物有如此,恨我总角东吴居。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见辄谓无。周汉故都亦岂远,安得尺笑锤驱群胡。”[4](P169)首联从花型之硕大来言洛阳、长安牡丹之华贵雍容;颔联感慨自己偏居吴越之地而不能一睹洛阳、长安两地牡丹绝色之态;颈联谓世俗之人因未亲睹其貌而不承认洛阳、长安牡丹之风姿神采。汉周首都即洛阳、长安。至此全诗首尾绾合,借牡丹之盛而遥想故都风物,乃至驱除群胡、收复故土山河的用意和盘托出。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5](P335)“牡丹,花之富贵者也”[6](P120),牡丹因其独特的花型与气质而被赋予了富贵祥瑞、繁荣昌盛的文化意蕴。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载:“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7](P1101)北宋初,繁盛的西京洛阳成了闻名天下的牡丹栽培中心,甚至出现了“大抵洛人家家有花”[7](P1102)的盛况。《洛阳牡丹记》又载:“洛阳亦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皆不减它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果子花,曰某花某花;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爱重之如此。”[7](P1096)在洛阳人眼中,唯有牡丹可以称之为花,其他如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等之类只能以“果子花”或者“某某花”相称。从称呼上的区分便可见洛阳人对牡丹的偏爱。北宋时洛阳家家户户喜种植牡丹,李格非《洛阳名园记》载:“凡园皆植牡丹,而独名此曰‘花园子’,盖无他池亭,独有牡丹数万本。”[8](P7)全园独种植牡丹,且直接以“花园子”为庭院命名,可见园主对牡丹情有独钟。洛阳还经常举行牡丹盛会,北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载:“西京牡丹闻于天下,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集之所,以花作屏障,至于梁栋柱拱,悉以竹筒贮水,簪花钉挂,举目皆花也”[9](P239),记载了西京洛阳举行牡丹花会的风俗和盛景。宋代宫廷还有赏花钓鱼宴。《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宋太宗召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三司使、翰林、枢密直学士、尚书省四品、两省五品以上、三馆学士,宴于后苑,赏花钓鱼,张乐赐饮,命群臣赋诗习射。自是,每岁皆然。”[10](卷二六,P569)皇帝带领群臣赏花钓鱼、饮酒赋诗,遂成惯例。君臣和乐,物阜文昌,一派升平景象。名相寇准曾被皇帝要求为牡丹赋上一曲,在《奉圣旨赋牡丹花》一诗中他以牡丹的高贵来象征和比拟皇帝贵为九五之尊的地位:“栽培终得近天家,独有芳名出众花。香遽暖风飘御座,叶笼轻霭衬明霞”,亦一语双关用牡丹表达了自己因被皇帝钦点而兴奋不已的心情:“深觉侍臣千载幸,许随仙仗看秾华。”[11](第二册,P992)牡丹因而成为君臣相得、国泰民安的文化象征。至宋室南渡,中原沦陷,洛阳、开封被异族的铁蹄无情践踏。“洛花散于人间”[2](P152),牡丹作为西京,乃至北宋繁荣昌盛的文化代表,却一次次出现在爱国文人的笔下,人们借牡丹追忆那段政通人和、安居乐业的太平岁月。“一寸赤心惟报国”[4](P136)的陆游在面对牡丹时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昔日两京牡丹盛况,而两京陷入金人的统治之下的现状,又时刻唤醒着陆游的报国之情、收复之志。因而《天彭牡丹谱》也就流露出一片赤诚的爱国之情。

总而言之,陆游的《天彭牡丹谱》是文学化的植物史标本,也是彭州文化风俗录,其中更寄寓着陆游的拳拳爱国之心和殷殷报国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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