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坡模式”到“西湖镜像”:苏轼的生态农业构想与实践
2021-12-14闫茂华
闫茂华
闫茂华,男,硕士,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授,研究方向为茶文化教学及生物多样性。
在中国历代文人士大夫中,苏轼是位百科全书式人物,其诗、词、赋、散文、书法、绘画等方面都有杰出的成就,他不仅是文化巨匠,也是博物学家和医学家,还是农学专家和水利专家,他有多项创新发明载入史册,是我国众多领域成就集大成者。研究苏轼,不啻挖掘一座文化富矿,许多学者从多维度、多视角研究苏轼作品及思想,皆有收获。苏轼宦海沉浮、命途多舛,颠沛流离中每到一地,都为民着想,始终恪尽职守,对关乎国计民生的事业,更是身体力行,“奋厉有当世志”,实现“致君尧舜与济世救民”的政治理想,以期达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价值取向[1](P78)。苏轼无论是在逆境中,为谋生计而开拓的“东坡模式”,还是在顺境中,为地方发展而创新的“西湖镜像”,在经济和生态方面都具有可持续发展的构想与实践,助推北宋农田水利发展。
一、我在东坡下,躬耕三亩园——东坡模式
元丰三年(1080),苏轼被贬黄州,这是苏轼人生的转折点,政治上的失意,成就苏轼文学上的丰收、思想上的凤凰涅槃和生活上的自救。初到黄州,苏轼刚从“乌台诗案”阴霾中走出,惊魂未定,生活贫困,举目无亲。“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2](P128)。不过,黄州风光秀丽,大自然宁静和谐,苏轼很快摆脱了痛苦、净化了心灵。“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2](P128)。从此,苏轼彻底放下包袱,投入大自然怀抱,时常“竹杖芒鞋,蓑衣斗笠”,一身农夫打扮,与田父野老相从在黄州溪谷之间。自谓:“某谪居既久,安土忘怀,如黄州之人,不出仕而已”;又谓:“黄州食物贱,风土稍可安”[2](P128)。在黄州,苏轼有一段躬耕东坡的艰辛经历,也成就了“东坡”这一美名,究其原因,在物质上,解决生活困难,让生活变得安定,有了“自足”;在精神上,荡涤灵魂,让心灵安顿,有了“自由”;在境界上,实现“追白(白居易)近陶(陶渊明)”的归隐夙愿,达到理想上的诗意栖居,有了“自适”;在实践中,经营东坡薄地,积累了生产经验,有了“自信”[3](P125)。
苏轼一家先是寓居定惠院,后迁临皋亭,“廪入既绝,人口不少”,必须“痛自节俭”,才能度过难关。苏轼规定:每月初将4500钱“压酒囊”俸禄分为30串,挂在房梁上,每天用画叉挑取1串作为全天用费,不得超越。若有节余,另放在一个竹筒中,以待宾客之需[3](P122)。苏轼自我安慰道:“口福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一年后,苏轼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寻田耕作,“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4](卷21,P1079)。旧营地位于城中东坡之侧,紧邻州治,年久荒芜,蓬草丛生,瓦砾遍地。苏轼得到这块东坡荒地,倍感欣慰,但需要很好地规划,辛苦地耕耘。
(一)寻找水源
作物生长离不开水,灌溉需要大量用水,若不解决好灌溉问题,庄稼可能颗粒无收。“破陂漏水不耐旱,人力未至求天全”[3](P121)。然而此处是坡地,没有现成的水源,正巧开荒时仆人发现草丛中有废弃的枯井和陂塘,“家僮烧枯草,走报暗井出”,“自昔有微泉,来从远岭背。穿城过聚落,流恶壮蓬艾。去为柯氏陂,十亩鱼虾会。岁旱泉亦竭,枯萍黏破块”[4](卷21,P1080)。在众乡邻的帮助下,他深淘了枯井,清理了陂塘,修建了蓄水池,解决了灌溉问题:“会当作塘径千步,横断西北遮山泉。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明年共看决渠雨,饥饱在我宁关天”[4](卷21,P1123)。寻找水源的艰辛给苏轼的心灵打上深深烙印。
(二)平整田地
东坡为缓坡山地,砂壤土质难存水,垦殖面积又大,有40亩之巨。苏轼因地制宜,将坡地改造成梯田,捡拾瓦砾堆成田埂,既废物利用,又节省体力;买牛一头,翻耕土壤,施肥浇水,深耕细作。经过一番修整,东坡梯田初具规模,基本适合农作物种植。
(三)东坡模式
苏轼将平整好的东坡梯田经过精心设计,合理密植,多种经营:旱田种麦,水田栽稻;坡上植桑,塘里养鱼;菜园种植元修菜、白菜;果园栽培柑橘、枣栗;梯田周边栽种松竹作为防护林,这种因地制宜、立体种植的生态模式,即是“东坡模式”。把“东坡薄地”当作了“精神家园”来经营,苏轼心里有了些许安慰。黄州气候,适宜冬麦夏稻,一年两熟,也就成了东坡的最佳选择。至于稻米乃南方主食,苏轼当年就作陂种稻,收获颇丰。“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4](卷21,P1181)。为了提高土地利用率,自唐宋始,民间采用桑麦间作法。“原上种良桑,桑下种茂麦”(梅尧臣《桑原》)。直至今天,江南一带农民依然采取桑麦间作方法。元丰四年(1081)秋,苏轼刚刚种下桑柘,尚未成林,在桑柘之间种麦,可以充分用地,“良农惜地力,幸此十年荒。桑柘未及成,一麦庶可望”[4](卷21,P1081)。“黄州今年大雪盈尺,吾方种麦东坡”[3](P121),“农夫告我言,勿使苗叶昌。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4](卷21,P1082)。这种牛羊践踏和啃青做法,既可以抑制麦苗冬前旺长,有利于来年小麦分蘖,也给牛羊越冬提供青饲料,生态环保,一举两得。利用桑柘间的闲地播种小麦获得成功,苏轼一家渡过难关,免除断炊之虞。“今年东坡收麦二十余石,卖之价甚贱,而粳米适尽,乃课奴婢舂以为饭,嚼之啧啧有声”[3](P124)。苏轼还有意识引进良种,东坡梯田栽种的果蔬多是引进品种:元修菜种是好友巢谷从四川老家带来的;柑橘种子是李常从外地捎来的;丛橘树苗也是游定惠院、过何家而乞取移栽过来的;桃花茶籽也是苏轼游大冶寺时向长老乞求得来的,栽种在东坡园里。苏轼不仅通晓农业知识,还懂得果蔬嫁接技术,在躬耕东坡梯田的实践中,遵循自然规律,因地制宜,构建了一种超越时代认知的立体种植生态模式,体现“物尽其用”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农业观。
(四)东坡雪堂
元丰五年(1082)初,苏轼在东坡上建起五间草房,名曰“东坡雪堂”。雪堂落成之胜景:堂前细柳浚井,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苏子得其所居,垦荒、筑室、种地,密植,忙得不亦乐乎。在东坡雪堂之上,用自制的桃花茶招待马正卿、陈季常、巢谷、徐君猷、朱寿昌等好友,吟诗品茗,雪堂茶谭,“他年雪堂品,空记桃花裔”[5](P141),“时时亦设客,每醉筒辄殚。一笑便倾倒,五年得轻安”[4](卷31,P1654)。在淡雅的茶香中,在浓烈的酒香里,苏轼思想得到了升华,“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定风波》),苏轼把东坡雪堂认作心灵上的“世外桃源”。
更有文化机缘的是:东坡躬耕,满足苏轼长期以来归隐夙愿,苏轼敬仰白居易,向往白乐天谪居忠州时随遇而安的东坡生活,于是黄州东坡也就成为苏轼理想的栖居之地。忠州东坡与黄州东坡,虽地隔千里,时越百年,但文化机缘一线牵,不仅是东坡之名偶合也[3](P124);苏轼与陶渊明相比,具有更广博的农学知识和超前的嫁接技术,还有更虚心的学习精神和细心的观察毅力,因此更接近农夫本色。陶翁于柴桑躬耕也很努力,“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由于缺乏农业知识和技术,结果“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相比之下黄州躬耕显然收获要多得多。“蓬蒿下湿迎晓来,灯火新凉催夜织。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屐”[4](卷21,P1123)。 东坡躬耕不仅给苏轼带来物质改善,也使其精神有了安顿之所,更成就了中国文化的一个标志性符号——东坡[3](P120)。我在东坡下,躬耕三亩园,虽有苦辛,然亦自得其乐,“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是苏轼当年黄州躬耕生活的真实写照。
苏轼构建的“东坡模式”在他此后的贬谪生涯中反复地实践着。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惠州,在白鹤峰买地筑屋,“某又已买得数亩地在白鹤峰上,古白鹤观基也。已令斫木陶瓦,作屋二十间,今冬成”[6](P5)。苏轼还向友人租借半亩地经营菜园,园中栽种芥蓝、白菘、蔓菁、芦菔等蔬菜,称之为“东园”;还经营一个“药圃”栽种人参、地黄、枸杞、甘菊、薏苡等药用作物,以便自制中药,为己亦为当地民众治病。又曾在松林中发现一棵百年老茶树,将这棵“松间旅生茶”“移栽白鹤岭”,希望“有味出吾圃”来解决长久匮乏的饮茶问题[5](P141)。即使晚年被贬至海南,苏轼仍然关注农业生产和黎民生活,看到当地百姓生活艰辛,便作《和陶劝农》诗:“听我苦言,其福永久。利尔蒩耜,好尔邻偶。斩艾蓬藋,南东其亩。父兄搢梃,以抶游手”[6](P7),劝导黎汉居民开荒种地,从事农业生产等等,不一而足。
二、我公原是西湖长,东坡到处有西湖——西湖镜像
孔子“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老子“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的儒道思想,深深影响着苏轼“君子如水,随物赋形”人格的形成。苏轼认为:善治国者必先治水,治河之要,宜推其理而酌之以人情[7](P17)。治水是苏轼济世救民理想的主要举措,也是他“君子如水”性格使然,其知杭州时治理西湖,就是师法自然、因地制宜的成功案例。苏轼多次有治理湖河、农田灌溉、城市供水等实践,并著有《书汴河斗门》《熙宁防河录》《禹之所以通水之法》《钱塘六井记》《筒井用水鞴法》《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乞相度开石门河状》《进单锷〈吴中水利书〉状》《申三省起请开湖六条状》《奏论八丈沟不可开状》《河复·并叙》《浚井》《百步洪》《次韵赵德麟新开西湖》《书望洪亭壁》等著作[7](P17)。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在治水实践中,苏轼注意生态环境、生态效益、可持续发展等问题,西湖的治理及河道的疏浚充分展示了他的生态智慧。
(一)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杭州西湖
苏轼先后两度仕杭:熙宁四年(1071)任杭州通判,元祐四年(1089)任杭州知州,合计五年许,苏轼做足了“水文章”。杭州靠海,其水苦恶。西湖是天然泻湖,湖底有若干处泉水,周围山川溪流汇入西湖,形成一个淡水湖泊。西湖水质甘甜,是杭州百姓生活用水主要来源,并灌溉着周边的万顷粮田,西湖乃杭州之母,没有西湖便没有杭州。由于山涧泄洪、葑草淤泥,西湖需要定期疏浚,不断治理。自唐代李泌任杭州刺史,疏浚西湖,做六井(即西井、金牛池、方井、白龟池、小方井、相国井),修渠引水;至白居易守杭治西湖,筑白堤,兴利除弊,不过四十年。再到苏轼出任杭州通判时,时越数百年。其间虽有零星整治也无济于事,此时杭州居民饮水的“六井亦几于废”。苏轼与太守陈襄一起疏浚六井,擘画杭州水利和城市发展蓝图,“坐陈三策本人谋,唯留一诺待我画”。此时的西湖镜像,无论是“水光潋滟”的晴日,还是“山色空蒙”的阴天,也不论“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的月夜,抑或“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的雨季,西湖总是那么美好!“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4](卷2,P430)。十五年后,当苏轼再次仕杭,泛舟西湖,已不见当年的西子模样:湖面长满葑草,湖床上升,葑田十之五六,“还来一醉西湖雨, 不见跳珠十五年”[4](卷2,P431)。杭州六井也因引西湖水的地下竹筒腐烂而干涸,“六井枯矣”,杭州百姓守着西湖无水吃。为生民计,为天下忧,苏轼作《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上奏朝廷,又奏《申三省起请开湖六条状》。“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8](P83)。并从有利放生祈福、百姓饮水、农业灌溉、有利航运、酿酒课税等五方面论述了西湖不可废弃的理由和开湖六条之必要,提出治理的具体方案,预计费用:清除葑田约25万丈,度用夫20余万工(“工”宋代水利工程量单位,每工平均费钱50至100文,费米3升)。并提出资金筹措渠道为:一是以工代赈,二是度牒。争取用半年时间,使西湖恢复原貌[1](P78)。朝廷准奏后,苏轼亲自带领兵民开掘葑滩,疏浚湖底,西湖工程浩大,民工众多,时间紧迫,需上下同心,科学管理。西湖南北30里,若沿湖往来运泥,费工耗时,苏轼匠心独运,因地制宜,将淤泥葑草直接堆于湖中,筑起一条从南屏山麓到栖霞岭,贯穿西湖南北的长堤(苏堤),将西湖一分为二,既解决了淤泥堆放,缩短施工时间,又解决交通问题,还节约了建设资金。为使里湖与外湖连通,便于游船通行、鱼类繁衍,苏堤上还筑有六桥,依次为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和跨虹,广植桃李、杨柳,一柳三桃,飞柳熏风,柳绿桃红,成为一条“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的湖上通道,镶嵌于“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西湖美景中。
治理后的杭州西湖处处呈现生态学的西湖镜像:
1.珍爱生命,关注繁衍。现代生态学认为:垃圾是放错位置的资源,将资源正确处置即变废为宝。苏轼在疏浚西湖过程中将湖底淤泥和葑草堆在湖中,建成一条贯穿南北的水上长堤就是科学处置垃圾的成功范例。为保持湖水畅通,不阻断水生动物的繁殖衍生,又在长堤上筑有六桥,桥上建亭台楼阁,符合古代园林设计理念;河堤两岸栽种桃树和柳树,既护岸堤又为游人遮阴避雨,也绿化美化了西湖。苏轼筑堤建桥的构想和实践与当今中国在长江上建葛洲坝、三峡大坝给鱼类洄游预留水道;在川藏铁路上为藏羚羊等动物迁徙繁殖预留桥洞的做法如出一辙。关爱生命,关注繁衍,充满生态智慧,西湖镜像之一也。
2.科学除葑,以菱抑葑。葑草是一种多年生顽固性杂草,在湖底生长较快且难根除,若清除葑草不得法,会“死灰复燃”。苏轼摒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了解葑草的生长规律和根除办法:“浙中梅雨,葑根浮动,易为除去。及六七月,大雨时行,利以杀草,芟夷蕴崇,使不复滋蔓。八月断葑根,则死不复生”[1](P78)。掌握时间节点及时铲除葑草,是科学除葑的有效方法。苏轼谙熟“生物间相生相克”原理,菱角能有效抑制葑草生长,故大量种植菱角,以菱抑葑,效果显著。“吴人种菱,每岁之春,芟除涝漉,寸草不遗,然后下种。”[9](P8)于是 “将葑田变为菱荡,永无葑草堙塞之患。”[9](P8)一举治葑成功,取得良好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西湖镜像之二也。
3.三潭印月,保护水源。西湖湖底数十处泉水是西湖六井地下引水源泉,为了保持西湖水质清澈,防止源泉被淤泥堵塞,苏轼下令将湖边水域租给农民种植莲藕和菱角,在湖中心位置建立三座小石塔,此范围内严禁种菱。通往六井的地下引水用瓦筒取代竹管,外面用石槽加固,使其“底盖坚厚,锢捍严密,水既足用,永无坏理”[7](P18)。从此六井水源充足,“西湖甘水殆遍全城”。“无心插柳”的三塔标志竞成为西湖“三潭印月”经典美景!西湖镜像之三也。
4.浅荷深菱,因地制宜。苏轼将“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的生态学原理运用到西湖维护中,菱、藕是重要的经济植物,在西湖中浮水植物、挺水植物立体种植构筑了水生生态体系,节约空间,净化水源,为祈福放生鱼类提供良好的栖息场所;菱花、荷花次第开放,美化环境,所产生的经济效益又为“开湖司”提供经费保证,真正实现西湖水资源和经济发展的可持续利用,这与我国南方的“桑基鱼塘”生态农业模式、“稻鱼萍”生态农业模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苏轼治理下的杭州构筑起山青、水净、河畅、湖美、岸绿的生态屏障,西湖镜像之四也。
5.珠联璧合,诗意栖居。苏轼曾言:“臣之学也,以适用为本,而耻空言。”[7](P16)其治理西湖时筑起的苏堤与白居易守杭时留下的白堤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白堤东西方向,靠近湖的北岸,苏堤南北方向,靠近湖的西岸,两条大堤如长龙卧波,相互映衬,既成为自然景观,又富含人文意蕴,均构成西湖镜像的生态部分。苏轼自称“出处依稀似乐天”,一直追随白居易。苏轼与白居易穿越时空,因西湖而结缘,同歌咏西湖美景,同治理西湖筑长堤,同追求西子湖畔的诗意栖居,继而达成心灵的共契,这也是一种机缘巧合。
6.天人合一,西湖模式。苏轼疏浚过的西湖容量大增,形成人工水库,以运河为灌溉干渠,联合下游一些湖泊,灌溉着钱塘(今杭州市)、盐官(今海宁县)一带数十万亩农田,充分发挥了农田水利效益,使杭州一跃成为良田万顷、富甲一方的鱼米之乡。多年后,为“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定都临安(今杭州)奠定基础。苏轼治理下的“西湖模式”,按照自然规律,将水利建设与生态保护有机结合,营造良性循环的农田生态系统,实现了生活、生产、生态的完美结合,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范例,西湖镜像之六也。
7.疏浚两河,画龙点睛。杭州城内有两条大河,茅山河与盐桥河,茅山河南端有龙山闸与钱塘江相通,其北端与大运河相接,是连接京杭大运河与钱塘江的纽带;盐桥河上游与西湖相连,穿杭州城而过,下游在城北汇入茅山河。由于钱塘江海潮倒灌,令“房廊居舍,作践狼藉,苑囿隙地,例成丘阜”[7](P18)。苏轼亲自勘察两河淤塞情况,测量两河水平,并向行家请教治河良策,兼听同僚苏坚建议,找出问题关键。随后,苏轼率数千军民,仅用半年时间疏浚了河道,并在茅山河与盐桥河连接处新建一闸,使江潮先入茅山河,待潮平水清后,再开闸放水入盐桥河,以保证主航道不被淤塞,茅山河起到沉沙池作用,继而只要定期疏浚茅山河,便解决了河道泥沙倒灌淤塞问题。《宋史》载:“轼见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遂浚二河以通漕。复造堰闸,以为湖水蓄泄之限,江潮不复入市”[7](P18)。同时疏浚盐桥河,原本盐桥河底比茅山河底低四尺,此次疏浚深达八尺,不仅重新畅通河道,利于通航,也使沿河水质有所提升。最后,在涌金门设堰闸,引西湖水补给盐桥河,杭州城水利系统就此逐步完善。西湖镜像之七也。
(二)十里荷花菡萏初 我公所至有西湖——颍州西湖
元祐六年(1091)八月,苏轼外放任颍州知州。在颍州,苏轼经常登亭台楼阁,对月畅饮;也泛舟湖上,游湖山胜景,“官馀闲日月,湖上好清明。”二十年前与恩师欧阳修泛舟西湖,饮酒剧谈的情景时常浮现:“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他将对杭州西湖的镜像嫁接到颍州,“西湖虽小亦西子,萦流作态清而丰”。秦观寄诗云:“十里荷花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10](P197)。其间,苏轼以一己之力上书阻止了人设害河八丈沟的开挖,请求施行以工代赈的方法,召集万名民工修水闸、建水库,疏通颍河,恢复了通航、灌溉能力。筹划疏浚日渐淤积干涸的颍州西湖事宜,为河清海晏湖美,寻找源头活水,希望重现“西湖波底月”生态景象,后因苏轼改知扬州,未能完成疏浚西湖整个过程,当他欣闻通判赵德麟新开西湖已竣工,心下甚慰,并写诗夸赞赵德麟的开湖之功[10](P198)。苏轼《泛颍》曰:“我性喜临水,得颍意甚奇。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绕郡十余里,不驶亦不迟。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
(三)东坡原是西湖长 不到罗浮便得休——惠州西湖
绍圣元年(1094)十月,苏轼被谪惠州,客居在这偏远险恶、充满瘴疠之气的蛮荒之地,苏轼心情却异常平静:惠州万户皆春色,海国雪菌,江城藤菜,洋溢着勃勃生机,“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还不时“日啖荔枝三百颗”,难怪他“不辞长作岭南人”。然处江湖之远仍思庙堂之高,身陷穷途末路犹思君忧国,虽“不得签书公事”,仍然积极建议知州詹范为惠州的百姓做实事,治理惠州西湖就是成功案例。在惠州,苏轼与知州詹范过从甚密,帮助修建了东新桥、西新桥,治理了惠州丰湖即西湖,完成了“西湖长”的神圣使命。杨万里称赞:“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颍水更罗浮。东坡原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便得休”[10](P198)。惠州半城山色半城湖,美则美矣,然水多桥少,百姓出行受阻,城东江溪合流处,水流湍急,原先有桥,因年久失修,多废坏,百姓出行只能靠舟渡,“不知百年来,几人陨沙泥”;惠州城西的丰湖(西湖)上也有长桥,因材料简陋,制作粗糙,屡作屡坏,“浮梁陷积淖,破桥随奔溪”,东西二桥的废毁给惠州百姓出行带来极大不便。苏轼实地勘察后,会同栖禅院僧希固、罗浮道士邓守安等桥梁专家重新设计惠州二桥。为筹款修建二桥,他献出珍藏多年的犀带,并动员苏辙夫妇捐出多年积蓄,经过众人努力,惠州江东简陋危险的竹浮桥被改建成铁索石碇的船桥,曰“东新桥”;城西丰湖上屡作屡坏的简易长桥也被改建成坚硬如铁的石盐木墩桥,曰“西新桥”。二桥皆于绍圣三年六月落成,惠州百姓欢欣鼓舞,苏轼《两桥诗》反映百姓在新桥落成后,于桥上休憩和穿梭往来的热闹场景:“往来无晨夜,醉病休扶携”,“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7](P19)。苏轼告诫人们,桥应当经常维修,更应当在未被毁坏之前修缮:“常当修未坏,勿使后噬脐”。百姓为纪念苏轼这位“西湖长”,将惠州丰湖改为西湖并沿用至今。
治理过后的惠州西湖呈现生态学的西湖镜像:
1.一桥飞架,天堑通途。苏轼身为贬官,俸禄少得可怜,然凭一己之力,在水深莫测,广袤相齐的丰湖上,因地制宜建起石墩桥,天堑变通途,这是杭州苏堤的另一个版本,同样具有生态保护作用。惠州百姓将丰湖改为西湖,同时,也把湖中的长桥称作“苏公堤”,“苏堤玩月”遂成为惠州西湖一景。
2.二桥丰碑,醉美西湖。新桥的落成,凝聚苏轼多少心血,西湖长的儒者仁心,悯农情怀,给全城百姓带来福祉,百姓自然要杀鸡宰鹅,扶老携幼,醉游新桥,感谢苏轼。丰湖变西湖,长桥变苏堤是对苏轼的最佳褒奖,西湖长的美名就是惠州百姓心中的丰碑。
另外,苏轼还创新发明“竹管引水”的广州自来水工程,构想香积寺生态农业蓝图,首次推广农具“秧马”等,这些发明创造改善了岭南人民生活,推动了社会发展。
三、苏轼生态农业观的现代启示
苏轼无论是被贬黄州躬耕东坡所构建的“东坡模式”,还是任职杭州治理西湖所呈现的“西湖镜像”,抑或发明“竹管引水”,推广“秧马农具”等,都遵循自然规律,因地制宜,体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农业观,对现代农业发展有诸多启示:
1.合理密植,立体种植。从事农业生产要遵照自然规律,因势利导,运用传统农业技术精华,奉行近山宜林、近水宜稻、近坡宜薯、肥田宜豆、可鱼则鱼、可果则果、桑麦间作、浅荷深菱的原则,节约土地资源,获得最大效益,形成了立体养殖、多种经营、良性循环的生态模式,这正是现代生态农业的原型,值得借鉴。
2.因地制宜,变废为宝。捡拾瓦砾堆成田埂,挖淤泥葑草建成长堤,种植菱角抑制葑草生长,修水库建碓房舂米磨面,这些合理利用资源,物尽其用变废为宝的举措,对今天开发滩涂,改造荒山,治理沙漠等有借鉴作用。
3.珍爱生命,保护生态。抢救松树林中孤老茶树,移栽到白鹤岭并精心呵护,西湖中建长堤预留孔桥,惠州西湖建盐木墩桥,这些做法都是为动植物繁衍生息而有意为之,反映出苏轼“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的慈悲济世思想,也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生态农业观的再现。今天,世人在拒绝食用野生动物、注意环境保护方面,应向古人学习。
4.创新发明,引进品种。使用先进农业技术,推广“秧马”农具,建碓房舂米磨面,用水车灌溉农田,引进新品种改良农作物,运用嫁接技术改良果树,其结果大大提高了农业生产效率。发明竹管引水便利居民生活,发现并挖掘煤炭改善百姓生活是科学的发展观再现,虽时越千年仍有借鉴作用。
5.整体谐调,循环再生。杭州疏浚茅山河与盐桥河时建闸沉沙、清浊分流,与今天城市污水处理中采用的“雨污分流”原理相似,可循环利用;西湖维护中采用“种菱栽荷”产生经济效益,又为“开湖司”运营提供经费保证,具有可持续的良性循环;“竹管引水”工程的维护方法:“竹管易腐,竹竿换之;竹管易堵,竹针验之;节约成本,更换便捷;时常维护,永无坏理”。这些节能环保、循环再生的经验值得借鉴。
总之,苏轼所构想的生态农业模式具有生产的综合性、系统的多样性、产出的高效性、发展的持续性、资源的节约性,即整体、谐调、循环、再生。总之,这一生态模式,既具有古老的农业传统背景与基础,又是一个不断创新发展完善的过程,因之,其不仅具有农业史层面的学术意义,对当下农业发展同样具有重要的借鉴和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