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遇见爱情
2021-12-13苗秀侠
苗秀侠
爱情在哪里?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经不太适合谈论这样奢侈的话题了。爱情是稀有而宝贵的,爱情就像自家酒窖里的密藏,爱情是写在书里哄人开心的传说。然而在冬天,在北京短暂的逗留期间,我却被两场爱情所俘虏。一场在龙泽,一场在798。
龙泽的爱情
之所以去龙泽,是因为苜蓿在那里。接到去北京参加现实题材创作研修班通知时,提前告知了苜蓿。苜蓿在电话里说,过来看看我们两口子呗。
他们两口子?难道,他爱人也去北京了?
我跟苜蓿只有一面之缘。两年前,他来合肥做了一场有关读书的文化沙龙。作为主嘉宾,他很能侃,从三国时期安徽名人嵇康的《广陵散》,到当下黄梅戏《徽州往事》,纵横捭阖,才华横溢,听得人眼珠子放光,不愧是在北京著名高校修炼的人。他的文章也写得漂亮,特别擅长写文学点评,其文学观点视角新颖,语言刀片样锋利,每一刀下去,都能扎透靶心,于文字的跳荡起伏中,漫溢出让人读之过瘾的率真和智慧。我常去他微信公众号平台串门,时不时在文章后面点赞或写几句话。我们会在微信里私聊一些和文学有关的话题,觉得,尽管苜蓿是好几张年纪的大男人了,却有着小男生样的浪漫和激情。
接到苜蓿电话的邀请,学习结束后,我便在北京作短暂逗留。在陶然亭地铁口附近找家快捷酒店安顿下来,就坐地铁去了龙泽。
北京的地下铁真是方便,转了两趟车,坐上13号线,半小时就到龙泽了。苜蓿已经在北京的一家著名大学念完博士,此刻正把自己严严地捂在小窝里,以修成正果的傲娇,斧锋刃利地准备着博士毕业论文。他还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着兼职,听说日子过得不错。是不是,已经接了爱人过来,准备留在北京发展了?
在龙泽地铁站出口,苜蓿等在那里,手里扯着一个小姑娘。是的,那是个标准的小姑娘,這不可能是苜蓿的老婆,我第一眼便知。小姑娘头发又顺又长,焗成栗子红,映衬着一张娇小柔媚的脸蛋,真的很漂亮。一见面,苜蓿就连忙作了介绍,这是小华。
我有点发怔,一时信号链接不上。小华似乎早预知我这样子,扬起一脸干净坦诚的笑,见到我,就像见到久违的亲人,把软软的小手伸过来给我握着。之后,小华就一手牵我,一手牵苜蓿,朝龙泽他们的小窝走。
小华坦诚的笑靥,软软的小手,瞬间灭掉我心头那点粗粝的跳荡。讲真,我对婚外的男女情,很是不齿。不仅因为自己过于传统,还因为,在我的爱情观里,爱情就应该是阳光下的植物,茁壮、明媚、健康、坦荡。小华似乎能读懂我心之所想,她就娇嗔憨笑,牵我手的小手,执拗得让人不忍拒绝。
龙泽在之前应当是属于昌平县的,少了市区的繁闹,多些县城的安宁。他们的小窝在一处很新的住宅楼顶层,进屋就发现半桌面的饺子,小华早先包好的,就等我来了下锅煮呢。这孩子,真是蛮上心。吃饺子,喝红酒,那顿中餐很合我口味。酒酣之际,小华说开了她自己——仿佛,她专为我讲述发生在龙泽的爱情。爱上他,是因为他符合她的审美;被他爱,那是命运的安排。不要未来,也没有未来,有的只是现在,短暂的,但却要占据一生的现在。小姑娘喝得有些高,眼泪水一串串涌出来。这个爱情故事,就像一只内外都有伤痕的彩陶,慢慢在我面前打开、碎掉。
苜蓿在文化公司邂逅小华,两双眼睛几乎第一时间就碰撞出火花,孤男遇见小女生,就有了这场命中注定的悲剧爱情。为什么是悲剧?因为苜蓿有家庭、有妻子。苜蓿工作多年,离职后读研究生,从硕士念到博士,都是妻子的工资供养他,同时,妻子还养育着他们共同诞出的儿子,并照顾着儿子的爷爷奶奶。有人说,爱个优秀的人,就得一生为他付出,苜蓿的妻子或许属于这一种类型吧。这位扶老护幼的女人,谁能说她是没有爱情的、不幸福的?青涩年华彼此相爱,共同筑巢垒窝,经营家庭,然后倾尽所有成全男人的理想,她在为这场爱情、这个男人付出全部的时候,或许对人生有了精准的谋划,那个优秀的、胜过许多男人的知心爱人,有一天会带着荣耀回来,跟她一同分享,把余下的日月走完,走得红火又贴心。
然而,新的爱情却在新的时段生长出来了。这个小姑娘,她独享着男人空窗期的爱情,而这爱情,却是盛在玻璃碗里的晶莹剔透的冰,下面被一支蜡烛烘烤着。苜蓿无疑就是那只玻璃碗,蜡烛是苜蓿那拖儿带女布衣素颜的妻。这样的煎熬,最先消融的,肯定是那块冰了。
因为知道结局,所以才显出爱情的悲壮。小姑娘哭,苜蓿也湿了眼睛。爱情是不能用对或错这样简单的语词来评定的,爱情是个绝望的陷阱,爱情是蛊,是斑斓绚丽的毒蘑菇,爱情是前世欠下的劫。从一个角度讲,苜蓿对家、对家里的女人是守诚的,没有妻子的付出,就没有他苜蓿的锦绣前程,甚至这远山远水的新爱情,妻子也会当作是他课业之外的小馈赠。那份无字的协议,坚固地锁定了苜蓿的走向:博士毕业离开北京,带着这些年博取的功名,回到妻儿身边,回到父母身边,而北京爱情,在离京后便会烟消云散,化作一声叹息且瞬间枯黄。
三只杯子在空中轻轻一磕,我们一起把酒喝干。夕阳透过窗子照进来,照得满室金碧辉煌。小华摇摇晃晃唱起了李漠的歌: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爱,便可不相弃。
此刻的小华,在真枪真刀地爱一回后,又要用泪水来祭奠她的爱情了。年轻、任性、有资本,她可以为爱情流泪,还能抛却现世的道德樊篱。但不被祝福的爱情,大抵是没有结果的。
美酒的狂欢伴随着语言的狂欢,之后,三个人沉默下来,只有酒杯相碰时发出的脆响。瞄了一眼愧疚自责甚至有几分负罪感的苜蓿,一时不知扔一通什么话去砸他。苜蓿知道我不会赞美这场爱情,当然,我也不能兜头盖顶狂甩他一阵道德批判炮弹。这个聪明的男人,他怎可不知,他以爱情的名义,却伤害了两个女人。
夜晚给北京披上一件温暖的绒毡,透过三十二层高楼的大玻璃窗,望向灯火辉煌的城市,一种叫爱情的气流,在冬季的夜空下奔涌着,显得磕磕绊绊。
带着微醺,离开龙泽,朝住处走。苜蓿“两口子”坚持送到地铁站。地下通道昏黄的灯光里,吉他手弹奏着一首哀婉的曲子,追撵着我趔趄的脚步。地铁里特有的气息呼啸有声,将人淹没。眼前不时闪现着小华哭泣的泪脸,有一个声音突然从心里冲出:小女生啊,你明明是聪慧剔透的,当断则断吧;愿你在滔滔奔涌的泪河里,找到新的彼岸、新的出口。如此,这龙泽的爱情,也不失为陈年旧月里带着温度的底片了。
798的青荷
我是带着悲怆之心,去798艺术中心看青荷画展的。这却为何?首先是龙泽的爱情撞得我有些恍惚和心痛,而青荷之所以来北京发展,也是败在爱情的长枪短炮之下。来见青荷,等于是再次打开那个被尘封了的伤痛。我心里默叹一声,青荷的日子,好吗?
在北京,她有新爱情了吗?
我跟青荷不算太熟,但她临离开故乡进京时说的那句话,却生生烙在我心里。她说,从此,我把日子当减法来过了。那时候她还算年轻,却说出如此绝望之词,可见,爱情之伤有多痛。
青荷在798办画展的事,是发小透露给我的。发小在京城做画商多年,时不时回安徽,就会到合肥聚聚。他从事着跟绘画有关的事,当然会跟画家们打交道,其中包括青荷。大约一个月前,他在微信里说,青荷某日要在798举办画展,方便的话,可以来看看,顺便在北京吃他喝他几顿,相当于做一件快意恩仇杀富济贫的壮举。当时真动心了,但要说专程去北京看一场画展,对我这个忙忙碌碌的小文人而言,有点奢侈。正巧这次来京学习,不妨去看看青荷。按日期推算,说不定能赶上青荷画展的尾声。
和青荷相识,也是发小的功劳,他做画商嘛,自然不会错过青荷的画。那会儿青荷还在皖北一个小城里过生活。转眼青荷来京八九年了,我们少有联络,似乎,青荷对往昔的熟人,是持回避态度的。这会儿突然有了她的消息,而且是在这样高规格的地方举办画展,我对此充满好奇,迫切想见到她。
先坐地铁,再打个出租,很快就到了798。那会儿正是北京交通的低峰期,路不算堵。798曾是20世纪的工厂,后来工厂搬迁,不知哪双慧眼发现了这个特别的地方,就给拾掇成一座艺术殿堂了。
虽不是第一次来798,里面造型各异的摆设,还是再次镇住了我。已经是半下午时光,路两边斑驳的红砖青瓦,鳞次栉比的工业厂房,纵横交错的管道,还有旧砖墙上保留着的各个时代的标语口号,及那些别致另类的雕像,把今日的时尚前卫和历史的陈旧符号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给人带来强劲的视觉冲击。眼花缭乱地四下瞅着,一间一間的铺子、工作室、画廊,台湾的、香港的、法国比利时德国日本意大利的……多了去了。问了几位穿工装挂胸牌的保洁工,总算看到了青荷油画展的招牌。而青荷,就侧身站在画廊门口。
蓝底印着暗粉荷花的中式长棉服,被她穿出工笔画的意味,一如当年一样纤弱、修长、文静。岁月在她身上是静止的。头发留得够长,改了之前的短发风格,水帘样披挂着,几乎遮住右边的脸。她在撤展,纤细的指头把握着画框,捧得小心翼翼,每摘下一幅,就若有所思凝视良久。大部分的画还挂在墙上,观展者不多,但看得都蛮认真,有几人还啧着嘴惋惜怎么就撤展了。风一阵紧似一阵,我拉上了羽绒服的帽子,把自己遮住,融入参观者之中。我愿意青荷只当我是普通观众,给我留出观赏她画作的时间。
紧靠门口的是一幅油画《生机》。画面是一望无际的青麦,间杂着三五个陈旧的麦秸垛,几株冒绿芽的白杨树及雪朵般在麦野间奔跑的白山羊,充满着无限活力,是典型的淮北平原实景。顺着这幅画朝里走,一排整十张《生命的旋律》系列油画,直撞人眼球。这分明是青荷内心的真实写照。《生命的旋律》之一,是一个双手伸向天空无声呐喊的美女,而天空,被画成一只巨大的空洞,空洞里有一张冷峻的男人脸,美女纤长的手指,温柔地抚在男人的脸庞。之二是女子在舞蹈般的火焰里旋转,女子面孔模糊,身体扭曲挣扎;之三的画面,女子柔曼似水,长裙飘扬,右脸颊被生硬地覆盖着钢铁盾牌的残片,露出的左脸,唇红似火,冷艳动人;之四至之十,不断变换的雪山、草原、花海、森林、小溪等画面,女子一直是风景的主角,表情淡然如水,妩媚多姿,唯有那片盾牌残片,紧贴右脸颊丝毫不改。这就是青荷的蜕变,她以绘画记录自己的成长,记录曾经的伤痛。最里面的一张画,画着一位长身深目、发卷须苍的中年男,在对着画布勾勒覆盖在美女右脸颊上盾牌样的伤痕,他灵巧的画笔,正努力地把盾牌画成盛开的莲花,有一半盾牌已成莲花模样。画面上的女子分明是青荷!我心里一跳,青荷有变!
青荷被长发遮盖的右脸上的伤痕,是拜一场爱情一个男人所赐。那个男人,是大学艺术系的教授,两人爱得死去活来。青荷是自由画家,男人为着爱情不顾一切了,居然辞了公职,跑到皖北,陪着青荷。两人形影不离在皖北平原写生,是当地的一道风景,令许多人羡慕不已。后来这对神仙眷侣开始了周游世界,开着越野车,走边塞过草原跨雪海赴无人区。在西藏山区,他们出了车祸。顺着山石朝山沟滚落时,青荷张开军大衣,把心爱的人紧紧抱住。男人完好无损,而青荷,遍体鳞伤外加面部损毁。谁能说生死与共就会白头偕老?青荷损伤了花容月貌,男人悄然离去。在家关门闭户数月,青荷终于离开皖北,到北京发展。
“小苗!”一声轻呼,惊得我猛一回头。青荷正站身后,她旁边,分明是画面上那位深目卷发的中年男子。一时,我以为自己走进了画里。青荷莞尔一笑道:“天降佳人啦。”我欢喜得手舞足蹈,怎么,我武装整齐,还给她认出来了?“你那头天然鬈毛,扎眼得很呢。”才发现,因展室暖气足,我早把羽绒服帽子抹下,加之看画投入,被青荷从侧面观察良久而未知,也难怪被认出。
展室一角是休息区,放着木几和功夫茶具。青荷挽住我胳膊请我喝茶,中年男笑笑,先上前张罗。灌水,开电,烧水,洗茶,洗杯。片刻,香茶已摆面前。
“这间画廊就是他的。”青荷微微一笑,“我的余生,有他,足矣。”
青荷刚到北京时,住地下室,每天在北京街头画画。她专画人们行走的步伐:“先是从地下室窗口盯着外面流动的腿,那些奔赴四面八方的腿,总要有个终点。然后在街上画。居然,每天有那么多人在飞速行走,哗啦一阵腿声,如风刮过。那些美丽的长腿、粗短的壮腿,不知奔向何方,但奔赴的,一定是值得彼此期待和等候的人。”
茶是安徽六安瓜片,有一股清甜。轻抿一口茶,青荷仍在说北京的九年时光。在一次画展中认识他,青荷的态度是远山远水。她把心收紧了。他总是安静地陪伴她左右,话不多,但字字珠玑。先是帮她策划展出她的系列画作《风》——如风行走的各种长腿阔步。然后带她去宋庄,结识更多的画家,慢慢,阳光和爱照进青荷的心头。“这是他去年盘下的画廊,第一次举办展览,一定从我的画开始,不然,他不开展。在他启发下,我画出了《生命的旋律》系列作品。你刚看到的,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想,前半生,我在成长;后半生,我在成熟。”
中年男眼神温软地听着青荷说话,不时给我们斟茶。他很安静,但他深情细致的举止里,有着绵绵爱意。这是属于中年时光里的爱情,就如盏里的香茶,绵柔、温润、醇厚。此时的青荷,容光焕发,尚带几分娇羞。但愿这是一场炽热而真诚长久的爱情。青荷应当被懂她的男人欣赏并珍爱,她艺术感觉好,为人痴情,一派天真,是天生的艺术家。
不知不觉,夕照给798带来一层暖黄,那一刻,世界如此安静。婉拒一起吃饭的邀请,我急着赶回住处。这温暖的二人世界,留给他们才最合适。
经过一群雕像前,站住脚。这组鲜红的群雕都是一个姿势:呐喊。它们大张着嘴巴,抻长脖子,对着天空,无声地喊叫。立时,一阵猎猎的冲破苍天的喊声,仿佛来自远古,传送出只可意会的深情。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