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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

2021-12-12谭永慧

青年文学家 2021年31期
关键词:棚子爹娘玉米粒

谭永慧

我是一个在爹娘的热切期盼下出生的孩子。我出生那年,爹娘都已三十岁了。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三十岁人的孩子至少也得六七岁了,或者说,三十岁的人至少也有两个孩子了。可是,我的爹娘不一样,我是他们婚后第七年才生的孩子,也是他们今生唯一的孩子。

我也是一个在家族人的嫌弃下长大的孩子。因为女儿是“丫头片子”,专门坑父母的丫头“骗子”。我爹三十岁才盼来了孩子,却是个丫头,爹的罪过就大了。此后好多年,爹就没能在家族里抬起头来。

天知道没文化是多么可怕!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的意思是不孝的行为有很多种,没有做到尽后代的责任最为不孝。我的乡人和族人都理解成了不能生出传宗接代的儿子是最大的不孝者。正是这种错误的理解,这种愚昧和无知给了跟我爹娘一样没有儿子的人精神上的折磨。没有儿子,父亲在家族里也毫无地位。他低眉顺眼却勤勤恳恳,我的父亲用憨厚淳朴和诚实善良书写着他的人生。

虽然我是家族里不讨人喜欢的丫头,却是爹娘的命根子。含在娘的嘴里怕融化,立在爹的手心怕飞走。记忆里,我是被爹娘的四只大手捧大的,更是在锦衣玉食下,带着同龄人的羡慕长大的。

我人生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坐在床上数钱。那时候爹磨豆腐,娘生豆芽,爹还贩卖很多别的蔬菜。爹的那个用编织袋缝制的钱兜一到晚上总是被喂得饱饱的,我就坐在床上,把钱兜一倒。嗬!一角的、五角的、一元的、两元的、五元的、十元的,有时还有五十元的,好多钱啊,每天晚上数钱成了我能帮爹娘干的一件大事儿。娘说,自从有了我,爹就有了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因为我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这一辈子的希望。大伯生了儿子,爷爷安排大伯在供销社屠宰;三叔也有儿子,爷爷安排三叔做了煤矿工人;只有我爹,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忙了家里忙地里,忙完地里就去做买卖,不怕苦不怕累,用勤劳和汗水致富。爹常说:“闺女怎么了,等我闺女长大有了出息,保准比男孩子强,到那时候看谁还瞧不起我。我好好挣钱,挣钱供闺女上大学。”那时候,爹娘在新汶矿务局西港煤矿北门卖菜(记忆中北门就我们一家卖菜的),爹勤快,娘活气,买卖自然是好,每天晚上可就累了我这个数钱的。就这样,这个三口之家幸福地生活着。

都说福祸相依,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年,我生了一场大病。爹开始四处问医,娘就求神拜佛。不争气的我折磨了爹娘好几年,娘的脾气开始暴躁起来,动不动就大吵大哭,我就躲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爹叹气。刚开始不知道娘为什么哭,这种情形看多了也听多了,自然慢慢就知道了,娘哭的是自己的命。三岁死了娘,跟着爹和奶奶生活,后来奶奶死了,十余岁时爹也没了。虽有哥哥姐姐,但都已成家,总不能跟着他们去生活吧。于是,娘独自一人生活了很多年。也许是哭坏了身子,结婚多年怀不上孩子,汤药喝了很多,终于有了身孕,生下来却是丫头。丫头好好长大也行啊,怪病一得好几年。用娘的话说,难道注定就是让别人看不起的命吗?我爹才不会耿耿于怀,他始终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他坚信,只要善良、勤劳,早晚有一天他会看到光明,看到更大的希望。爹的力气似乎更大了,他每天早出晚归,不辞辛劳,就这样,我家的日子还算富裕。

我生命里的第二个记忆是娘对我的念叨:“你得长出息,咱得叫人家看看,恁爹的闺女比儿强。”好像是从记事时候起吧,我总是比别的孩子懂事一些。我知道爹为什么从来都不歇息,从外面挣钱回来就赶紧去地里干活,他是不想过得比别人穷,不想在地里比别人少打粮食,甚至慢别人半拍,爹是在争口气。我也明白娘为什么总给我买百货大楼的衣服,总是让我考试得第一,她是想让我穿得最漂亮,让我的成绩最优秀,娘是在争口气。就这样,我在爹娘精神的磨难中,在“长出息”“争口气”的絮叨下经历着自己的人生。

我九岁的时候,娘就教我包饺子、蒸馒头,我还学会了摊煎饼,家务活儿样样通。娘说:“闺女孩子,驴打滚儿也得学。”我不理解,就问:“娘,学驴打滚儿干啥?”娘说:“即便是皇宫里的娘娘,除了识文断字,能写会画,也还要会一样别人不会的。‘驴打滚儿就是啥也得会。”念初二时,我学会了缝制被子,学会了做棉衣。就这样,我在娘的教导下学会了一个农村妇女该会的所有家务活儿,用娘的话说,我学会了“驴打滚儿”。邻居都说俺娘有福,生个闺女啥都会,啥都干。于是,我就成了邻居嘴里那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记忆中,总是大娘婶子一大群聚集在我家大门口,摆一张桌子,沏几碗茶,喜笑欢声把话拉。拉啥?无非就是谁家婆婆不讲理,谁家男人挣钱多。偶有哪个婶子要是看到我,就把拉呱的话题转到我這里,什么心灵啊,手巧啊,听话啊,能干啊,一大堆的好话都用在我这里。这时候,我娘也会因此开启话匣子模式:“俺这闺女啥都会,我成天说,闺女孩子,驴打滚儿也得学。”

家务活儿对我来说不在话下,学习成绩我也要名列前茅才行啊。其实,小时候的我是有考试恐惧症的,不是怕考试进不了前三名,是怕比远房二婶家的芹子考得差。二叔比爹小几岁,有儿有女,老大是儿子,比我大五岁,闺女也比我大一岁,那地位在家族里可比我爹高多了。娘呢,置气似的硬要我在学习上领先芹子。所以,在学习方面我的日子可真不好过。记得那年我生了疹子,刚开始村里的赤脚医生没看出来,吃药打针好多天也没好。后来,眼睛里也出了疹子,只能请长假在家治疗。眼看着要痊愈了,又赶上了流感,一来二去在家待了个把月。虽在家养病,却不敢耽误学习,谁料到期末考试考了第五名,即便是发了奖状我也不敢回家,因为芹子第二。

家终归是要回的,当年那清晰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家是村口第一家,走到胡同口,通过棚子里冒出的玉米秆烟味我知道娘在棚子里摊煎饼。我灵机一动,像贼一样偷偷地溜进大门,把书包放到东边隔壁小棚子里,挎了半篮子玉米粒,拿着一根棍子就往外走。我打算用替娘去撵玉米粒来赎我那考不过芹子的罪。不巧的是,迎面碰到了回来的爹。“你干啥去?”爹这一声问话可坏了大事。“嗯?放学了?发奖状了吗?考了第几?芹子第几?”娘这一系列问题根本不用经过大脑,早就挂在嘴边了,只等时机成熟,这些问题就像冰雹一样砸向我,让我躲不及、闪不过。娘走出了煎饼棚子,期待的眼神死盯着我。我恨不得赶紧从那个让人窒息的氛围中蒸发,“发奖状了!第五名!她第二!怎么了?”也许是长期以来的攀比恐惧吧,我鼓足了勇气豁上了一般,一口气回答了娘的问话,还反问了一句“怎么了”,我知道马上要变天了,我决定迎接暴风雨的到来。其实,我早就习惯了娘的大吼大叫和哭哭闹闹,好像她也就这些本事,我决定不再害怕。可是,娘那次很反常,她很平静,平静得让我觉得一切都静止了,不对,那是死一般的沉寂。娘盯了我许久,爹也像被定住了。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之后,面无表情的娘接过我胳膊上挎的篮子,毫不犹豫地把那半篮子玉米粒扬了个天女散花。然后,她脱下那身摊煎饼时穿上的破衣服,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家门。“娘—娘—”她没理我。

后来,爹把撒落的玉米粒扫起来倒在了鸡窝里。我只记得爹跟我说了句“做饭吃饭吧”。再后来,娘回来了,她把墙上张贴的我多年来获得的所有奖状都撕了下来。爹不敢言,我也不敢。那天的晚饭是我做的,吃饭的时候爹和我都不敢吭声。娘也好久没说话,后来她往我的碗里夹了几块豆腐,娘说:“吃豆腐!吃豆腐有福!”也许,吃豆腐真的有福。我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粒一粒地落在了碗里。那晚的豆腐一点儿也不好吃。

时间总是不紧不慢地过去,它才不管谁是谁非,不管你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也奇怪,没觉得自己有多么勤奋啊,自那以后,每次考试我都比芹子优秀,一直到初中毕业,芹子也没超过我。或许是娘夹的豆腐有着伟大的神力吧,我愿如此。

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再后来,我成了颜庄名师。细想来,如果说我有一点点的乐学敬业,有一点点的自律自强,这都归功于爹娘最无华、最虔诚的教育。做人啊,就要“长出息”,就要“争口气”。展望未来的路,不管爹娘与我同行到何方,我都会满载爹娘的厚德与自强,向着光明的大道昂首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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