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品读经典,建筑自己的秘密花园
2021-12-12淡豹
《飘》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长篇小说。阅读《飘》,多数读者关注的是郝思嘉的爱情故事,而作家淡豹真正走入书中人物心灵的那一刻,却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闲笔”。在那一刻,这部80万字的经典巨著,不再是一座难以靠近的宏伟殿堂,而成了童年淡豹个人的秘密花园,微小、亲切,且终生难忘。
一
讲起《飘》,你会想到什么?一段爱情故事?一本历史小说?一个“别人的国度”里,“外国人的故事”?还是经典电影《乱世佳人》里饰演女主角郝思嘉的费雯丽那一双摄人魂魄的绿眼睛?或许今天00后的朋友提起《飘》,会觉得无非是,“噢,又一本名著”。
第一次读《飘》时,还在读小学的我,多少也产生了“噢,又一本名著”的倦怠感。那时的我,早早识了许多字,专爱挑书架上的大部头读。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一整套世界名著,封面刺激,内里字号小如蚊蝇,我撑着眼睛一本本看下去,悄悄建立起一套自己模模糊糊的喜好与审美体系。
说来奇怪,当年那个硬着头皮读书的小女孩,代入的并不是美艳绝伦、能嗔能商的郝思嘉——虽然,那个小小的我不由得畅想舞会上郝思嘉的蜂腰,还有蓬勃的大摆裙。
当然,代入的也不是略显文静软弱的媚兰——那时我还不足以理解媚兰的美德与战争中的坚强,而是很自然地袭取了小说主人公的视角,把媚兰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位不得不恨的“情敌”。
而对于白瑞德船长,虽然书里大写特写他的幽默与经营才干,我却自然觉得这位中年男子和我无甚关系——就像位150年前大洋彼岸的周润发。瑞德太“男”了,或许令人心倾倒之,但实在无法令我畅想自己若穿上他的鞋子、过起他的生活,会做出什么选择,会有什么样的内心感受?
整本书读下来,七八岁的我,真正走入书中人物心灵的那一刻,是书中一个不起眼的段落。在那个段落里,郝思嘉甚至没有直接出现。
这是在战后,生活安稳了,许多痛苦看似都抹平了。郝思嘉已和深爱她的白瑞德结了婚,她意外怀了孕,生下小女儿邦妮。照顾了郝思嘉半辈子的黑人嬷嬷高兴坏了。子嗣的绵延在战后的废墟中更加令人珍惜,新生命的来临似乎说明旧的生活既可以重建,又可以永恒。于是,这位嬷嬷诚挚地说:“今天可真是个喜庆的日子呀!”
我体会不到这样的快乐。我能体会到的,是此后那个短短的场景:这一天对于郝思嘉的大儿子韦德来说,“并不是一个高兴的日子”。没人尊重他的意见,大家都觉得对于这样一个小男孩来说,告诉他他的母亲身体不适、需要安静,就已经够了。于是在这个众人喜庆的日子里,小男孩牢记着大家对他的教训,努力当个乖孩子,不发出声音,不扰乱家中的大事。可他怕极了——这种怕,并不是在“二胎时代”的今天,我们常说的那种对弟弟妹妹夺走父母之爱、夺走自己身上注意力的惧怕。而是怕妈妈死,怕妈妈在这“重病”的日子永远离开自己。
大家冷落他。在这种孤独与自怜中,他更怕了。恐惧下,他想要跳,想要蹦,想要人安抚,想得到关注。然而这却遭来嬷嬷的训斥,嫌他不成器,就连在这重大的日子里也无法保持体面,实在“讨人嫌”。
玛格丽特·米切尔笔触动人,她并不是极写韦德的泪水,而是漫笔去写他如何试图战胜这些孤独与恐惧感:一只金黄色的猫躺在窗台上,韦德就去逗它,给自己找些事情做。然而就连这猫也不理他。他看见阳光下一只盒子里种着一棵秋海棠,就咬了一口,辣得流眼泪。我们可以想象,韦德一定无数次地见过自己家里这棵秋海棠——毕竟,这是他自己的家,他天天跑跳的地方。可他从未想过要咬上一口,直到今天!
这个小小段落里,其实有非常高明的文学技巧,可称为“闲笔”。随着韦德的眼睛,我们在郝思嘉的宅子里兜了一圈。玛格丽特·米切尔无须详写韦德的步态,或是他的神情,只要她侧面写下韦德那双无精打采、尚有泪痕的眼睛,在宅第中看到了哪些事物,我们便能知道他都去了哪里、都注意到什么。于是,从这只猫以及这棵秋海棠,我们能想到,韦德百无聊赖,根本没人注意他,他只好在家中东走西窜。我们眼前会立刻浮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从妈妈到媚兰,大家都忙碌极了,这个宅第从未像今天这样,来了这么多帮忙的人,他们来来去去的,手里不是拿着毛巾,就是端着热水,这个人快步走过去,几乎要把走廊尽头跑出来的那个人撞倒了。可是,无人关心韦德,谁也没跟他说话,他慢慢地走着,向窗台上那只懒洋洋晒太阳的猫走去。
如此侧写,我们便能明白:韦德今天神思恍惚,他的整颗心都在母亲身上。同时,我们还能感受到韦德那种强烈的“呼救”欲望,此刻他是如此想和周遭的事物发生联系,什么都愿意去尝试一下,以至于他希望从猫咪身上得到欢欣与陪伴,希望盒子里的植物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可口的安慰。
可是,就连猫和秋海棠也不肯安慰他。他被辣得够呛,几乎跳起来——这一幕,简直像个可怜的小丑了。
于是,这小小的孩子,“悄悄地走进宁静的饭厅,觉得他那个不稳定的小世界发生了动摇……母亲快死了,谁也不关心他”。
二
当年,我久久停在這里,几乎无法翻页。发黄的书页上,那个受冷落的孩子开始怀疑,这世上是否会有人爱自己,是否有人还愿意要自己,他模糊地体验到深深的自我怀疑和孤独,这让我泪水涟涟。这也让生活在中国的我,在心理上、情感上与150年前美国南部的那个小男孩相连。
我与韦德,跨越语言、年代、性别,但我们都是孩子,都生活在家庭这个狭小的空间,都无限期待家庭的关怀,也害怕孤独,怕不为家人所爱。在那种恐惧与求关注的愿望下,我们都会做出“讨人嫌”的事来,而在那种时刻,所受到的斥责,又会让我们感到第二重深深的孤独。
在那种时刻,我似乎是最糟糕的孩子,而且世界上似乎无人与我站在一起——除了在书中看到的那个与我无比相似的文学人物。
今人常常会问,要不要早读、多读有难度的大部头?我身边也有许多家长,惦记着要让孩子在起跑线上“领先一步”,即使是为写作文时能多些例子论据、多积攒些“好词好句”这种实用目标。
我倒觉得,阅读要与年龄和理解力相称。一个人的阅历、好奇的点、所关心所思考的主题,时时都会在阅读心得与阅读感受中体现出来。就像幼年的我,在《飘》中自然代入了另一个孩童,因为那种想要为家庭所珍视、关爱的渴望,在他的身上,也在我的身上燃烧。
类似的,那时读《红楼梦》,印象最深的是吃食,以及刘姥姥的诙谐,想到她时,总会套上小品演员赵丽蓉的脸。因为那时尚不能理解复杂“文艺”之美,但吃食、小品、幽默这些元素,是小孩子也能理解的。
而那时的我,从《安娜·卡列尼娜》中得到的“启示”,则来自基蒂与安娜舞会比美的一幕,年轻的基蒂打扮得像玫瑰花圃里的公主,却在穿着一身黑裙的安娜面前自惭形秽了。如今重看,托尔斯泰借这个场景,或许想告诉我们,衣服只是框架,安娜的美在于她心灵和性格的形象——“单纯、自然、优美,同时又快活又有生气”。可当年那个捧读小说的女童,完全像基蒂一样,被安娜的美所震撼,记住的是“黑裙子比花裙子漂亮”。于是,几年之间,我都非常想拥有一件天鹅绒的衣裳。
几乎可以这样说:我们从书中得到的,往往是我们已经有的那些东西。我们的视野和关怀,限定了我们的理解。
因此,阅读时不必盲目向深处去、向经典去;那些与读者的年龄和阅历相衬的好作品,最能滋养我们的心灵。
从另一方面看就是,当我们阅读经典时,不必遵循教程,完全可以做个性化的理解,从中攫取那些打动自己的侧面。那些小小的细节会像海底的珊瑚,璀璨、坚硬,长存在水中,等待我们某天将其再次发现。每一部经典,都是全人类共有的珍宝,但同时也是个人秘密的花园。
(本刊原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