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的告别演唱会
2021-12-12张大诺
张大诺
弹吉他的少年
他18岁那年,得了血癌。
在他生命的最后半年,我们成为朋友。
一想起他,我的脑中就会出现这样一个场景:医院里,他趴在床上,认真地答题。他买了几本有关“常识问答”的书,目的是把这些题都答了,报名参加电视台一个答题竞赛节目。从他努力的程度看,那几乎是他18年来最想做的事情。他的父母也对此大力支持,给他买了许多书,全家人一起为之努力。
父母如此支持的原因非常简单:帮孩子实现他生命中最大的、最后的愿望。
孩子当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当是贫血,父母却早已被医生告知:还是放弃吧,没有办法治的。但是父母只是想延长他的生命,哪怕只有半年。
那时的我刚做临终关怀不久,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临终病人,就去了一家大医院的血液病房,看是否能为这些特殊的中学生做点什么。
大夫很配合,向我介绍着孩子们的情况。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中年人进了办公室,在我身后非常认真地听着。在我和医生交谈十几分钟后,这个中年人对我说了一句:“要不,你看看我的孩子吧。”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明白了孩子最大的心愿,我也加入和孩子一起答题的过程中,孩子也就立刻喜欢我了。
我们还一起设想怎么坐火车,到了节目录制城市之后去哪里玩,以及参加节目时怎样做到不紧张。和他聊这些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他没有病,该是一个多么快乐的孩子!
在和他聊天的时候,我有时一回头,就看见他的父母,他们的表情喜悦又欣慰,和之前压抑的表情大不一样。对于一个临终者家庭来说,志愿者的作用之一,就是干预及缓解这个家庭的压抑气氛。
父母不在病房的时候,他会问我:“张哥,你说哪里有适合学生打工的地方?”
“干什么?”
“爸妈说,过几天可能回家休息十几天,我想打份零工。”
“打零工干吗?”
“挣点钱当医药费,爸妈花了不少钱了。”
“那你有什么技能呢?”
“我会弹吉他,可以去唱歌挣钱。”
“就你这个身体,干了几天,病再加重了,花的钱更多,那你就更对不起爸妈了。”
他想了想,说:“也是,但我就是想干点啥啊,挣一点是一点。”
“那就好好学习答题吧,等上了那个节目,给你爸妈挣一大堆家用电器去!”
“张哥,你怎么知道我去那个节目是为了挣钱?我真是这么想的,但我没跟你说过啊。”
“我当然知道了,否则你怎么会有那么大动力?”
这个时候,其实我已经知道,他去参加那个节目是不可能的,大夫说他的身体经不起长途旅行。但好在我知道了他另外的特长:弹吉他和唱歌。对于他生命最后的愿望,我有了新的想法……
自制磁带
我想给他录制一盘磁带。我通过朋友找到了一家录音棚,并对朋友说:“录制费用我来出吧,录的时候,让老板说是免费的就行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找到孩子的父母,说:“我有个朋友是开录音棚的,他听说孩子的事情后想帮点忙,想免费给孩子录一盘磁带。”
他們很惊讶,同时也有点激动。我们又把这个消息告诉孩子。他当然很兴奋,几乎要在下一秒就开始练习了!
从说起这件事到最后录制完毕,用了十天。这十天,因为这件事,孩子不再提自己的病,只是非常用功地练琴,以至于他父母给我打电话说:“劝他注意一下身体,别累着了。”
因为这件事,父母也不像是病人家属了,从他们说话的语气中,我能感觉到他们难得的放松,说别的事情时也总爱往这个事情上转。而我也渐渐明白一点,他们三个人的气氛被录磁带这件事改变了。
病人和家属之间必然会有因病而生的顽固的压抑气氛。就像冰,广阔阴冷,即使有阳光照着,也能让人感到无所不在的寒意。寒意之上,是每天都有的烦躁,像冰盖上肆虐的风;或者是越来越重的压抑,像冰盖下更深的“寒流”。
如果有一件能让所有人都有点激动的事情,就可以淡化这种压抑。更重要的,他们回到难得的、纯粹的、有某种期盼的温暖氛围中,这是一种良性的压力发泄。
不久,正式录音的时候到了。我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大家一起聆听这些歌曲,共同期待着一种惊喜……
演唱会
那盘磁带录制出来了。我被邀请到孩子家里,一起去听录音。
阳光很好,照进这个小客厅,我们中间的空地上有闪动的光影。仿佛一个重要的仪式,我们每人的脸上都有点严肃,以至于孩子突然说了一句:“我有点紧张。”
我们都笑了,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按下录音播放键,几秒钟后,孩子的歌声传了出来。
也许是录音机的问题,孩子的歌声听着有点闷,但是能够听出来孩子唱得非常用心。有意思的是,孩子的模仿力真的很强,唱张宇的歌时就是张宇的味道,唱张学友的歌时就是张学友的味道。
听的时候,我一直面带微笑,并用余光观察孩子的表情,他确实有点紧张,脸有点红,后来他完全听进去了,开始闭着眼睛跟着一起哼哼,手也有节奏地打着拍子。
而他的父母,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孩子。他们看孩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是有变化的,一开始是盯着孩子看,有一种很心疼的感觉,后来就放松一些了。
偶尔的,我们三个相视一笑。
你能体会那种心情吗?他们为孩子付出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但是挽救不了孩子的生命;而我,看到了孩子在疾病中的痛苦挣扎,也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但是在这一刻,我们在满屋的阳光中听他的歌,并且相视一笑,心中有着某种莫名的满足。
那是怎样的感觉啊!
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磁带的一面已经听完,在按键自动跳起的那一刻,屋里掌声雷动,仿佛一场演唱会获得空前成功,所有听众激动不已。
不是吗?此时,不就是一场生命的演唱会吗?
这场演唱会的主角,我身边的孩子,先是羞涩地低下了头,然后就一扬头站了起来,向大家热情地挥手……
他的爸爸妈妈开怀大笑。
二十几天后,孩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现在,在写以上文字时,那个小屋的样子,以及所有人的表情都历历在目。那个情景像是永远在那里,或者,像一个电影镜头反复播放……那里有着巨大的温暖……
于是,我相信,临终阶段,一家人与关怀者共同创造与分享的温暖,注定永恒。
(摘自《好好说再见》,中国青年出版社,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