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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是个朴素的英雄

2021-12-12李尚清

青年文摘 2021年9期
关键词:摩天轮妈妈

李尚清

大年初一,我和妈妈去电影院看《你好,李焕英》。

这是我们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看的过程中,两个人的泪水都止不住地流。回去的路上,我们顶着哭肿的眼,双双静默无言。直到快进家门,妈妈对我说:“我想好好爱你,可是怎么办呢,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都说“子欲养而亲不待”,但对于许多像我一样的家庭,更常见的情况是当妈妈意识到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想回过头去爱孩子,却发现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她。

妈妈在她18岁时生下我,那是1998年的冷冬。很快,度过了千禧年的春节,她就和爸爸一起搭乘火车南下了。那会儿广东是一个在外地人眼里遍地黄金的地方,人人想要来分一杯羹。因为在一起总是吵架,妈妈决定留在深圳,而爸爸去了珠海。

如今,妈妈们可以通过电子设备,在屏幕那端见证孩子的成长过程:孩子如何学会走路,如何颠儿颠儿地扑到大人怀里;如何学会自己吃饭,每顿饭能吃下多少……虽然陪伴依然缺失,但在我出生的年代,连这样的条件也是不具备的。

在妈妈的视角下,也许我更像是家门口的一棵小树,只要每天浇点水,就会一节一节地、自然地长起来。所以,妈妈每年过年回家,看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都是:“又长高了啊。”

如果要用两个字概括这20多年来我和妈妈的关系,那应该是——官方。

从上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去镇上读寄宿学校了,这意味着我一周才能回一次家。妈妈有时会在周末打来电话,有时不打。我们的聊天总是停留在很浅的层面:今天吃了什么,天气怎么样?我们很少交流,或者说无法交流——我们在不同的地方过着各自的生活,对彼此的热爱和痛苦都一无所知。

一位朋友曾对我给妈妈的微信备注名感到疑惑,他说,一般要么取单音节“妈”,要么就是“老妈”,再亲昵一点的就叫“妈咪”;年轻人喜欢调侃,会取“母上”“母后大人”等诸如此类的昵称。很少见到用“妈妈”这种“官方”的备注。

印象里,我和妈妈偶尔的、短暂的相处,都像例行公事。她带我去看海,在海边花十块钱拍照留影,却不带我去旁边的草坪上放风筝。她带我去游乐场,却从不和我一块儿玩,只剩我一个人兴致寥寥。最后我们选择了坐摩天轮。摩天轮的小格子里又闷又热,还有蚊子咬我的小腿。这段有关摩天轮的记忆毫不浪漫。

唯一一次,那也许是我们有可能最亲近的时刻,只是那个微茫的“可能”被我的羞涩或者说生涩,干脆利落地扼杀了。三年级入学的第一周,班主任要求我们写一篇开学日记。开学那天,室友们几乎都是由妈妈送来学校的。她们的妈妈给她们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温柔、不舍地和她们说话。我是爷爷陪着一起来的。那天,我所有的行装就是一床被子、一个枕头、一块毛巾,像个小小的军旅人。我很羡慕我的室友们,羡慕她们有妈妈陪伴。我鼻头阵阵发酸,于是在开学日记里,我写道:“想妈妈的感觉,就是想哭的感觉。”

我的班主任很善良,就为日记里的这一句话,她特地打电话给我妈妈,说自己如何受到了感动。当天晚上,妈妈就打电话给我,但我告诉她,那句话是我在某本书里抄下來的。那是一通令人不快的电话,我也曾为此怨恨过自己。但现在,我已经能够理解,一个素日里胆小怯懦的小孩,当她面对突如其来的亲近和夸赞时,所产生的惧怕和抵触情绪。

这只是些温暾的往事。妈妈还曾在不经意间伤害过我。

入学不久,我在爬寝室上下铺的梯子时,脚打滑摔了下来。梯子是生锈的铁架,我的左腿脚踝处被剐蹭掉一小块肉,血流不止。到医院以后,医生说要打破伤风抗毒素。但我对该药物过敏,需要打替代药物破伤风免疫球蛋白——432块钱一支,是破伤风抗毒素价格的近百倍。

那时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是800块钱,尽管我一直在学校后街某家饭店做兼职,但因为报了英语口语培训班,钱还是不够。我打电话给妈妈,她听后很生气,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尽管挂了电话以后,她还是转了500块钱给我,但我没有接收,我那虚弱的自尊莫名其妙就膨胀了起来。免疫球蛋白我没有去打,我并不担心病死的概率,我甚至开始憎恨这世间的所谓“概率”——就像投胎一样,亲人是巧合,所谓亲情只是前半生的命运。

大二暑假,我来深圳打临时工。在厂线上班的那段时间里,我开始想通了很多事情。

没有什么时刻比在厂线更能体会到马不停蹄工作的滋味,白领们抱怨工作辛苦,但面对电脑,好歹还可以摸下鱼,可在厂线上,手头一刻都不能停歇,不然整条拉线就无法运转。

在厂线的工作还是很辛苦的。周六基本没放过假,有时客户催货催得急,我们要工作到凌晨1点,第二天早上8点还得打卡上班。中午午休的时候,楼道里都是睡觉的人。他们从车间的垃圾房里捡来纸箱,裁开,组成一张地铺,铺在楼梯转角处,三两人躺一块儿睡。还有的人直接坐在楼梯上,靠着栏杆就睡着了。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觉得很累,一到宿舍什么也不想干,只想蒙头大睡。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和妈妈产生了某种迟来的共情。

妈妈也曾在这座城市里度过她最年轻的岁月。深圳这座城市,只有身无分文来到这里并长期生活过的人,才知道除却那部分繁荣的表象,真相又是什么。

有一年暑假,我坐了将近十小时的大巴车来到深圳,和妈妈一起住在她的员工宿舍里,条件和我在寄宿学校的寝室差不多。她当时做的是缝盘女工,流水线作业,工作并不轻松,薪资也不高。早上吃一碗两块钱的肠粉,中午和晚上就在食堂吃快餐。洗手间里没有热水,妈妈基本都洗冷水澡,她说烈日炎炎的天,冲“凉”才舒服。

那个年代,在深圳这个地方,成功的女性层出不穷。但妈妈并不是其中的一员,她没有攒下钱买车、买房,而是把大部分寄回家供我读书、给外公盖房子。

妈妈普普通通、平凡无奇,但她从不怨恨自己,也不羡妒别人。她觉得自己尽力做好了该做的事情。她是一个朴素的英雄。

有句话说:“慌慌张张也不过是为了碎银几两,可偏偏这碎银几两,压断了世人肩膀,这就是生活。”

如今,我自己身处深圳这座大都市,每日里,一个人搭乘地铁一号线来回穿梭。经历过找房、找工作的诸多不易,我已经能够理解,那个时候的妈妈和现在的我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居无定所,心里怀有无处安放的恐惧,她也很难再负担起一个小孩的日常起居。甚至,在更多面对金钱或其他困难一筹莫展的时刻,对于妈妈来说,作为家人的我,是她来到这世间要赎的罪。

很小的时候,我最期盼的画面,是自己生病时,妈妈照顾我的场景。比如说,我因为着凉感冒了,头晕、呕吐,一整天躺在床上。妈妈默默地帮我清理呕吐物,又熬好青菜瘦肉粥,坐在床边喂我喝,眼里满是怜惜。

而当我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因为感冒头晕时,我想的已不再是自己被妈妈悉心照顾的情景。我在想,妈妈是不是也经历过这些?在医疗条件远没现在优越的时候,她一个人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现在的我,对妈妈的理解已经远远多过责备。过去的疏离和误解,是那一整个时代的伤痕,伤口朝着每一个如我一般的家庭裂开,淌着鲜血,一片模糊。而现在,它终于开始痊愈。

(海城楼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豆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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