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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病房,才是完整的少年

2021-12-12余麦

青年文摘 2021年9期
关键词:护工石膏病房

余麦

等待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失眠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怀着一些激动——那是一种鲁莽的少年气,是对拥有不寻常经历的渴望,是毫无顾忌的冲动。医生和父母跟我说过,手术风险低,术后仅有轻微疼痛。于是我想,一切都会很自然,顺利地完成手术,随后就可以边等待康复边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我突然想起了余光中的一句话:“期待是一种半清醒半疯狂的燃烧,使焦灼的灵魂幻觉自己生活在未来。”术后的生活已然在我脑海里上映了,有谁能比我更期待自己焕然新生的那一刻呢?

我趴在病房的窗子上向外望着。窗子是靠里的,我看见的是护士站,而非深邃的天空。此后我才意识到,病房的夜晚总不会平静。

护士站整夜通明,不时会传来《致爱丽丝》的简陋铃声。那是病号按的铃。其实,那铃声已经走调得不成样子,且断断续续的,不堪入耳。但它贯穿整夜,常常将未熟睡的人唤醒,即使睡着,也可以迷迷糊糊地听到。听久了,就觉得它带了些虚幻色彩,音调扭曲,一切都如梦境般不真实。

如果病痛只是带着诡谲色彩的一场梦,那该多好。醒来时即使泪水纵横,也总能迎来新生。

从对讲机传出来的声音总是模糊、困乏且虚弱的,带有各种各样的杂音;内容多是“换药”“上厕所”等需求,还有“还是很疼”之类的反馈。

除此之外,四下悄然无声。我的张皇,就在这嘈杂的声音中渐生。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被抬回了病床上,周围的人忙碌着。针像毛衣针那样粗,深深地嵌入我的左手手背;右手食指上夹了一个夹子,连着嘀嘀作响的机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渐渐知道了,这一场手术,除了伤口的疼痛外,还会有数不清的附带品:全身僵硬、吃不下东西、便秘、左腿肌肉的急速萎缩,还有医生都说不清楚原因的肩痛、背痛。父母照顾不过来,于是要请护工。

这里的护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阿姨。阿姨们的年龄都在四五十岁,穿着深褐色的工作服,操着一口带方言的普通话。她们干起活来很利索,而且力气实在是大,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她们按轮班制,所以即使是在深夜也随时有人待命。

但我一向是不喜欢旁人帮忙的。这是一种十分奇怪且无用的倔强心理。于是,我尽量不去注视。

“抹辛?抹辛?”阿姨这样问着。

过了一会儿我才听懂。其实是“抹身”,即帮不方便洗澡的病号们擦拭身体。不得不承认,在8月的南方,这是刚需。于是,我离她们近了一些。

快与慢在阿姨的手中毫不矛盾:快是熟练和利落,慢是耐心和不语。在她们手中,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过了两天,一位阿姨对我说,可以给我洗个澡:“是洗澡,不是抹身——还可以洗个头。”

我完全站不起来,创口和针眼又无法碰水,所以即使轻微洁癖,也从未敢奢望可以洗澡、洗头。

阿姨说:“我有办法。”于是她当下拿来椅子和护理垫,又将我背到洗手间。我坐在马桶上,患腿被护理垫裹得严严实实,架在椅子上,就这样开始洗澡。几经折腾后终于结束,阿姨不知从哪里拿了风筒,帮我吹头发;吹干了,将我的皮筋递给我。

那天真是明亮的一天。虽然裹着沉重的石膏,但我感觉身上轻了一些。我很感激,因为这并不是阿姨分内的事,但是她却主动提出来了,而且做得这样好。

意料之外的是,我脊柱的一侧一直酸痛。医生看了,说没有问题;护士看了,找不出原因;打了止痛剂,仍无济于事。然后阿姨来了,她麻利地将我的床摇高,又拿一厚枕头垫在石膏下面。过了一段时间,扶我下床,在病房外慢慢地踱步。

接下来遇到许多事,阿姨总是会说一句“我有办法”,然后积极利落地干起来。疼痛和麻烦让我疲惫不堪,但看到阿姨的坦然时,我渐渐放下了许多,学着像她们一样,用平常心看待病痛。

拐杖真的很难用,偏偏石膏又极重。因此当我接触到那久违的地面,感受到的不是亲切,而是喘不过气来的压抑和无力。可是我真的好想站起来,一刻都等不了了。

这时病房里的外地老奶奶说:“拐杖确实难用。

我这个有四个脚,扶着稳,你用用。”

于是我扶着那个助行器,第一次稍稍放松地站在地上,伸直了身体。

看到我可以在地上慢慢挪动了,老奶奶很高兴,说:“你用吧,我就放在床边。”

因为手术插管的缘故,我的喉咙总是很痒,咳半天也咳不出什么,睡不好觉,持续了好几天,实在折磨。

病房里有个本地老婆婆,她有很多朋友,常常拿着鲜花和果篮到病房里探望她,谈笑风生。

等朋友们走后,她对我说:“你要不要这个润喉糖?他们从香港拿的。治咳很有效,你吃了可能就不咳了。”

我吃了后感觉确实好了很多,喉咙清清凉凉的。她说:“太好了!我这里还有好几包,给你一包。”

后来我看了《我与地坛》。史铁生在被送进手术室前,有那样的自信和意气:要么治好,要么死,一定不再这样走出来。我以为手术是一劳永逸,以为打了麻药就可以不痛不痒,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苦痛。崩溃时,我也想过“死亡”这个词,但对于我这样的病来说,那终究是一场逃避。我知道,我经历得还太少,这些不足以让一个少年走入死谷。

那时我不知道之后还要面临怎样残酷的康复训练和后遗症,我也不知道初入陌生的高中会有多困难;我再也不想回到医院,再也不想記起那场梦魇……但我感谢它,感谢我的父母,感谢阿姨,感谢病友们,感谢这段经历。所谓幼稚,便是在用足迹丈量人生的过程中褪去的。

没有低谷便不会有高峰,人生亦是如此,因而大病初愈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情,因为这相当于给幸福提供了参照。

病房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褪下了纹饰,我能看到的,不仅是苦痛,还有无限的价值。

(摘自《十月少年文学》2021年第3期,范李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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