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营建实验与思考
——以云鹤山村便民服务中心设计为例*
2021-12-12胡旭明叶露HuXumingYeLu
胡旭明 叶露 Hu Xuming Ye Lu
1 新时期乡村营建的现象解读
建国至今的70 年间,中国乡村的物质空间经历了数次变革与重构,多样的地理和人文环境孕育出的地域性乡土建造方式正逐步被城市文明取代,乡村趋同现象严重,砖混结构外墙粉刷的施工方法已成为我国乡村建筑的标配①。这背后既有结构技术成熟、施工方便、造价低廉等表层原因,也有乡土建造从众、盲目模仿城市等深层原因[1]。
2013 年以来,在“留住乡愁”“乡村振兴”等时代语境下,乡村营建模式和营建主体逐渐多元化,内生型乡建增多,社会资本力量加强,乡村政策的改革使多元化乡建模式成为可能,乡村营建进入了一个微观实践活跃且形式多元的发展阶段。建筑师们积极主动地介入乡村营建实践,探索现代乡建的各种可能,甚至将技术资本转化成经济资本或符号资本介入营建场域,由技术参与者转为影响营建场域构型和角力的主导者,这也是“新乡村时期”设计下乡的行为表征之一②。在多元实践的探索中,部分建筑师开始关注现代乡土营造的建构方式,并尝试突破当前趋同单一的营造状态③,这些探索和实践为现代乡土营造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样本,也形成了本次乡村实践的基础。
2 乡村公共服务的“最后一公里”——便民服务中心提案
在政策推动下,南京市溧水区提出在三年内实现区域规划,实现保留村庄(总计79个)便民服务中心(以下简称“便民中心”)的全覆盖,打通服务村民的“最后一公里”,提升乡村公共服务水平。便民中心由区供销集团和各村委共同出资建造,主要功能包括政务中心、农产品零售、废旧物资收购、便利店等,方便村民日常生产生活。便民中心建筑规模约600~1 500m2,通过小规模介入延续集体经济时期农村供销社的公共服务职能。2015年区政府选取了首批10个村庄拟建村级便民中心,云鹤山村便是其中之一。
云鹤山村位于溧水区晶桥镇南侧,村域面积8.4km2,共有村民2 500 余人。便民中心的选址位于村北部两条主要道路的交叉口、村委会和公共卫生站南侧,占地约1 410m2,建筑面积850m2。基地被既有建筑及南侧道路围合成不规则的条形空间,建成后的便民中心与北侧公共建筑共同组成村内新的服务中心(图1)。
3 基于“半工业化”的乡土营造实验
项目建设资金属于国有资产,建设程序须符合国资建设项目要求,但小规模的乡建项目不同于城市建设项目,存在明显的特殊性。在经济层面上,由于工程量太小,再经施工单位层层分包,进行实际施工的通常是非正规队伍,难免出现偷工减料等问题,存在质量风险;在管理层面上,由于建设方和施工方都不是项目所在地的村社主体,粗放管理和野蛮施工不仅影响村民的日常生活,也常产生矛盾,甚至引发群体性事件;在文化层面上,城市建造方式直接转移到乡村,既没有体现乡土营造的现代性,也泯灭了乡村的地域性。基于上述考虑,建筑师希望探索一种“轻介入”的建构设计方式,用有限的资金提高建造质量,缩短建设周期,减少对乡村物理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扰动”。
3.1 建构策略
项目选址位于村委会和公共卫生站南侧的狭长地块内,限制了空间布局。设计将便民中心与基地北侧村委会、公共卫生站在空间上形成有机整体,通过围合,形成新的建筑群落。在总图布置上采用分散布局,将政务中心、公共服务及生活配套设施分为3个功能组团,并有机整合到条状基地中,与既有建筑形成了外向的广场以及半开敞的廊道,同时重塑村内公共空间(图2,3)。
明确功能与空间组织后,设计师进一步思考当代乡土营造中乡土性和现代性的关系,以及如何理解物质空间营建的社会性。很早以前即存在“城”与“村”的营建类型,对应形成了官方和民间两套营建法则。与城市营建法则中严格的工官制度不同,传统的乡土营造在漫长的演化进程中持续受到复杂的社会和文化因素影响,它们多以传统自然观为基础,采用非制度化、因地制宜的建构法则,创造性地使用在地材料,选择适宜、高效的建构方式,真实地表达结构关系与建造逻辑。由于物质条件有限,传统乡土营造在长期实践中逐渐锻造出朴实的建筑观。随着现代城市文明日益强势,乡土营造的文化被逐渐忘却,传统建构工艺在技术的不断进步中被忽视甚至舍弃,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营造方式,同时,对乡村文化内涵的关注也在逐渐减弱。在中国乡村本土境况下,如何传承和重构符合在地性的建构学,是本次乡建实践的意义所在,而乡村当前的“半工业化”条件正是本研究的基础。
“半工业化”是指相对充裕的人力资源和快速发展的工业化制造体系共存的状态,相关研究已经关注到当前中国的半工业化环境:一方面,它可以涵盖从“低技策略”到“精致化建造”,再到“标准化、装配化”的广阔而复杂的地带,以及内含于其中的多种建构可能;另一方面,这种“半”暗示人的身体性操作,使建筑中存留身体性,而不会完全异化于人[2],这正是中国乡土社会文化的特征所在。虽然这种对于传统建构学边界的拓展研究有助于把营造带回物质性主题,但如何指导乡土实践,用建构学原则回应具体营造情景,仍需在实践中寻找答案。
云鹤山村便民中心便是一次半工业化的乡土建造实验,即“低技”的手工艺与“装配式”工业化制造的联袂,手作和工业技术的共存。对村庄外部条件而言,半工业化有两种含义:一是生产和建造方式的标准化、预制化、组装化;二是工业化体系与手工操作的并存,工业化合成材料和传统材料的混用。建造体系为钢结构,使用工厂预制的标准化模块,可直接进行现场拼装。围护体系使用在地材料,并让当地工人、村社主体参与建造,延续乡土的建造技艺,使传统手工艺再度成为人与建筑间的媒介。在建造体系日益工业化和商品化的今天,曾构成乡村生活日常的手工艺,重新建立起人与乡土的关联,成为建筑中生活的日常。设计的介入使两种结构体系在满足功能需求的基础上融合,体现了现代乡土营造的建构美学(图4)。
在建造技术层面,通过对比分析钢筋混凝土现浇体系的适用范围、建造成本、施工速度及节能环保指标,最终采用“轻型钢+清水砖砌体围护”结构,实现建造周期快、单方造价低、绿色环保的目标。同时,建筑师也希望通过这种建造实验,探讨其在乡村的普适性。轻钢结构体系不仅可以满足便民服务中心面积小、模数化的功能要求,而且可以提高建造效率,改进建筑物理性能,为大量复制公共服务设施提供条件。墙体可选择手工砌筑或工业化生产材料,当地房屋普遍使用砖结构,村民熟悉砖的砌筑技艺,但考虑到粘土砖的禁用及节能要求,最终将烧结页岩多孔砖作为围护体系④。外墙清水砌筑可以突出材料的真实性和结构体系的逻辑性,经济高效地实现乡土性表达,同时也是对乡村传统建造方式的回忆(图5)。
3.2 技术难点
首先是消防距离的界定,基地周边的既有建筑均未经过正规审批,而本项目作为国资建设项目又必须满足现行规范要求。拟建建筑与北侧卫生中心、村委会,南侧农宅的防火间距必须从6m 增加至9m,这将彻底改变原有的空间格局⑤。为实现乡村空间肌理的有机性和功能的合理性,最终采用整体设计,将既有建筑纳入新建建筑的防火分区。
第二个难点是钢结构和围护体系的结合。围护砌体墙通过自保温满足节能要求,发挥多孔砖小尺寸的灵活性。两种体系间采用柔性连接,并将部分钢柱包于砖墙中,通过墙拉筋、圆管加墙拉筋等构造处理,使竖向变形一致,横向变形可控,纵向变形也在一定范围内各自独立,保证钢结构的防火性能,解决防腐问题,避免钢梁、柱成为热桥。但内置钢柱的尺寸需严格限制,通过反复调整柱网模数并加强局部节点,将所有钢柱的截面尺寸减至90mm×150mm 以内,从而实现砖墙包覆钢柱,解决钢结构的防火问题。
第三个难点是抗震。砖墙作为砌体围护体系,规范中要求用混凝土构造柱拉结稳固,而钢结构并不具有粘结性。为避免出现混凝土构造柱,呈现清晰的钢柱砖墙建构逻辑,设计将柱网控制在3.9m,结合民间传统的配筋砖建造方法,并借鉴工程师埃拉蒂奥·迪埃斯特(Eladio Dieste)的配筋砖结构节点,在钢柱上间隔400mm处将直径6mm拉结筋埋置在砂浆中,并将钢柱绑接处的钢筋伸出不小于1/5墙体长度,以增加砌体稳定性和抗震性能。在施工图审查时,由于缺乏乡村公共建筑相关规范条例,审图部门根据厂房的抗震规范提出需在局部墙体内增加防震圈梁,最后项目增加了部分斜拉钢筋并降低了局部建筑高度,以满足图审要求(图6)。
3.3 多元协同
设计的完成只是乡建的第一步,设计主体作为多元主体之一,还应参与建造管理的全过程,深化设计并进行在地调整。
3.3.1 预算介入
由于未采用常规建造方法,标底编制单位对图纸提出了近60项疑问,甚至以超出预算为由干预设计方案,要求将结构改为钢筋混凝土。在咨询轻钢屋面厂家、烧结页岩砖厂家、钢结构厂家相关价格的基础上,建筑师与编标单位积极沟通,调整设计方案,最终有效控制工程造价,实现现有结构的单方造价优势。
1 总平面图
2 平面图
3 鸟瞰
4 “半工业化”体系的建构逻辑
5 沿道路望向云鹤山村便民服务中心
3.3.2 材料选择
寻找合适的砖厂是一个漫长、波折又有趣的过程。本项目选用页岩多孔砖,各项热工性能比传统粘土砖更为优越,且主要原料环保绿色。但由于其加工原料在煅烧时难以把控最佳温度,且近几十年城市建设中普遍采用外墙粉刷的工艺做法,对砖的生产工艺要求越来越低,市面上的页岩砖表面多有黑斑⑥。虽然有一家砖厂同意重新校准机械臂并置换方向,尝试去掉砖体表面的黑斑,但经过多次实验,黑斑虽有所减弱,仍不能彻底消除。为保证砖墙的清水砌筑效果,在施工时建筑师与工人一起对砖进行分类,并挑选摆放方向,将没有黑斑的一侧朝外,虽然增加了作业量,但保证了建成效果的完成度。
3.3.3 施工沟通
施工单位负责人恰好是邻村人,虽然是第一次承接这类“特殊”项目,但经过3 个多月的紧密沟通,项目经理协助解决了很多图纸未覆盖的施工问题。在城镇化的快速进程中,缺失乡村传统美学自信使清水砖墙砌筑工艺被逐渐丢弃。在施工初期,大部分本村或邻村的工人砌筑随意,但建筑师定期下乡沟通,亲手参与砌筑,工人们由被动变为主动,砌筑越来越仔细,有的工人从家里找出从前砌筑清水砖墙的传统工具,用于留缝和勾缝,还主动提出不同砌法的实施方案,真正参与到建造中(图7)。在这个过程中,建筑师与工匠互相学习、共同讨论,在多个节点处理上寻求最佳的砌筑方式,各种传统砌筑砖拱的成功不仅使建筑师感到意外,也让工人产生了自我实现感,再次证明沟通是项目实现的关键(图8,9)。
4 设计之外
项目竣工一年多后,建筑师们再次来到云鹤山村,意外地发现有些商铺没有使用专门的广告位,而是在檐廊上挂起了广告牌,产生了另一种立面构图形式;走道的尽端原本直通室外,但在功能调整后被封堵,村民们使用红砖砌筑,形成了新的构图语言;拖把被晾晒在精心设计的山墙上,鸟儿在钢构屋檐下筑起了巢。这些“意外”在许多职业建筑师眼中或许不具美感,但却是乡土生活的真实写照,展现了乡村生活逻辑,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乡建,也为建筑师介入乡建、审视乡村生活提供了新的视角和维度(图10)。
5 结语
6 墙转角处钢柱和砖墙的抗震节点示意图
7 主体建筑施工过程
8 转角钢柱与入口空间
9 西侧内廊道
10 砖墙节点细部构造
此项目作为南京溧水区乡村公共服务设施试点工程,初次尝试了轻钢结构与砌体围护的半工业化建造系统,在利用工业化带来机遇的同时延续乡土建筑的在地性:通过工业化技术建构结构骨架,为传统手工建造保留空间;通过手工砌筑延续传统建造技艺,为乡村物质性空间赋予了社会属性;通过恢复手工艺在人与建筑之间的媒介功能,唤起村民对乡土的记忆,也拓展了传统建构学在乡村的社会本土化边界,而这正是此次乡建实验的独特之处。
方法层面上,基于半工业化的建造实验,使设计主体开始反思乡村实践工作,关注自我角色定位和设计方法改良。从过去带有优越感的单向介入,到如今的双向教育与协同,在实践过程中,建筑师既是“教育者”又是“被教育者”,从庙堂之上的“城市精英”转变为主动参与乡村社会组织的“乡村精英”。认知的转向、角色的转变,以及多元的设计方法、组织方式,都给新时期的乡村建设带来了新的可能,不仅丰富了乡村设计的内涵,也将狭义的乡村物质空间设计推向了更为宽广的社会领域。
* 注:本研究得到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20YJC840039)和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项目(51508359)资助。
注释
①2000 年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69%的农村家庭居住在砖混结构住房中。在广东、海南和长江中游地区钢筋混凝土住房比例稍高,西部地区传统结构住房比例较高。2000—2008 年城乡建设发展报告数据显示,在每年竣工的乡村地区农宅中砖混结构占80%以上。
②2013 年以后,国家政策进入新型城镇化时期,乡村建设的特征由此转变。本文把这个正在进行的阶段称为新乡村建设时期,是当前背景下农村建设升级优化后的新阶段。
③谢英俊团队在灾后重建中推广的协力造屋方式是基于轻钢结构体系,以建造技术革新为切入点的乡村营造实验。朱竞翔团队致力于研发轻型结构建造系统及复合板体,并探索其在乡村的应用。吴恩融、穆钧团队在中国西南乡村研究生土材料的现代技术改良与再生,不仅将其运用于乡土建筑的保护和更新,还基于其突出的生态效益和地域适应性,研发现代生土材料及其建造技术。
④ 烧结页岩多孔砖以页岩、煤矸石、粉煤灰为主要材料,经高温烧结而成,符合国家绿色节能政策。作为围护材料,集结构、保温、防护于一体,具有良好的经济性,且强度不低于MU3.5,重量不高于800kg/m3,吸水率不高于18%,粘结性能强,抗裂性强,墙面不易开裂及脱落,导热系数达0.3W/m2·K,可以实现墙体自保温。
⑤当地民宅均为木结构坡屋顶,基地周边已有建筑的防火等级为四级。
⑥ 据厂家解释,烧结页岩多孔砖的烧制温度过高则砖块易碎。由于砖块贴着模具的面不能保证完全烧结,所以留下了黑斑,这是现阶段的设备和技术暂时不可避免的问题。
图片来源
1,2,4,6 作者自绘
3,5,9 张超摄影
7,8,10 作者自摄
项目信息
设计单位:启迪设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建设单位:南京溧水供销集团有限公司
用地面积:1 415m2
总建筑面积:846m2
设计时间:2016—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