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系数、异地与被重提的“新人”问题
2021-12-11顾奕俊
顾奕俊
摘 要:张柠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春山谣》尽管一方面可以认为是对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伤痕文学”思潮的接续,但同时应注意到,张柠写作《春山谣》也是在审视作为文学思潮的“伤痕文学”之中因特定的话语形态与偏狭的视野观念而屡屡受到贬抑的青年群体的特殊心理与情感结构,并结合相应时期被遮蔽的“时代系数”进行彰显。而张柠在小说中对于“异地”“个人成长史”“新人”等创作议题的思考与重提,也使得《春山谣》在一定程度上调整了“伤痕文学”思潮固有的因式项,拓展了“伤痕文学”原本受限于种种观念规范的边界,从而探求“质变的临界刻度”的可能性。
关键词:《春山谣》;伤痕文学;时代系数;个人成长史;新人形象
大概是在快读完《春山谣》的时候,我重新翻出了张柠出版于2019年的长篇小说《三城记》,并很快地找到了书里曾经特意作过标记的一段话,那是《三城记》主人公顾明笛离开《时报》准备博士生入学考试时,其颇为信任的乌先生对此的回应:“原以为你至少需要经过四五年的磨砺,跑遍东南西北,认识各种人,了解各种生活,遇到各种意外,承受各种委屈,死而后生,然后再离开,没想到这么快。看来所有的测算,都得乘一个‘时代系数啊。”{1}很显然,乌先生对于顾明笛从上海辞职前往北京闯荡的过程,已然有着从自身经验与观念认知出发、继而构成某种带有“算法”意味的预判。而顾明笛在北京的一系列基于“时代系数”的现实遭遇及情感行为表现,恰恰推翻了乌先生所设想的“算法”。之所以要在谈论《春山谣》之前提及《三城记》的“时代系数”,源因张柠的长篇新作《春山谣》涉及到的叙事背景与若干显性的“文本特质”,以及相关因素同当代文学史层面的“伤痕文学”之间难以忽视的勾连,似乎会使得不少读者(尤其是那些过分依赖于当代文学史经验坐标的专业读者)对此得出如同乌先生那样的“理所应当”的“算法”判斷(相应的“算法”判断又很容易引申出概念先行的“读法”),但《春山谣》内嵌的“时代系数”则指向游移于当代文学史共性框架之外的“异数”,且最终试图论证一类被多数文学史研究者惯用的“伤痕公式”所暴露出的偏颇。
事实上,一方面读者当然可以将《春山谣》这部以六七十年代上海知识青年来到春山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为叙事主线的长篇小说指认为是对于“伤痕文学”的接续,但更应该指出的是,张柠写作《春山谣》也是在同时审视作为文学思潮的“伤痕文学”之中因特定的话语形态与偏狭的视野观念而屡屡受到贬抑的青年群体的特殊心理与情感结构,并结合相应历史阶段也许并未得到重视的“时代系数”进行彰显。从这个角度讲,当代文学史层面的“伤痕文学”或许偃旗息鼓于八十年代,但叙事主题层面的“伤痕文学”却在当下延伸出了新的逻辑轨迹。关于“伤痕文学”,学者张法曾抛出过一个颇为有趣的观点:“消解伤痕正是伤痕文学逻辑发展的需要。”{2}其实不仅是“伤痕文学”,联系到我们身处的学术界、文学批评界对于当代文学史诸种思潮流派的热闹却又低效的讨论,以及其中显而易见的致命漏洞,张法提出的观点或许有着更为普遍(可能也更具讽刺意味)的适用意义。而当我们读到《春山谣》的上海知青在陌生闭塞的春山岭林场感受着“镌写在大地和泥土上的生命的道理”{3},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表明,“消解伤痕”的途径方式之一,在于重新勘探“伤痕时代”一度被极端情绪、集体意志、当代文学史成见等因素改写、甚至抹除的“时代系数”,在于借此让“曾经的青年”(包括阅读相关文学作品的年轻人)远离由“伤痕”营造出的持久的历史幻觉。
考察《春山谣》里陆伊、顾秋林、程南英、姜新宇等知识青年的“时代系数”,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即涉及“伤痕时代”“青年”“异地”这一组关键词的内在关联。需要看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异常汹涌的“伤痕文学”思潮当中,相类似题材类型的小说所描述的“异地”实则在更多情况下只不过是某种以夸张而浅薄的苦难为主旨的景观征用,而“异地”与“异地”之间的差异性、知识青年在“异地”所处地理坐标的特殊性这些更应该得到书写的问题却被许多小说创作者忽略。故而相关小说的知识青年无论身处哪一块具体区域,在叙事层面都并不存在本质区别。因为写作者所承担的更为明确的叙事目标是要以主观化、极端化的呈现形式表明“伤痕”的“惨痛”,而并非“伤痕”的“出处”,以及“伤痕”为何会在具体的“异地”中产生。至于青年一代在“异地”的地理坐标问题,八十年代前期的一批作品中往往有着两方面问题:一方面,在部分中短篇小说中,知识分子与地理坐标之间的深层次关联往往被消隐。这主要是因为中短篇小说的篇幅限制导致写作者无法对知识分子所处的地理坐标展开叙述。此外,长篇小说有关知识分子人物及其所处的地理坐标之间关系的叙事表达又暴露出某种使读者感到厌倦的趋同性、重复性,这恰恰消解了地理坐标本身所具有的形成辨识度的属性意义,使得所谓的“地方”沦为“到此一游”的“背景板”。
张柠写作《春山谣》则重新强调了“伤痕文学”时期因特定的创作宗旨与目标诉求而被“同化”“背景化”的“异地”。而激活“异地”,是为了进一步凸显六七十年代青年(尤其是城市青年)于感官维度的“觉醒”,以及感官的“觉醒”与个体情感结构层面的呼应性。原本只是以书本知识形式存在的春山岭就这样真切地展现在尚且稚嫩懵懂的外来者面前,如陆伊“第一次光脚踩在泥土和青草上”时就传递出隐秘的讯息:“有些凉,有些滑腻,还有一种被抚摸的感觉。温润的凉意从脚板心传上来,若即若离,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活的泥土相遇、试探、对话。”{4}这段内心独白的奇妙之处在其区别于“伤痕文学”时期很多作品策略性地将“异地”指认为是青年蒙难的根源,相反,张柠饶有意味地勾勒出了特殊年代背景下十八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上海知青围绕“异地”展开、且因“异地”而形成“自我启蒙”的“个人成长史”。陆伊等人在来到春山岭之前对此地不乏浪漫气息与革命情结的想象,同插队落户后切身体会到的现实落差,及应对周边人事时表现出的迷乱不安,也间接牵扯到这一代青年的“个人成长史”中关乎“自我”的身份定位、情感波动、认知转向。相应的细节描写,推演成为了“陆伊们”“青春史”的值得深究的“时代系数”,“时代系数”又因这些年轻人的举动而显得格外生动。《春山谣》中一处颇具意味、却也可能让不少当下的年轻读者深感困惑的片段:陆伊在劳动过程间“看着正在生长的稚嫩的小瓜,感受着万物生长的生气力量”,会“眼泪都要涌出来了”。{5}对此,张柠在一篇关于《春山谣》的创作谈里进行了回应:“从熟悉的城市迁到陌生的村野,从吃饱喝足的日子到缺衣少食的日子,这对他们每个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是巨大的挑战。他们必须用汗水、眼泪以及身体中的每一点能量,与大自然的能量发生交换。他们吃的每一粒谷子和每一棵菜蔬,都是这种能量交换的结果。”{6}张柠借助他笔下人物的眼睛、大脑、四肢,去见证已成过往的时空之中人与自然如何形成同一性,“人”与“人”、“人”与“物”并非单方面的支配/被支配、征服/被征服的关系,而是彼此通过“能量交换”达成平衡循环,这也是社会结构有效运转与个体价值自我实现的必然要求,其背后则包含着基于必要的劳动实践所形成(且区别于现今借助资本操控、大数据分析等途径方式)的理想化的共享意识。实际上,《春山谣》中的“异地”又可以被认为是六七十年代青年对象精神自照的镜像。而如果联系张柠对于《三城记》中顾明笛之于其依赖的睡袋的论述,陌生化的春山岭反而在某些瞬间奇特地构成了陆伊、顾秋林这一批城市青年近乎“母体”特质的“非社会化诉求的象征物”。{7}但两类不同叙事者与“母体”之间的关系又存在着差异:顾明笛辗转于北京、广州等地的“折腾行为”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摆脱“母体”这一“舒适区”,而陆伊在春山岭的土地上因万物生长而“眼泪都要涌出来了”的行为则可以认为是长期生活在城市空间的青年个体返回以“土地”为呈现形式的“母体”,重新构建人与自然的认知相处模式,从中再次发现被城市的日常生活所隐藏的另一层“自我”。这也是“人”的某种原始感知状态在特定环境条件下的“复苏”——很显然,以往的“伤痕文学”作者很少能深刻而全面地认识到这一点。由此而言,《春山谣》局部调整了“伤痕文学”固有的因式项,拓展了“伤痕文学”原本受限于种种观念规范的边界,从而探求“质变的临界刻度”{8}的可能性。
《春山谣》对于这一时期知识青年在“异地”重新发现“自我”的书写,也牵扯到相关人物潜流的欲望“暗面”,包括他们如何面对难以遏制的欲望“暗面”(或反思或悔恨或无动于衷)。欲望“暗面”的出现,有其客观的现实因素。这群原本具有理想与锐意的年轻人,在经历了春山岭艰苦的生活后,可能会为了稀少的回城指标费尽心机,甚至是互相攻击揭短。程南英就因春山岭的推荐上大学名额而丑态百出,终落得精神失常的境地,而同样苦恼于回城理由的姜新宇選择了写信匿名举报自己的好友陆伊,“为了自己,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拍马屁的拍马屁,套近乎的套近乎,闹事的闹事,告密的告密,没有人敢跟别人说真话”。{9}这是很多人在非极端化情境当中难以自觉的幽暗之处。但张柠描写程南英、姜新宇、陆伊情感结构当中时隐时现的欲望“暗面”,其用意显然并不是进行单纯的道德批判,因为欲望“暗面”同样也是青年“个人成长史”的重要面向。而更为关键的是,青年怎样在欲望“暗面”的泥淖里,意识到欲望“暗面”并非未来生活的唯一归处。除此之外,小说《春山谣》对于来自上海的知识青年指向自身欲望“暗面”的寻迹,也从侧面说明“陆伊们”并非全然是“伤痕时代”被频频塑造与强调的“受难者”形象,他们精神世界的复杂性尚未在相关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得到全面的梳理与回应。
《春山谣》聚焦的青年群体由于特殊的政策原因与变革的时代趋势继而走出书斋、离开家庭,以躬身实践的途径方式重新理解自我与外部社会、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性、道德规范与伦理习俗等议题。他们各自不同的“个人成长史”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上。《春山谣》描绘的种种“个人成长史”又联系着作为学者的张柠近些年思考、且借助小说创作与学术理论研究的“合力”不断明晰的文学“新人”形象问题。
需要注意到,七十年代末以来的“伤痕文学”思潮(包括之后顺势而为的“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试图形成的是被主流意识形态及其话语体系所量化、规范、倡导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但由于这一时期绝大多数受限于特定历史思维的写作者与阅读者评判人物形象“新”与“旧”的依据,主要还是基于所塑造人物形象与集体意志、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之间的吻合度,这也就必然会掩盖更为多数的青年其自身在精神意绪、日常经验、观念立场等方面隐含的“裂缝”。《春山谣》对于“新人”形象的重塑便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释放出具体历史讯息与个体情感因子的“裂缝”,换言之,或隐或现的“裂缝”成为张柠在小说创作中重新审视、塑造“新人”的重要路径。在《作为审美理想的文学“新人”形象》一文中,张柠专门阐述了他所理解的文学“新人”形象,这其中包含了三个方面:其一,“新人”是时代精神的传递者和践行者;其二,“新人”是具有思想性的人物;其三,“新人”是具有“生长性”的人物。而关于“新人”的“生长性”,应该表现为:“一是‘新人不断向自我、他人和世界提问,是善于发现问题的智者”“二是‘新人伴随时代一起成长和前进”。{10}八十年代前后在文学创作与理论批评领域被确立为是“示范”“标杆”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包括与之相关的创作模式、思维观念等)与张柠个人倡导的文学“新人”形象并非完全背反,不过结合《春山谣》,能够注意到张柠试图逸出“伤痕文学”时期相关理念准则对于“新人”形象塑造的限制,让心目中的“新人”远离被符号化、概念化的乏味命运,这在某些方面也对接着“新人”的“成长”,以及“怎样成长”“为何成长”等议题。
当我们回到“伤痕时代”,难以忽视的是,这一时期很多小说在书写“新人”成长过程时,屡屡暴露出对“新人”成长轨迹、成长结果的强有力规训(甚至从叙事结构、叙事逻辑、叙事目标等角度可冠之以“机械化成长小说”的命名),这主要体现为相应小说的青年人物并不能在自然生理层面的成长过程中主动形成与他人、社会、国族的新的互动关系。他们的情感结构变化、认知观念转向通常迎合于集体意志与文学史规范“共谋”之后的“金科玉律”。也正因为如此,一系列“伤痕文学”作品与其说是在塑造符合时代预期与社会规范的“新人”形象,更不如认为是在将众多青年人物变相处理为实现写作者非文学意图的“结构工具”。他们经历的“异地”,以及在“异地”的“个人成长史”,都并非是作者首要考虑的因素。因此,对于现实世界的“陆伊们”而言,当他们的形象及言行进入到文学书写层面的时候,他们会失望地发现自己或是一类出自低端水准流水线的复制品,或是成为“当代青春史的失踪者”。而《春山谣》有关“新人”书写的迥异之处,则主要体现为张柠在小说某些涉及青年“生长性”的片段时选择了“加速”(作者对于八十年代前后盛行的“伤痕公式”显然保持着距离感,并在叙事过程中有意识地进行了拆减)或是“减速”(比如《春山谣》有关顾秋林教王力亮学拉手风琴、上海知青在农耕时不知所云地听着当地人演唱春天耘田仪式的山歌、顾秋林与陆伊曲折的交往经历、顾秋林写给春山岭的一百多首诗歌等日常生活截面的细致描述)。“加速”或“减速”的目的是为了将一度被“伤痕叙事”重复与凝固的时、空交还给那些渐渐从历史记忆的阴影处走出来的“当代青春史的失踪者”,让她们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向更为年轻的读者揭示出青春的隐秘。假如说“时代系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定义为是特定历史时期具有明显区分度的突出特质或社会氛围,写作《春山谣》《三城记》的张柠显然希望其寄托美好愿景的“新人”是与相应的突出特质或社会氛围相互缠绕联系的。尽管《春山谣》中那些“曾经的年轻人”在“个人成长史”当中因曲折幽微的生活处境、匮乏不足的经验、自惭形秽的言行而有过困惑和迷误,有过“悔意和退却”{11},但这些恰恰正是“未完成时代中的未完成的人”{12}在通往更为广阔的天地时必然要面对的部分,她们由此才能真切区别美好与丑陋、崇高与卑劣、宽广与狭隘、忠诚与背叛、永恒与一瞬这些词汇异常复杂的现实意义,而受到“时代系数”影响,且最终成为“时代系数”组成部分的她们,也在这过程中自觉成长为与时代彼此映照、跨越线性时间层面的“过去”、朝向“当下”与“未来”的“新人”。
注释:
{1}张柠:《三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38页。
{2}张法:《伤痕文学:兴起、演进、解构及其意义》,《江汉论坛》1998年第9期。
{3}{6}张柠:《青春都一样,命运各不同》,《文艺报》2021年5月17日。
{4}{5}{9}{11}张柠:《春山谣》,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80页、第159—160页、第345页、第286—287页。
{7}{12}何平、张柠:《顾明笛是一个新人物》,《南方文坛》2019年第4期。
{8}王侃教授在分析“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之间的关系时指出,“所谓‘反思文学对‘伤痕文学的深化,这个‘深化,基本上只有量变的指标,殊少质变的临界刻度”。本文认为《春山谣》具备“质变的临界刻度”的可能性,并非是借此将该作纳入“反思文学”的考察范畴,因为如果联系到张法教授有关“消解伤痕正是伤痕文学逻辑发展的需要”的论断,则《春山谣》所建立的“质变的临界刻度”的可能性,其本身就是“伤痕文学”能够持续发展的先决条件。相关论述参见王侃:《“反思文学”:如何反思?如何可能?——重读<绿化树><蝴蝶>》,《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
{10}张柠:《作为审美理想的文学“新人”形象》,《中国文学批评》2020年第3期。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社会主义文学经验和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9ZDA277)、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青年科研创新专项(项目编号:S20210008)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