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重来,李白可能不愿做李白
2021-12-11饺子
饺子
在许多人的想象里,李白是永远不老的诗人。
喝最烈的酒,穿最贵的裘,走最远的路,眼里还有他永不衰败的能量和激情。二十岁的时候喊得出“丈夫未可轻年少”,四十岁依然要说“天生我材必有用”。隔了一千多年,流行歌里还在唱对他的羡慕:要是能重来,我要选李白。
但在作家哈金的《通天之路:李白传》里,脱离想象之后真实的李白,是少年失意老年流放的,是两次入赘妻离子散的,是流浪半生客死异乡的,是千金散尽穷愁潦倒的。六十年蹉跎一过,所谓诗仙,也不过和所有凡人一样,从广阔流到狭窄,从骄傲变得压抑。
作为汉文化代表登上联合国邮票,是后世给他的许许多多的荣光之一。伟大之名,诗人生前半分未沾。哪怕是死后多年,白居易路过他的坟墓,对着坟边的满眼杂草也只能感叹: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如果能重来,李白怎么会选李白呢?
入世:被嫌弃的李白的一生
活在想象中的李白,有今天看来还很潇洒的故事:贵妃磨墨,力士脱靴,天子呼来不上船。
就像在《妖猫传》里,他是极乐之宴上举足轻重的装点。醉卧在酒池边,不理会美人掉落的翠翘,也不理会散发打鼓的君王。对权力的不在乎,膨胀到爆炸的才气,都让人相信,盛唐就是这样美的、浪漫的、包容一切的。
但哈金想讲另外一个故事。故事的一半是玄宗对李白“御手调羹”“降辇步迎”,一半是玄宗私下评价李白:“此人固穷相。”无论李白多有天赋,在皇帝看来,他都只是一个“品级欠缺的寒微子弟”。此时的李白已经四十一岁,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受到权力的礼遇。即使这礼遇并不纯粹,但读完书找工作找了快二十年的李白,已经熬了太多安静又颓废的日子了。金陵夜里写“低头思故乡”,安陆山间写“日日醉如泥”,长安街头写“行路难!行路难”,写着写着到了四十岁,还是一事未成的无业游民。
同龄的王维二十岁打入京城社交圈;比自己大三岁的王昌龄,二十九岁也辗转进了仕途;更不要提比自己小三岁的崔颢,十九岁就中了进士。这些人自有才华,还有他羡慕了一辈子的出身:五大高门中的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而他却只是士农工商中最贱的等级。即使李白对自己的家庭再讳莫如深,也无法消弭掉“无商不奸”这种近乎原罪的标签,以及永远没有资格通过科举将才华变现的限制。
于是他选择两次入赘到贵族家中,哪怕是早已没落的贵族,也把自己一辈子最好的年纪都浪费在了四处奔走上:给权贵写求职信,求举荐求内推。直到千金散尽无可傍身,都没有迎来自己的机遇。
第一次来到长安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的李白,被宰相儿子一片忽悠,离开后写诗泄愤:“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什么时候我扬眉吐气了,定要用黄金做的盘子,装一百斤的槟榔给你当主食啊。但也仅此而已。十一年后,李白再次入京,却也不过就是做个翰林待诏,为皇帝和贵妃写写歌词罢了。
出世:在路上的李白的一生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会有种李白是天生乐天派的感觉呢?仿佛什么不顺心都无法侵蚀他的神采。整天在山水间浪迹晃荡,是谪仙也是道士,是游侠也是酒神,永远远离正统,永远有自己的能量场。
去过十八个省、二百零六个州县、八十多座名山的李白,为自己立起了“大唐第一旅游博主”的人设。永远处在无尽的漫游当中,用一生的闲暇换来令人惊讶的行走地图,是随时可以起飞却困于种种现实的当代人,最向往的逃离。
庐山的瀑布,蜀道的天梯,敬亭山的云,大明寺的鹿……每当这些自然之物出现在李白的诗里,总让人涌起纯粹又明亮的感觉。与之相伴而生的,是诗人笔下绵长热烈的人间风尘。书生、游子、农夫、剑客……在与功名荣耀无关的平民世界里,无法倚仗才学“平交王侯”的李白有他自己的快乐。
他最好的朋友几乎都和权贵无关。就像他和王维明明拥有共同的社交圈,却仿佛身处两个平行世界,从未在对方的人生里留下任何痕迹。给他带来精神安慰的,是隐居的孟浩然,是修道的丹丘生,是不知名县令汪伦。
这是独属于他的安宁宇宙。被玄宗赐金放还、永别长安后,四十二岁的李白接受了他注定不富贵的命运——毕竟,“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和滚滚不尽的江河相比,人世的短暂辉煌算得了什么呢?当李白全情投入旅途,成为家中的过客、外界口中的谪仙,他再次变得超脱、自信、不在乎、不愤怒。哪里都有他的朋友,也总有如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交流。在人生的后半场,他入了道教,从形式上和世俗彻底切割。在许多诗句里,他削减了年轻的锐气,滑向平静。就像独坐敬亭山时,只剩人和天地,静悄悄地相看两不厌。
这种平静直到他五十七岁时截止——李白应永王所邀,加入其叛乱阵营,为其招揽声势,事败后入狱,以致到了杜甫所说的“世人皆欲杀”的地步。所谓热烈、天真、透明的心性,全都被另外的声音掩盖。
我們已经无从想象到底是哪一刻,诗人对功名的焦虑超过了对平静的渴望。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费心维持的平静里有太多假象。或许正如哈金所说,他本性“享受那种拥有名声和崇拜者的感觉”。正是在这种感觉的吸引下,诗人一次又一次重新上路,最终走向他人生的窄门。
诗:无法掩藏的真实自我
真实的李白到底是什么样?
今人眼里,他是千年来的顶级流量,作品那么高端,被那么多人崇拜。去诗里看,他是醉心山水的社交达人,人生或有失意,底色却如盛唐气象,永远向上且光明。但回到他生活的时间坐标里看,这些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诗人。
哈金说,当我们谈论李白时,应该记住有三个李白:历史真实的李白、诗人自我创造的李白,以及历史文化想象所制造的李白。
在诗人的自我创造里,他扮演最多的是仙人、侠客、饮者、狂士。正是这些为他积累起自由率真的形象,后世也就此把他想象为浪漫主义的代名词。但现实的引力如此沉重,伪装的自在如此脆弱。当诗人一边希望精神上“通天”,求忘却求超脱,一边又从未放弃过肉身上“通天”,进仕途做实事;一边喊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一边又说出“愿君侯惠以大遇……白即膝行于前”。和世人以为的潇洒相比,诗人内心的矛盾、犹疑要强烈得太多。
只有在那些不刻意平静也不再压抑,不为应酬作也不为君王作的诗里,我们看到这个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人最真诚的纠结:承认自己身为凡人,有做事的心气,也有难以克服的局限。
他最好的、让人惊叹的诗,几乎都来源于这种坦白:生怕在有限的一生里糟践自己,过早放弃自己,更怕朝如青丝暮成雪,什么都来不及。因为“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虽然“拔剑四顾心茫然”,但还是劝自己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在这些毫无保留的人生宣言里,李白写他的惆怅,也让无数人看到自己的样子。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呢?被毒打被驯服,然后想逃避想放弃。总觉得还有时间,等到衰老的迹象出现,才发现四下依旧一片荒芜。人生在世不称意,天才与凡人都不能幸免,这多少让人宽慰。但那些闪闪发亮的天才表达,以及贯穿其间的精神魅力,又一再提醒着所有人,不是所有遗憾的叹息都能掩盖这份来自八世纪的遥远的回声。
与更多凡人相比,李白之所以是李白,之所以是天才,之所以隔了一千多年还没被淡忘,或许就因为在那么多不称意之外,多了那么点坚定的心气儿。即使这稍显徒劳,但至少从未真正消失过。
在将死的那一年,听闻李光弼和郭子仪还在平叛,六十一岁的李白立刻从当铺赎回了剑,买了把长枪,穿上玄宗赐他的宫锦袍,借了匹老马,准备向北出发,加入军队,为自己争取最后的荣誉。
这个世界有时可能确实不怎么样。但李白至死,都还坚持浪漫了一下。
(从容摘自“新经典”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洪钟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