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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颗属于白日的星星,终究落不进天空的怀抱

2021-12-11林桑榆

青年文摘 2021年17期
关键词:创可贴男孩班主任

林桑榆

“别走,行吗?”

白星瞧着眼前眉清目朗的男孩,听他状似不经意却尤为大声的一句话,耳朵发烫。

——“走不顶用啊,班长,跑起来!”

没想到对方还有后话,立时,她的耳朵更烫,因为方才脑海里闪过的一秒旖旎。江竞并不知晓白星此刻的心理活动,将手中的秒针盯得死紧,势必要她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八百米绕场跑。

白星并非体育特长生。相反,她体质差,用弱不禁风形容也不为过。白星的妈妈着急上火,只好拜托体育老师,要他多关照自家孩子。正好,江竞是体育老师的得意门生,被派来监督她的附加“课程”。当男孩故意拖长尾音,满眼调侃地要她奔跑起来时,她察觉脑子里无端咯噔了一声,接着有陌生的力量灌入身体。

八百米跑完,白星顾不得形象倒向绿茵地,不断喘着大气。江竞的监督使命亦完成,他却没及时撤退,反而给白星递去一样东西。她定睛一看,是块巧克力。“来吧,黛玉?横扫饥饿做自己。”男孩一贯的调侃之色不减。

“谢谢。”女孩眉梢微弱地动了,连带眼睫的颤抖也小心翼翼。

江竞与白星,无论怎么看,都是两个国度的城民。她是白日的星星,虽然很努力地闪耀,可奈何天光太亮,她的光芒被掩在白云之下。而江竞呢,姿态喜人,如昆山片玉。他开朗,她木讷;他出了名的人缘好,她几乎被人人喊打——毕竟一般好学生,都不得不做班主任的传声筒。

偏偏生活意外频出——江竞被调到了白星的身边。原来,前日晚自习回家的路上,班主任在同一辆公交车巧遇江竞和同桌苏小婵。两人的举止倒没什么异常,只是苏小婵的书包被江竞一路拎在手上。班主任一琢磨,不能任事态继续发展,于是想出了换座位这招。江竞什么狠话都没说,但他冷漠和不情愿的样子,几乎掩盖住那个向她递去巧克力的影子,令她化身为鸵鸟,不敢抬头。

换座位后,江竞倒没怎么影响白星正常上课。她做题、记笔记,他就在旁边阳奉阴违地看武侠小说。然而,有一次江竞上课看小说被发现,还与当堂老师呛声,消息传到班主任的耳里,班主任终于忍无可忍地要他请家长来。不料,通讯录上的座机号码早已停止使用。思来想去,班主任将任务甩给白星:“听说你俩住得挺近。放学后你跟着去一趟江家,通知一下他爸妈来学校一趟。”

不知是白星也觉得他需要拯救一下,还是不懂怎么拂班主任的意思……最终她得令做了小跟班。结果没到江家,刚进小区,她就遇见了正扭打在一起的江家父母。江竞估计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没觉得多惊讶,只是在江父神志不清下狠手时隔开了母亲。

好在事态没有演变得更严重。待现场硝烟散尽,一直沉默的江竞这才剜了女孩一眼——“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滚啊。”

白星到底是女孩子,没受过这样直白的侮辱,下意识地挪动了腿。然而,那双腿刚过了马路,又不知趣地倒退,回到原地。江竞果然没回家,正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发呆。她默不作声地卸下书包,挡在两人中央,与他保持距离地坐在椅子另一头。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男孩才声音稍哑地问:“你回来做什么?”白星仿佛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立马道:“是你要我别走的呀。”她的眼睛依旧藏在镜片后,此时却能察觉出狡黠的光芒,“那天在操场跑道上,你严肃地请求我说——‘别走,行吗。”

哧,男孩讪笑出声,心里对她筑起来的围墙轰然倒塌。甚至在情绪稍微好转过来后,他还起身,说要送她回家。白星矜持地拒绝:“不用,我就住在对面小区,否则也不会被指派来做小跟班。”

江竞坚持:“现在太晚了,路途很短,也不代表安全。”

“说得仿佛你走夜路很安全似的。”

“我好歹一米八几。”

“凭什么看不起一米五八的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到楼下,白星忽然问:“那我们现在算朋友了吗?”

江竞想想,摇头:“别了,和我成了朋友,就得帮我打掩护,不能做老师的乖学生了。”

“那你就不能好好的,别和老师作对吗?这样我就不用为难了。”她的语气天真,表情也无辜,即便眉目不起眼,却也别有风光。

江竞难得给噎得不知如何是好,白星乘胜追击:“江竞,你很好的,不用拿‘玩世不恭做面具。我不清楚,也不愿冒昧地打听你的家事,但我相信,淤泥里也能长出莲花。”

与江竞逐渐走近后,白星才得知,他想与苏小婵同桌的理由,是觉得苏小婵细心、善良。“我打篮球时受了伤,她默默地往我抽屜里塞了一块创可贴。”

她疑惑:“如果送创可贴的是别人,你也这么对她吗?”

江竞想也未想:“不是一块创可贴的事。而是因为创可贴,我注意到了这个人。”

所以,究竟是谁送的创可贴不重要了,她已然闯入他的视线。

白星的表情终于不再纠结,又说:“苏小婵成绩不差,听说想考去北京,你要有思想觉悟。”

江竞虽嗤之以鼻,但还是有了挺大改变。为了能考去北京,他将小说以及乱七八糟的玩意统统交给白星保管。发现他的进步,体育老师格外欣慰,推荐他参加了北京体育大学的单招。最终高考成绩一出,人人得偿所愿,包括白星。她早被保送Q大,与江竞的学校隔了约莫一小时的车程。两人约好买同一天的火车票北上,不料,同行的还有苏小婵。

苏小婵买的硬卧票,江竞非把自己的软卧票换给她,导致白星和她在同一节车厢,他自己单飞。火车启动,苏小婵没话找话问:“白星,有个问题我一直好奇……你是不是也喜欢江竞?”

窗外传来火车轰隆隆的呼啸声,以致白星混沌了一秒。她下意识地偏头看窗外,片刻后,转过头来问:“喜欢是什么感觉?”

苏小婵想了想:“就是每时每刻想与他待在一起。有他在,你的目光不容易被别的风景吸引。”

“那我对他应该不是喜欢。”

这下白星否认得很快,“单纯是承了一块巧克力的情,希望他好。”

苏小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信还是没信,释怀地一笑:“你做得对。”不然,今日她可能没机会与江竞一同去北京,更别说幻想共同的蓝图。

江竞与苏小婵没有特别正式的开始。不过,刚入校报到后,两人拉着白星在大学城外吃了顿饭,美其名曰“庆祝自由”。为了向全世界昭告自己变得成熟,苏小婵还穿上了人生的第一双高跟鞋。她没经验,崴了脚,江竞伸手去牵,就再也没分开。

白星无端地盯着那双胶在一起的手,良久。紧接着,她发现苏小婵的手可真好看,大概任谁牵了,都不想放开。

江竞与苏小婵的大学同处五环附近,相隔不远。可往往相处的时间越多,摩擦也与日俱增,直到江竞大三时彻底爆发。

那会儿江竞被系里举荐进了校队,需要代表学校参加各种各样的正式比赛或友谊赛。除了上课,他的业余时间基本都花在训练上,苏小婵便开始闹腾。比赛赢了倒好,偶尔输一回,挫败的江竞烦不胜烦。任何人的信息,他都不想回复,只想叫上白星,两人静静地坐上大半夜。一如十七岁那年,她将书包搁在中间,他在长椅这一头,她在长椅另一头。

Q大著名的夜花园里,白星习惯性地抬头看夜空。等江竞吐槽完苏小婵的毛病,她问:“现在你还觉得她温柔、细心、漂亮吗?”江竞一愣,不敢点头,也不摇头,似乎怎么回答都是错。

白星指了指天,笑:“你看,晚上的星星夺目吧,哪哪都好。可一到白天,它就消失了。其实,星星白天也在的,只是被各种大气、云朵啊,遮住了。”

江竞似懂非懂,喉头里卡着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讲。他忽然很想问:“的确,从前我看苏小婵哪哪都好,所以想靠近。但白星,从前我看你哪哪都不好,可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为什么唯一想到的只有你?”其实,这句话,在苏小婵还没牢牢抓住他的手的时刻,他便想脱口。奈何火车上她与苏小婵的一番对话,扼杀了他所有诉说的欲望——“我对他应该不是喜欢,单纯承了一块巧克力的情”。

花园中,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着。江竞的手机铃响,来电显示是苏小婵。他刚摁下接听键,那头传来苏小婵疑似哭泣的颤音,说她在开水房烫伤了,红了很大一块。江竞安抚她别急,起身欲走。忽而看了眼时间,步子一顿,他转向白星,按照惯例地说:“先送你回寝室吧?”白星摆摆手:“不用,你快去照顾她。这里我熟门熟路,自己可以。”

江竞半信半疑,略一思量,终究留她在黑暗里——“到寝室了给我发条消息。”

可是那晚,直到天亮,他也没收到那条消息。不仅如此,连着大半月,江竞也没联系上白星,心急之下,只好抽身去学校找。

是日,看她好端端地与同学去食堂,他当街拦住她,脸红脖子粗地质问:“为什么不回消息?还关机!”白星觉得莫名其妙,表情讪讪地说:“到了寝室,我才发现手机落在长椅上了。回去找,没找着。之前我没考虑过丢手机的情况……也记不住谁的电话号码。”她跟父母报完平安,坐等下个月生活费到,换新手机。

那本是一场乌龙,奈何苏小婵的好友当日也在Q大,亲眼看到了兩人当街争论的一幕,觉得不寻常,于是拍下来发给苏小婵。

一场世纪战争再度爆发。因为就在同一天,苏小婵约江竞看电影,他忘记了,这很难不令人遐想些什么。那场争吵里,苏小婵把一生最难听的话都说完,甚至主动提了分手。

两人分手的消息传进白星的耳朵里,为了消除对方的芥蒂,她将苏小婵约出来,一五一十地交代原委。随后,她还结结巴巴地承认,她早交了男朋友,与江竞没任何关系。

白星的男朋友并非凭空捏造。几天后,她组织了一场四人饭局,是那位男朋友买的单。席间,苏小婵对江竞的态度总算有所缓和,可江竞心不在焉。趁着去洗手间的空当,他佯装随意地问起:“怎么忽然谈恋爱了?”

白星不自在地挠挠额前的刘海儿:“命运的安排吧……”她说,“单独回寝室那晚,差点遇见不好的事情,是他救了我。手机也是那时候丢的,之所以瞒着你,是不想让你内疚。”

江竞的胸口立时堵得厉害。他感到不可思议:“说你迂腐还不承认,谁规定救命之恩非得以身相许去报答了!”

“和报答无关。”白星极快地否认,“接触下来,他人蛮好的,完全符合我对男朋友的想象。”

“爱情无关想象。”

白星的嘴角疑似浮起一抹苦涩——“但可惜了,我不懂爱情。”

江竞觉得白星迂腐,其实不然。迂腐的话,她便不会在他严词厉色要她滚的时候,机警地倒回来;更不可能隐瞒,当初那块创可贴其实是她悄悄塞到江竞的抽屉里的。白星也想过要揭开事情的真相,可江竞说:“不重要。”谁先闯进视线,谁就是开得最美的水仙。何况她从来不是水仙,顶多是盆多肉植物。

火车上,苏小婵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每时每刻想与他待在一起。白星认为,她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是:就算不能时时刻刻与他待在一起,你还是宁愿委屈自己,全方位地为他着想。她希望他沉下心、思进取,考个好大学,才宁愿拿苏小婵做“梅林”,让他望着止渴。

北上的列车里,苏小婵问起她是不是也喜欢江竞。她曾在车窗玻璃上窥见一张熟悉的脸。为了不让那张熟悉的脸上出现矛盾、纠结和多余的负担,她才硬着头皮答——应该不是喜欢,而只是想还巧克力的情。

再后来……应该不会有后来了,从他扔下她独自面对寂寞的夜的时候开始。

她始终无法忘记,十七岁那年,有个男孩声声吼着自己一米八几,坚持要送一米五八的她回家,因为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不想,有朝一日,他一语成谶。那夜的确是学生会主席救下了她。可逃过一劫的她,并未忘记惊悚与屈辱的记忆。也是从那时起,她莫名有了种觉悟——她与江竞的联系,大概要就此断绝。因为,在她的认知里,为了苏小婵,江竞随时可以再丢下她。而她,已经没勇气再以身犯险,陪他度过未来无数悲伤的夜。

饭局结束,两对各自打道回府。人潮将苏小婵与学生会主席挤到了前方。天机使然,白星似不愿错过这最后一次的沟通。她说:“江竞,当年你凶狠地叫我滚,其实我很生气的。可明明我已经走过了马路,却还是掉头回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男孩神色认真地打量她。回忆起过往,女孩的嘴角自然地上翘:“因为你嘴上叫我滚,但眼睛却一直锁着我,仿佛在对我说,别走,你不想一个人待着。”这也是后来无数次他沮丧、失落,她再害怕也要奉陪到底的缘故。因为,她觉得,他不想一个人。

然而,苏小婵打来电话那夜,她也曾用类似的眼神望过他。她嘴上说着“不用,你快去照顾她”,心里却在喊:“还是先送我吧,其实我挺害怕走夜路的。”可他没能看穿她当时的逞强与脆弱。

如果所有的“别走”“留下来”,都能轻而易举地宣之于口,那么世上的遗憾和错过兴许能少很多。然而,我们的行为往往和内心的渴望背道而驰。他不说“火车上,听见你说不喜欢我,我有点失落”,她也不说“别走,好吗,请留下来”。于是,我们只能在盛大的人潮里佯装自然地告别,自然得好像……从此路过的山高与水长,即便没有对方陪伴,也并不可惜。

而她这颗属于白日的星星,终究落不进天空的怀抱。

(千百度摘自《花火》,本刊有删节,河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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