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中国要放一个“大炮仗”
2021-12-11何焰
何焰
“两弹一星”近乎一段分水岭。
此前的中国时刻遭受着来自美国的核威胁,中华人民共和国虽已成立,但“再挨打”的忧虑并未消散。而从1964年到1970年,中国连续成功发射“两弹一星”,继美、苏、英、法之后成为全球第五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才真正确立国际地位,迈入军事科技大国行列。
但是,“两弹一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功的呢?思之令人心酸。
“两弹一星功勋奖章”一共颁给了23人,但理当有更多人共享这一份荣誉。不止有被美国软禁5年、45岁辗转回来建设祖国的钱学森;不止有只身入险、手捧核弹头,受到强辐射而早逝的邓稼先;不止有飞机失事,躯体烧焦、与身旁警卫员紧抱在一起,分开两人尸体后发现中间保护着机要文件的郭永怀……还有一些奖章之外的人值得被记住,上到元帅聂荣臻,下到离家“不告父母兄弟”的无名小兵。
艰苦岁月中没有大人物,只有埋头干、奔波苦。
涌回百废待兴的祖国
没有人硬逼着科学家们回国,但“科学无国界,科学家有祖国”。1949年前后,一批又一批的科学家看到希望、涌回祖国,希望以毕生所学来帮助建设新中国。
钱学森。他在美国师承航空理论泰斗冯·卡门,36岁时即成为麻省理工学院建校以来最年轻的终身教授,又受军方青睐,担任美国国防部科学咨询团成员、海军军械研究所顾问等职务。
他在美国20年功成名就,却没有置办一处房产,也没有买一份保险。
1949年,钱学森筹备回国。
“我宁可把钱学森枪毙了,也不让他离开美国。无论在哪里,他都值5个师!”当时美国海军部副部长一句狠辣的话,为这位科学家的归国带来了重重险阻。
钱学森先被美国认定为间谍,遭到逮捕,被囚禁在一座小岛上,后又迎来了长达5年的居家软禁,直到1955年周恩来总理才通过外交手段帮助他回到祖国。
郭永怀。他是著名的空气动力学家,康奈尔大学的教授,也曾是冯·卡门的学生、钱学森的学弟。
郭永怀的性格显然更烈一些,他在校园里公开烧掉了自己的几千册藏书、大量的研究笔记和授课讲义。郭永怀知道,这些重要书籍和资料不管是带走还是送人,都可能被美国当局认定是“间谍行为”,成为自己归国的阻碍。不如干脆一烧明志,破釜沉舟。因为知识都在他的脑子里。
而这一位轻视材料、相信自己的科学家,又是如何在多年之后的飞机失事时,断然决定以肉身来护住“两弹一星”的机要材料的呢?材料安好,身体焦黑——这已是后话了。
当时还有张文裕和王承书夫妇。这一对物理学博士往北京、香港寄了近两千磅重的书籍和材料。就像打游击一样,夫妻俩每逢夜深人静时便整理书籍、资料,每6磅打包成一个小包裹,抓住每一个邮寄机会,逃过移民局的审查。夫妇俩耗时一年多,才将三百多个包裹寄回国内。
书寄回来了,他们就放弃在美国的一切,把两辆小轿车、家电、家具全部送人,立刻回国。
还有科学家赵忠尧,他从美国采购20箱器材想办法带回国内,后来为中国安装出了第一台静电加速器;还有新中国成立之前赶回的钱三强夫妇。只要你可以想象到他们曾经吃了多少苦头,放弃了什么样优渥的条件和个人科研成就的诱惑,才回到了百废待兴的祖国,就可以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什么而读书。
“为它死了也值得”
中国的“两弹一星”,最先上马的是导弹和原子弹项目。项目虽上马,但一开始就犯了难——白手起家,谁来做第一批骨干?当时中国各行各业都在加紧建设,科技专家是稀缺人才,没有哪个单位舍得放人。
聂荣臻元帅受命领导全国科技工作和研制“两弹”任务,最后是他列了名单找到周恩来总理,请他亲笔批准,通过行政命令才把人硬调来的。就这样,数十位专家、中级科技人员、156位大学毕业生,成为中国第一批导弹、火箭事业的班底。
最有名的是钱三强去找邓稼先的故事。1958年秋天,钱三强找到邓稼先:“国家要放一个大炮仗,调你去做这项工作,怎么样?”这位“娃娃博士”一下就知道,大炮仗就是原子弹,他问:“我能行吗?”
钱三强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上不告父母、下不诉妻儿”,从此以后不能公开发表学术论文、不能出国、不能随便和人交往、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在什么地方……
那一天,邓稼先回家很沉默,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许鹿希后来回忆:“他突然说自己要调动工作,我问他调到哪儿去,他说这不能说,做什么工作也不能说。我说你给我一个信箱的号码,我跟你通信,他说这不行。反正当时弄得我很难过。”
“我那时30岁,他34岁,孩子还小,我又不知道他干什么去。可是他态度很坚决,说如果做好这件事,他这一生就活得很有价值。听他这么说我当时就感觉他已经下决心了,后来他突然又说了一句,就是为它死了也值得。”次日,邓稼先带上妻子、4歲的女儿和2岁的儿子,一起去照相馆拍下了一张全家福。此后,邓稼先的名字就从外界新闻、学术刊物上消失了。
邓稼先加入之后,钱三强又找来了朱光亚、程开甲、郭永怀,然后是王淦昌、彭桓武等人,中国原子弹研制的科学家阵容,这才基本确定了下来。
“我们来这儿是搞导弹的”
“两弹”项目难的不止要人,也要地盘。因为它除了研究院之外,还需要大型的配套工厂和试验基地。
核原料——铀浓缩厂的选址就十分波折。“要隐蔽、面积大、水要足、用电量还大”,为了符合这一要求,考察队从1958年初启程,从东到西踏过了中西部好几个省区,最后才到了兰州。
大家终于在兰州北郊黄河边看中了一块地,喜出望外。突然,树林里有一群人端着枪过来,包围了勘察队。原来这地方已经被一家飞机制造厂看上了。
飞机制造厂筹备处的主任叫王中番,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军人,他见过美军轰炸机之下的战场惨状,发誓要回国造飞机。他回国后,找了两年才为飞机制造厂找到这块宝地。可几天后,王中番接到上级电话,他选的地方被二机部看上了,叫他另择厂址。
王中番急了,一下子从兰州找到北京,上门找二机部的部长宋任穷说理。宋任穷定睛看着王中番:“原子弹,你知道吗?”王中番一下子愣住了。于是,他就这样成了铀浓缩厂的副厂长。
尖端的“两弹”项目得到普通战士的心,或许只需要一个名称。但可惜有一些战士,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服务的保密工作是什么。
1958年2月,导弹试验基地批下来了,在内蒙古额济纳旗、巴丹吉林大沙漠的边缘。这个地方后来又有一个名字——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几万人加紧建设,只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就建成了。
这数万工程兵刚来的时候,坐了半个月的罐子车不许往外看,一下车都傻眼了。这什么地方?风沙、烈阳、毒蚊子咬,连司令员也睡帐篷。隐姓埋名、背井离乡、绝对保密,几乎是“两弹一星”事业的宿命。
但何以安抚人心?司令员孙继先向上级申请,终于在1960年4月导弹试验基地即将竣工时,告诉几万工程兵:“我们来这儿是搞导弹的。”
当年一位参与施工的老兵回忆:当时一宣布好多人都哭了。“总算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了,这苦没白吃,值得!”
以生命,以精神
新中国是不平静的。
1959年開始长达三年的大饥荒。邓稼先总是把家里的食品带给研究院的年轻人吃,自己饿到连30斤重的女儿也抱不起来。因为饥饿,很多科学家患上了浮肿。
1960年,中国和苏联的关系恶化,苏联撤走在核工业领域的全部援华专家,并带走了几乎所有的图纸资料。
碰到经济极端困难的时刻,导弹、核武器“上马”还是“下马”的争议不断,连身边下属都劝说聂荣臻暂时搁置,不料元帅直接发火了:“不搞出两弹,我死不瞑目!”
聂荣臻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份5000多字的报告,立下“军令状”,明确承诺四年左右可以制造一般的原子弹,五年或更长的时间可以造出比较高级的原子弹。“两弹”项目保住了。
从1964年成功引爆第一颗原子弹,1966年导弹和原子弹“两弹”结合成功,1967年第一颗氢弹试爆成功,再到1970年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成功,这“两弹一星”的艰苦历程,中国科学家们以生命、以精神,为它画下了一个传奇的句号。
1986年,邓稼先去世的时候只有62岁。他说:“我不爱武器,我爱和平。但为了和平,我们需要武器。”至此,与其说“两弹一星”是军事项目,不如说它是一种精神。就像张爱萍将军说的,原子弹是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倒了这种精神,就只好去乞讨了。”
对于科学家们来说,也是一抬头和一低头,低头热爱脚下热土,抬头热爱物理世界、璀璨宇宙。
(摘自“南风窗”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