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2021-12-11文那海
文 那 海
一
总是在长夏未尽、秋日将来之际,突然闻到一阵桂花香。
就如清人冷枚《梧桐双兔图》轴中,梧桐两株,石缝中斜出一株桂花,人的情绪因这斜出的桂花而突然波动。
袁小修写秋日金粟园,“金粟园木樨花(即桂花—编注)盛开,金粟满树,一院生香,篱落俱成,颇似隐者之居”。读来犹闻满院桂香,好不惬意。
那么此刻,用力嗅下,又东张西望,这种犹疑又不确认的心情,终于在开着细碎黄花的树上得到明证。于是有种没有被节序辜负的惊喜 :啊,今年的桂花开了。
桂花是八月花神。草木枯荣,人们认为应该有司花之神来主宰。在古代民间,受万物有灵的意识影响,便有花朝之庆。
乾隆帝在北京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等地建花神庙,供奉十二花神,每年花朝节祭拜花神的习俗得以流传。
清代宫廷喜爱以花卉表现时序变化,展现四季的变化,并将植物图像描绘在工艺品当中,康熙朝烧造的十二月花神青花五彩杯中,桂花便赫然在列。
清宫旧藏有青玉十二辰—兔。这是清代的一件玉器。玉兔持两片树叶,意有无尽财富。相传广寒宫前的桂树高五百多丈,只有在每年八月十六那天,才有一片树叶从月亮上掉坠地面上。桂树被赋予了神话色彩。
然而桂树与桂花树据说是有区别的。
桂树为木樨科木樨属的一种常绿阔叶乔木。桂花树又名木樨,为木樨科常绿乔木。
其实我还是没有明白区别在哪儿。
但是,桂花开的时候,满城便笼在桂花的香雾中。走在路上,如同吃了桂花糕。这种感觉是极香甜的。
韦君宜在《忆老北京的早点》写到杏仁茶,“那杏仁茶是锅里现熬的,又热又稠,里面还有一点桂花”。没有桂花的杏仁茶,最难将息。
去湖畔居,对着临湖的残荷,也总会点一份桂花藕粉。几颗明黄色的桂花撒在热气腾腾的藕粉上,甜香总是先入胃中。
在青岛怡堡,见几棵老桂树,花开极盛,树下面铺了白色的薄膜,上面已堆积了一层桂花。果然,第二天的早餐,厨师做了水晶桂花糕,几朵桂花,晶莹剔透,不忍入口。
友人来杭,路过特产商店,买了一瓶桂花酒。那夜对着西湖,打开她的那瓶桂花酒,在秋日将近之时,入口满满的桂香。
也曾尝到桂花千层生日蛋糕,撒着一层新鲜的桂花瓣,甜而不腻。忽觉生在秋天的人有多幸福。
关于桂花的美食,《红楼梦》自然会提及。那个鹅黄笺上写着的“木樨清露”,作为进献皇上的贵重饮品,“宝玉甚喜,即命调来吃,果然香妙非常”。
如同薛宝钗的冷香丸,节气与原材料,还需各种巧合,才能成全一颗冷香丸。木樨清露的制作想必也是。
二
曹雪芹想必爱极桂花。
“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
这是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湘云请贾母等赏桂花,凤姐推荐她认为最为理想的赏桂处。
隔水赏桂,山坡下的桂花,坐河中亭子中观看。
河水清亮,眼睛也清亮,方见桂树浓荫华盖,簇簇桂花点缀着盛开,香气隔水而来,若有若无,实为佳境。越想越觉得妙绝,桂花盛开的时候也应择如此之地赏桂。
梅百枝,桂十余丛,月来影明,风来香闻,是袁枚的随园。
钱穆动笔撰写《国史大纲》,是在西南联大的时候。开学前夕,他住在宜良西山岩泉下寺。
时值晚秋,山林满目苍翠,桂花香溢,风清气爽。
钱穆开始独居静僻古寺,构思写作。这段来自《钱穆〈国史大纲〉写作前后的学术交往》中的往事追忆,读之犹如闻到当年古寺之桂香。
而宋代黄庭坚的悟道,以《续传灯录》记载,太史山谷居士黄庭坚字鲁直,参黄龙晦堂心禅师多年不悟。
“时岩桂盛放。堂 (黄龙晦堂心禅师) 曰 :闻木樨花香么。公(黄庭坚)曰闻。堂曰 :吾无隐乎尔。”
西风一树木樨香,黄庭坚顿时参悟,“释然即拜之”。闻香开悟,实为禅境。
三
每次在鸠居堂,总要买六物熏香。六物有沉香、梅花、荷叶、菊花、侍从、落叶。看着名字就让人迷醉。
秋日,六物基本就用不上了。杭州的桂香,我总想用“盛大”两字。想到诗人里尔克的“夏日曾经盛大”,他应该是闻到了桂香吧。
满陇桂雨是杭城传统赏桂处。满觉陇植有万株桂树,五代后晋建有圆兴院,北宋时改为满觉院,意为“圆满的觉悟”。
有年秋,女友相约小聚在满陇桂雨。其时我还在台州工作,开了四个小时的高速前来,赶到已是午后。
几个人便坐在桂树下喝茶,一时花香入魂,风过桂花密如雨珠,飘落在泡着龙井茶的玻璃杯中。
想那满觉院之意,“觉悟”是极难的事,“圆满”更难说起,阳光透过金黄色,消融在花影中,总想着,要做个自在、舒适的人啊。
我喜欢的作家林文月写许多年前一个暮春的黄昏,台北和平东路的家里,三两朋友正在聚叙,忽听门铃声,一开门,没想到是台静农先生来了。
台先生是从温州街步行而来的。他一进门就说 :“你们家这里桂花好香,一拐进弄堂就闻到了。”
然后几个人围着台先生,以乌鱼子佐酒,“话题当然会扩展到书法画艺方面去”。暮春的桂花,开的应该是四季桂吧。
黄昏薄暮,谈兴正浓,读这段过往的人,如闻桂香。
四
在一次拍卖会上看到旧王孙溥儒在庚辰(1940 年)作的楷书十二月花神联,小楷工整。“月静池塘桐叶影,风摇庭幕桂花香。”这是溥儒的八月花神。
清朝王孙,旧日风云,如今也都以深秀之态化于笔端。“风摇庭幕桂花香”,终归又让人幽思顿发。
蒲华有幅《老圃秋容图》,金粟流芬老树头,桂花、菊花、木芙蓉、红叶,老圃秋容。
似乎蒲华想要把他一生见过的所有秋色都置于老圃之中。
这是他奢华的用色,无法按捺的诗意,一寓于画。
恽南田对花,亦有如晋人般的“一往情深”。他的《花卉册页》之五《桂花》(美国纳尔逊美术馆藏),就有着含蓄的光彩。
据说恽南田向伯父恽向学画山水,与王翚也相交甚厚,后因山水画名声不及王翚,而耻于天下第二,改画花卉为主。我对这个说法始终抱着怀疑。
“笔墨本无情,不可使运笔墨者无情,作画在摄情,不可使鉴者不生情。”这是南田的画论。
南田这样的人,怎会因山水画名声不及王翚而改画花卉呢。
看南田的花,总有一份情意在。倘若不是因为对草木的深情,是无法画出与观者深契的作品的。
桂花已经开败,栾树的红灯笼花也已凋零,残荷在水中已经枯萎……季节更迭,将繁华与萧瑟,隔了整整一生。
还是徐渭热烈,他的《四时花卉图》卷,淋漓肆意的情绪,桂花赫然在列。
绍兴的桂花啊。几年前去青藤书屋,桂花香成那样,想到桂花开时的徐渭,就觉得很安慰。
五
南山路有清照亭,周围种着水杉,冬日尤觉清冷。
桂花盛极的时候,午后我会走到这里,坐在亭子里发下呆。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首《鹧鸪天·桂花》最合李清照的性情。
想想李清照也堪称“桂花知己”了。
南宋还有另一个文人刘过。“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他的诗词我只记住这一句,却觉得抵诗句无数。
那个青葱的少年终究老去,少年意气也终究不再。
然则,既有桂花,这种呵护,心中应该能少一寸荒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