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文化与国民文化的内涵、结构及其相互作用机理
2021-12-10余冬林傅才武
余冬林,傅才武
(中南民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在现代意义上的“民族”诞生之前,国家早己存在,只是在18世纪晚期资产阶级革命结束之后,民族和国家才逐渐融为一体。在民族形成的过程中公民具有双重特征,即由公民权利确立的身份和文化民族的归属感。这样,民族国家就出现了“两副面孔”。一方面,作为一个共和主义的过程,“由公民组成的民族是民族国家民主合法化的源泉”;另一方面,作为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由民众组成的天生的民族则致力于促进社会一体化”,“而天生同源同宗的人们则置身于由共同的语言和历史而模铸的共同体中”[1]。这样,民族国家的概念就包含普遍主义和特殊主义之间的紧张关系,即平等主义的政治法律共同体和历史文化命运共同体之间的紧张。
毋庸讳言,现代性所引发的文化危机、文化认同问题也日益引起人们的关注和担忧。对传统的否定而造成的一定程度上的文化断裂;强势文化的扩展、文化霸权对文化生态和文化秩序的破坏以及社会与人自身的普遍物化等对民族国家的文化发展带来了消极的影响,尤其是后发现代化国家。“西方是唯一在其他各个文明或地区拥有实质利益的文明, 也是唯一能够影响其他文明或地区的政治、经济和安全的文明。”[2]正因为如此,这些后发现代化国家的文化发展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由于这种挤压和同化是与经济活动和经济交往相伴随的,因而使得各民族国家保持自己文化的独立和特性、凸现自己的核心价值观显得特别艰难”[3]。
自20世纪90年代左右肇始的世界多极化趋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电子媒介重新将人们村落化,使人类社会的交往方式重新回到个人对个人的交往。这种新兴的模式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地域的界限和文化的差异。当前,全球化已成为引发国家文化安全与国民文化认同问题的外部环境变量。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之间的交流、摩擦、碰撞与冲突促使世界各国重新审视和判断本国国家利益与国家文化安全。无边界的网络虚拟空间不仅侵蚀着民族国家的文化传统,而且正在全方位地消解国民的文化认同。
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文化的作用日益凸显,正如英国著名学者约翰·汤姆林森所言:“全球化居于现代文化的中心位置,而文化实践居于全球化的中心位置。”[4]“几乎每一种体现人类的社会性活动(如合作、竞争、沟通、交换、劳动分工、举行仪式、制定共同决策以及与外人建立关系)都与复杂协调问题的解决有关。”[5]为了确保面临协调问题的个体能够作出为相关各方都带来最优结果的共同决定,人类创造并将继续创造包含某种意义的共享符号即文化。文化具有认知、教化、沟通、凝聚、传承、娱乐等功能,使得其在民族国家的生存和发展中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文化在整个国家系统中,无论是对内凝聚或消解国家的凝聚力、树立或打破国家政治的合法性,还是定位国家在国际体系中的地位以至确立和伸张自己的国家利益,都发挥着“序参量”的作用[6]。
战后的世界,在生产结构、阶级结构、国家角色、国际关系等各个方面都发生了深刻变化,由此带来社会认识标准、价值取向以及信仰体系的动摇。英国学者安东尼·史密斯就认为:“后现代社会是伴随着民族感情的稀薄和民族意识形态不断被消除魔力的‘后民族的’社会的想法,建立在不断地包容和侵蚀民族文化和认同世界主义全球文化正在兴起的论点基础上。”[7]怎样超越长期以来存在的“二元”困境:人—自然、科学—宗教、国家—社会、政治—经济等“非此即彼”的逻辑,是民族国家建构和发展国家文化、国民文化不得不面临的时代性课题。因此,有必要对国家文化与国民文化的内涵、结构以及相互关系作一较为深入的探讨。
一、国家文化研究之回顾
关于国家文化的定义,国内外学术界尚未形成共识。荷兰学者吉尔特·霍夫斯泰德指出,国家文化指一国全体成员共有的深层次价值观,由一系列共同的准则、价值理念、优先事物构成,是全体成员的生活方式设计[8]。王保国认为,国家文化对一个人行动的影响,既可以通过内在的价值观来影响他们行动的倾向,又可以通过形成行动策略指令系统来赞成或反对某种行动方式[9]。美国孙隆基在与其他文化比较的基础上探讨了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10]。美国学者迈克尔·罗斯金对主要国家的国家文化从历史、重要制度、政治文化、现状、争议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讨[11]。钱乘旦、陈晓律、朱宾忠等对英国、吴泓缈等对法国,杜青钢对加拿大的国家文化进行了研究[12-15]。周笑探讨了国家文化的内涵、产生的条件,分析了美国国家文化的结构要素及其特质等[16]。近年来,国外研究者多从文化维度入手,探讨国家文化与国家治理、国家创新能力、领导风格、企业社会责任、金融体系、社会保障以及通讯技术等的关系。
由荷兰学者霍夫斯泰德提出的文化维度理论是具有影响力的跨文化理论之一。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霍夫斯泰德通过对分布在7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IBM员工进行文化价值观调查,证实了不同国家的文化之间确实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是由各国的历史传统以及不同的社会发展进程所产生的。在研究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可以从权力距离、不确定性规避、个人主义/集体主义、男性气质/女性气质、长期导向/短期导向五个维度来描述国家文化。最新的研究也表明,各国在五个维度上的得分似乎发生了变化,但是各国之间的相对位置和差异却非常稳定。
二、国家文化的内涵及其构造
文化既然是一种变动不居的、人与环境不断发生交互关系的有机统一体,对一个国家文化的研究,就必须从孕育、滋养文化的自然—社会条件的剖析入手,探明作为文化产生基础的社会经济形态及其自然前提,以及在这种社会经济形态的地基上建造的社会组织结构[17]。需要指出的是,文化并非由某一生态因素单独决定,自然的、经济的、社会的、政治的诸生态层面主要不是各自单线影响文化生成,而是通过组成生态综合体,共同提供文化发展的基础,决定文化生成的走向。文化与其生态基础之间,既有着依存关系,又保持着相对独立性[18]。
国家作为一个有价值的“他者”,其意义只有当人民愿意将自己的人权集结起来,交付给国家,形成国家利益集合体时,才得以体现。国家文化往往是在人民的基本人权受到(天灾、战争等)威胁时,才得以滋生[16]。从另一角度而言,国家文化是通过建构起来描述一个国家的文化规范、符号和传统的文化集合体。质言之,国家文化是基于个体对他者(国家)的权利让渡和价值认同,以国家利益为价值取向的多种主体(包括政府、企业、非营利机构和个人)文化等趋同过程及其结果。国家文化的边界随着政治、经济等领域各利益群体的博弈而发生变迁。它影响着各国的家庭生活、教育、经济和政治结构以及商业模式。
从结构而言,任何一个国家都是由领土(主权版图)、人民、文化和政府等要素组成的。它不仅表征历史上形成的领土、人口等自然因素外,还表征“政治—法律”共同体和“历史—文化”共同体[19]。任何国家的人民都是自然—社会的双重存在物,都是在自然场与社会场相交织的环境中创造文化的。一个国家的文化生态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经济环境和社会制度环境。要把握一个国家的文化发展历程,必须对构成文化生态的这三个层次进行动态、综合的考察。而文化生态也构成了这个国家的国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需要指出的是,一个典型文化生态系统的结构组织是这样的:它并未将其能量转化为生物数量,而是转化为以象征方式被编码了的信息;其循环不是以食物链的方式,而是以信息循环的方式进行。换言之,文化不是被严格决定的,而是以松散得多的方式被决定的,在其内部发挥作用的是协定或者规矩,以及一种就约束力而言比自然法则薄弱得多的组织原则[20]。
由上可知,任何国家的国家文化皆由四个部分组成:主权版图系统、生态环境系统、政治经济系统和认同系统。前三者反映的是一个国家的国家文化生态。它们是一个国家的国家文化的显性部分,构成了国家文化的载体和基础。由文化认同、宗教认同和族群认同的不同关系耦合而成的认同系统,是在这样的文化生态中孕育发展起来的体现国家意志具有国家特色的观念总体,它构成了一个国家的国家文化的最为核心且隐性的部分。因此,一个国家的国家文化应从底层支撑系统(主权版图系统、生态环境系统)、过程支撑系统(政治经济系统)以及表征系统(认同系统)等方面来加以把握。主权版图系统是指地球上隶属于国家主权的特定部分,它是国家行使最高权力的对象和空间,包括领陆、领水和领空以及领陆、领水的底土。生态环境系统是由自然界的生命系统与无生命系统(如光、热、空气、水及多种有机和无机元素)有机组合而成的。政治经济系统是国家作为一种政治经济共同体的构成、功能以及相关特征与规范等。
从体制的角度而言,任何国家的国家文化都具有基础性的支撑系统。这种支撑性系统往往是由以下体系构成的:公共文化服务体系、文化遗产传承创新体系、文化旅游发展体系、民族宗教体系和文化产业体系。当今世界,文化、民族、宗教等要素在国家认同中并不是相互排斥,而是相互影响、相互依存。依据三者在国家认同系统中重要程度的不同,大致可以将国家文化分为三种类型:宗教认同型的国家文化、族群(民族)认同型的国家文化以及文化认同型的国家文化。
三、国家文化的形成机理
文化是流动的,任何国家的文化作为一种系统都存在一个生成、发展、演进和结构化定型的过程。人类理性借助于外部环境的对象化过程创造了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也创造出不同民族国家的观念秩序。同时,民族和国家文化作为一种竞争策略和防御机制(文化即是“族群免疫系统”),在以国家形态为基础的人类社会参与到民族和国家的竞争中,形成了国家文化发展演进的内在动力。在国家文化的生成、发展以及定型过程中,主要有三大机制发挥着重要作用:文化生成机制、文化竞争与调适机制以及结构化机制(见图1)。
图1 国家文化形成机理图
在最初的生成阶段,地理空间和生态环境为人类的物质生产(消费资料生产和生产资料生产)、精神生产(文化教育生产和科技知识生产)、人类自身生产(后备劳动力即新增人口生产和现有劳动力即就业人口生产)提供了基础条件。人的理性(包括认识、思维、意志和实践等)在参与对自然界的加工、改造过程中,创造出包括工具、技术、生产方式等一套生产条件,形成了经济系统。在改造自然和进行经济活动的过程中,又创造出提供协作、秩序、目标的社会组织系统,形成了包括各种组织机构、社会阶层、意识形态结构、种群结构以及社会分工结构等结合而成的社会体系。在改造自然和改造社会的过程中,人类理性逐步发展出一种社会成员公认的共同价值系统和符号系统,形成了一套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相分离、与一定的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相协调的观念系统,人类的文化系统就此形成。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自然物借助于人类的理性转化为人造物(“自然的人化”),由此形成社会的经济方式和社会组织方式(即社会基础结构);另一方面,人类理性通过实践过程中也得以塑造,这就是“自然和社会的内化”,在“人化”与“内化”双向互动中,分布于全球不同区域的族群完成了不同类型文化模式的建构,不同类型的文化共同体逐渐生成,并在不同的发展路径上演进。
在文化发展阶段,文化竞争与调适机制发挥着主导作用。文化共同体有着不同的类型,包括民族文化共同体、地域文化共同体、宗教文化共同体以及其他文化共同体等,这就是国家文化的初级形态。这些基于或血缘或地缘或宗教等的初级形态的文化共同体是现代国家文化构成的基础,它规定了国家文化的不同演进路径。国家文化的初级形态在竞争和调适机制的作用下,逐渐形成各具特色的国家文化。不同形态的文化共同体,与政治经济系统相互作用,借助于政治结盟、军事征服、经济联合、文化渗透、宗教扩张以及其他手段,形成一种竞争和调适机制。需要指出的是,即使是军事征服后形成的共同体,也“应当适应于他们面临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如果起初情况不是这样,那么共同体形式就应当按照生产力来改变”[21]。文化共同体所拥有的核心价值系统,会影响族群(国族)对于政治模式、经济模式、意识形态模式、资源管理模式以及主权版图管理模式的选择。反之,对族群(国族)文化观念系统和核心价值观也会形成深刻的影响。由不同文化共同体所代表的文化模式的选择与演进,与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等管理方式的选定和定型,统一于不同民族或国家竞争所提供的效率结构之中,即文化模式的选择和演进,与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等管理方式的选定和定型,都要服从于竞争效率原则。竞争是推动国家文化系统演进的动力,效率提供国家文化系统演进的方向。文化竞争之所以得以实现,在于不同层次的文化有高低势位之分。在不同文化共同体的交流交融的过程中,同势位的文化相互竞争和交流,而高势位文化向低势位文化区域流动,低势位文化吸收、容纳高势位文化,发展成为新的文化体系。当然,在对高势位文化吸收改造后,低势位文化也有可能进行“逆输入”,使文化领域的竞争形成多层次和多种形态。
在国家文化定型阶段,文化结构化机制发挥着主导作用。经历了文化生成、文化竞争和调适后,主权版权图、生态环境基本确立,政治经济系统、文化行业系统基本确定,在这些文化生态构件基本结构化后,认同系统也逐步结构定型。其间,不仅不同形态的共同体的文化发生整合,而且文化共同体本身也发生整合(如不同族群整合为一体化的国族或主体民族)。在这种整合过程中,国家文化的认同系统发挥着积极作用,它悄无声息地弥合此前留下的种种罅隙,从而使得国家文化的五个组成部分即主权版图系统、生态环境系统、政治经济系统、文化行业系统以及认同系统之间的关联更加紧密,国家文化的运行由此变得更加通畅。换言之,这五个系统之间存在着极为复杂的相互影响和相互制约的关系,国家文化系统是这五大系统的结构化结果。发散于其他系统之中并弥合系统内部和系统之间罅隙的认同系统在国家文化结构化过程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当然,这种文化结构一经形成便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能够一定程度上独立于生态系统和经济政治系统而自我循环,并反作用于自然—社会环境,能动地调节、改造生态环境。
四、国民文化的内涵及其结构
国民文化是在一定历史过程中发展和创造出来的具有国家特点的大众文化,是一个国家的国民所共享的文化体系。它是一种国民的共有心理要素的凝聚物,烙印在国民内心深处的文化心理和文化基因。国民文化的形成,与国家、族群的历史传统息息相关。在内容上,它是一个国家的历史文化大传统与时代文化的结合体。从长时段而言,变动不居的国民文化不是一种完成时态而只能是一种进行时态。当然,国民文化在一定历史时期下又具有一定的稳定性。
从文化符号学的角度而言,符号是一切的基础,人通过符号沟通交流、找寻自身意义以及建构整个经验的与观念的世界。在这种意义上,卡西尔在其著作《人论》中断定“我们应当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22]。皮尔斯也曾说:“所有的思想都是借助符号得以表达的。”[23]克利福德·格尔茨在其代表作《文化的解释》中提到:“我主张的文化概念实质上是一个符号学的概念。马克斯·韦伯提出,人是悬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我本人也持相同的观点……因此,对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种寻求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种探求意义的解释科学。我所追求的是析解,即分析解释表面上神秘莫测的社会表达。”[24]因此,将文化符号学应用于国民文化的研究有着高度的契合性。
国民文化是一个文化共同体中多数成员共同享有的文化的精神和心理媒介,它构成了国民的品性与国民文化性格。它有自身的空间概念与发展条件,也就是政治经济共同体、自然生态系统和主权领土版图的文化生态环境。国民文化在遭遇异质文化时凸显出来,体现为个体成员自在或自觉的国民文化意识。它与一个国家的历史文化传统息息相关,同时也受到当代大众文化的极大影响。它的形态既包括了诸如饮食、服饰、建筑形制等具有实体形态的物质产品外,也包括了礼仪、法律、民风民俗等约定俗成的制度与行为,同时还包括了个体的审美取向、思维习惯、价值观等深层的文化心理与意识。国民文化的所有形式都可由符号表现出来。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出现符号的能指弱化所指强化的现象。从这个意义而言,国民文化是类似于洛特曼所提出的符号域概念。
国家文化通过种种渠道和转换环节,从器物层面、制度层面、行为层面以及心态层面对国民个体(社会成员)产生影响,在国民个体(社会成员)和外在的空间环境(文化生态)的交互作用下,最终氤氲化生为风格各异的国民文化。因此,从结构上看,国民文化由外至内可大致分为器物层、制度层、行为层和心态层。器物层是国民文化结构中的最外层,是人类的物质生产活动方式和产品的总和,是可触知的具有物质形态的具体事物,它是最不稳定的,最容易发生变迁的。制度层是人类在社会实践中组建的各种社会行为规范。行为层是人际交往中约定俗成的以礼俗、民俗以及风俗等形态表现出来的行为模式。心态层是人类在社会意识活动中孕育出来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以及思维方式等主观因素,这是国民文化的核心,也是其中最稳定的组成部分。
五、国家文化与国民文化的相互作用机理
现代民族国家,就是建立起统一的中央集权政府的,具有统一的民族阶级利益以及同质的国民文化的,由本国的统治阶级治理并在法律上代表全体国民的主权国家。民族国家不仅是拥有一定领土,一定居民的政治实体,而且又是具有同一语言、同一文化的稳定的人类共同体。国民文化的同质性就是两个方面趋向统一的表现[25]。国家文化与国民文化的作用机理见下图(图2)。
现将国家文化与国民文化作用机理阐述如下:一般而言,国家文化都是由主权版图系统、生态环境系统、政治经济系统以及认同系统构成的。国家文化上的合法性职能能够弥补强制规范和服从制度所遗留的大量罅隙,从而使政治权力具有正当的道德信念和意识形态上的合理性。现代民族国家建立后,必须确立在文化、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导权,以维护政权的合法性地位及其稳定性。从国家层面而言,没有掌握文化领导权,就无法真正实现有效的文化领导。“文化领导权”的确立不是单方面自上而下的“文化操纵”过程,而是用世界观、价值观去教育民众、争取民众“同意”的过程,是“分子式”的潜移默化的过程,是通过吸引力、感召力和同化力获得权力行使的过程[26]。文化领导权的意义,就在于生产一种包括社会各个阶级与团体都接受的世界观、价值观和道德体系[27]。文化领导权是通过“弥漫式的”、“毛细血管式的”长期渗透和潜移默化所获取的。文化领导不仅为政权存在的政治合法性赢得普遍认同、同意与支持,还能够为政权存在提供深层次的文化和道德合法性支持,从而有助于对被领导者实现有效的柔性领导[26]。当然,文化领导权的核心是意识形态的领导权。
图2 国家文化与国民文化相互作用机理
国家文化确立领导权,需要借助宣传、传播渠道,法律、政策和制度,以及文化的生产与分配(包括教育)等转换中介对国民进行教育教化,从而消除社会文化的异质性以及可能产生的政治认同的离散性,牢固树立国家意识并逐渐形成国家认同。在这种动力机制的作用下,国家文化以其权威性居于主导地位,并对上述转换中介的行为赋予意义;转换中介在发挥教化作用之时,对国家文化也有工具性需求。需要指出的是,这些转换中介在组织结构和组织原则上与国家具有内在逻辑上的一致性。
在公民社会中,社会与个体之间存在互动关系,图式文化与个体文化并存。图式文化对应于个人实践背后结构化的认知图式;个体文化对应于对文化的策略性使用。图式文化强调个体之间可以基于类似的图式形成某种共同体,即图式具有“社会属性”。图式文化抽象程度较低,其不是独立于个体的意义体系,而是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相联系。个体文化涉及的是如何对行为进行诠释。这种诠释基本上不具抽象性,而是对具体行为的意义赋予[28]。在国民与转换中介通过消费进行联结时,阶级与文化之间的关系自然地得以重构。其原因在于:转换中介吸纳了国家的所有群体及其偏好,并为所有的群体和阶级找到了一个位置,并将它们安排在一个特定的等级秩序里,如将大众置于一个经济上具有根本重要性,而文化和意识形态上处于依赖与从属的地位。也就是说,一种新的“权力平衡”被确立起来,大众进入了一个统治阶级观念领导和支配之下的观念的自由市场,精英们借助商业资本(经济上)的“逻辑”确保了其意识形态上的领导权。当然,在此过程中社会和个体的心理认知机制和文化心理结构也在发挥能动作用[29]。
根据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认识实际上是主客体之间相互作用的一个不断建构的活动和过程。主体在认识中每遇到新的客体,总是先试图用原有图式去“同化”该客体,如获成功,便得到暂时的机能平衡;如同化不成功,便调整原有图式或创建新图式以“顺应”该客体,直至它能被纳入新图式之中,方能达到新的暂时平衡。所谓“同化”和“顺应”,用皮亚杰的话来说,就是刺激输入的过滤或改变叫作同化,内部图式的改变以适应现实叫作顺应[30]。这也就是国民在面对来自国内外客体时的心理认知机制。
文化心理结构在国民认识实践过程中也发挥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文化是联结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并促使其走向文明的中介。文化不断发展演进,文化生态不断变迁,当这种历史进程在国民心理中积淀下来,便形成了 “文化心理结构”。这个心理结构,是一个特殊的完形(格式塔),其中任何一个因素的改变,都会影响到整体。就国民个体而言,文化心理结构是由其生理心理中自然禀赋与习得的文化性经验两大领域的因素构成。这两种因素相互交织和相互作用,形成一个动态的结构。任何一种文化心理结构总是以传统的形式将其所携带的文化信息或文化基因传递绵延下去,因此作为主体的国民就不可避免地充当了传递载体。需要指出的是,文化心理结构自始至终都在以其独特的方式影响着认识活动的各个环节,制约着认识的发生和发展,发挥着不以主体意志为转移的强大认识功能。主体对认识客体的选择是在文化心理结构的监控下进行的,特别是其中的价值体系起着核心作用。一定的主体总是选择那些同自己的价值体系相一致的对象或方面,作为认识和把握的现实客体[31]。
公民社会的图式文化和个体文化在自我传承和系统传承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具有同质性的国民文化。国民文化是一个国家的国民群体基于国家认同在公共生活中受到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要素长期影响趋于同化而整合出来的文化完形和精神特质,是由物态文化层、制度文化层和行为文化层和心态文化层结构而成的庞大体系。国民文化的同质性主要体现在国民文化的核心——共同的政治文化,特别是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上。尽管国民文化存在着多样性和统一性等的矛盾与冲突,但是所有的民族国家都竭力通过统一的政府机构、教育体系、传播体系和法律体系等,对国民进行宣传教育,使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人们日常生活和思想文化之中[32],从而推动其从心理上、行动上效忠于民族国家。国民文化的同质性是传统文化的异质性的对立物,是在全国统一的现代经济联系的推动下对传统文化进行改造并力图消除其异质性的过程中形成的。
在国民文化系统内,可感知部分(“能指”或“再现体”),如饮食、服饰、建筑等具体实物在人类的经验和记忆过程中,逐渐凝聚了文化意义。在此过程中,可感知的具体实物与民族国家的历史传统经验(文本意义)不断重叠、融合,国民文化符号的形式与意义(所指或对象)不断被强化(符号化)。在国民文化体系的范畴中,国民(接收者)在特定的整体性国民文化符号体系中进行的联想与想象,产生出自身对于可感知部分的理解与认知,使国民文化符号具备了文化象征意义与共同记忆。扬·阿斯曼也有类似论述:“思想只有变得具体可感知才能进入记忆,成为记忆的对象,概念与图像在这个过程中融为一体。”[33]
转换中介对国民文化诸层面发挥着渗透、过滤与规范作用,国民文化对其具有反馈作用和能动作用。就国家文化与国民文化而言,国家意志的社会化对国民文化的形成具有关键作用,国民文化的良性发展也有利于国家认同的形成。此二者之间形成互相作用互相强化的棘轮效应。在上述过程中,国家与社会、国家与民族之间张力得以弱化,阶级与文化之间也确立了新的力量关系,新的权力平衡得以建构,最终实现了国家文化的统一性与国民文化核心的同质性。国家文化的统一性与国民文化的同质性将民族国家在文化层面上紧密联结起来。当然,其中的关键是,国家文化经由转换中介灌输并沉淀于国民意识中的政治文化。就意识形态而言,国家文化与国民文化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需要说明的是,一个国家在建构国家文化与国家身份时,必须考虑其本土文化与文化心理,按照本土文化和文化心理的基本特征来确定国家文化与国家身份的特征或特质,而对于其公民,应通过一定的途径使他们具有本土文化所规定的文化心理与行为特质[34]。国家文化与国民文化都是由具有一定文化心理的国民来创造并阐释的,因此不能不受到文化心理结构的影响。而文化心理结构的产生、发展过程,是“凝结沉淀”与“氤氲化生”的过程,既互相对立又互相联系、相互转化,并且互相渗透、互相推移。两者双向不断构建的矛盾运动,使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不断地由低级向高级发展[35]。在此过程中,国家文化与国民文化通过各种符号或途径得以表征或呈现,各种符号的意义亦得以建构。
此外,公民身份意识对于作为政治共同体的民族国家的建构和维系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没有公民共同体就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政治共同体。作为政治实体的国家,其力量的凝聚不仅需要资源、体制和权力作为保障,而且需要精神的整合[36]。从根本上而言,国民(公民)身份是维系国家文化良性运行的重要构件。它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社会条件的变化被历史地建构和解构的。在民族国家的视域里,西方公民身份是在道德文化、国家赋权以及社会矛盾等多元维度动态交织的过程中被建构起来的。在全球经济政治结构深刻调整的背景下,国家间竞争日益激烈,而推动公民身份变革以引导新型共同体治理也成为一个重要的竞争内容。正因如此,一些西方国家尝试着从传统民族国家公民身份模式的案臼中挣脱出来,立足于新的社会境遇与条件,企图建构一种新的公民身份模式,从而推出在全球化状态下新的“文化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