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察尔汗
2021-12-10张柯平
◆ 张柯平
“五一”期间,我去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察尔汗盐湖采访。柴达木盆地的盐湖区,是一个遥远的所在。《中国国家地理》对柴达木有过一段精辟的概括,大意是:在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是西北干旱区;而在西北干旱区,柴达木盆地则是青藏高原。干旱,高寒,柴达木天生就这性格。如此冷峻,与她的对话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我思忖着。
当一天盐湖人
飞机一路向西,越过日月山脉,掠过环青海湖草原,就进入了巡航状态。我从窗口望出去,灰黑色的戈壁,一望无际,一幅沉沉入睡的模样。祁连雪峰在北,昆仑山脉在南,雄浑对峙,自西而东,奔腾开去。航程过半,飞机便一点一点下降了。突然,一片片规整的碧绿从灰暗中跳将出来,撞入眼帘,或方,或长,或流线,或辫状,几何之美在苍茫大地上演绎。我此时俯瞰的,正是传说中的盐湖。
在进盐湖之前,先得说道说道。为啥要开发盐湖,尤其是开发察尔汗盐湖?简言之,我们国家是农业大国、人口大国,粮食问题事关国家安全。种粮食,就需要大量的钾肥。作物缺了钾后果会很严重,“植株抗逆能力减弱,易受病害侵袭,果实品质下降,着色不良”。钾能使农作物抵抗病虫害,促进强壮生长。可以说,钾肥是粮食的“粮食”。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科学家们就着手勘查青海盐湖,察尔汗盐湖的神秘面纱被一步步揭开。人们发现,这里的氯化钾储量多达5.4亿吨,开发潜力巨大,对稳定我国的钾肥供应意义非凡。这次我就是去看看这块保障中国粮食高产的压舱石——察尔汗盐湖。
接机的是老吴,面色黧黑,很符合我的想象,戈壁上风吹日晒的,应是如此。后来也证实,他确实是从基层盐湖工人干起来的。我来的意图,老吴很清楚。车上,他郑重地递给了我一本书,很厚,名曰《盐魂》。书是20世纪90年代的资料,察尔汗盐湖的开发史及早期的代表性人物,各个层面的资料都有了。那些我想认识的盐湖人,就在这字里行间。
人是处在环境里的,环境也造就人。察尔汗,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出格尔木市向北,一路奔驰了将近一个小时,起初还有矮小稀疏的草木,之后,大地便归入死寂,寸草不生。我们从荒凉走进更加深重的荒凉。眼前的盐漠戈壁,一望无际。车一个拐弯,下了高速路,成片的钢架结构建筑冒了出来,工业的气息打破了戈壁的沉静,一股生机扑面而来。盐湖厂区到了。
浮选车间里,机器轰轰隆隆地响着,工业大生产的氛围漫卷着你。小霍是车间的负责人之一,头戴安全帽,一副眼镜,眼神清澈,30岁上下,一个精干清爽的青年技术工作者形象。进了车间,他驾轻就熟地带我参观生产线,认真解说着。我似懂非懂地,侧着脑袋凑近他听着,极力想搞明白他说的意思。车间只是第一站,把还没焐热的安全帽摘下,我们又踏上了盐块铺就的路——万丈盐桥。盐桥两侧盐田泛着粼粼波光,在戈壁上无限延展。此时,一艘采盐船正好靠近岸边,采收车间的小赵热络极了,主动过来为我解说。他口才很棒,张口闭口“我们的盐湖如何如何”,蛮自豪的样子。“您知道吗?我们察尔汗生产的钾肥占全国产量的一半。”经小赵一说,我基本明白了,采盐船好比是一台收割机,不过它收割的是盐矿浆料,通过管道,在压力泵的作用下,把原料送到车间里,经过车间里的一套工艺,最后把钾盐分离出来。细看这机器,并不见它有啥动作。在静静的湖面上,一番细密遥远的声响之后,它便开始移动,湖面没有激荡起剧烈的浪花,也没有气垫船似的噪音,充满了神秘感。
当日,我就住在倒班宿舍楼。恰逢“五一”假期,整个宿舍楼里一片寂静。翻看手机,作协群里很热闹,同日开展采访的朋友在晒和工人座谈的图片。是的,这是必要的,我应该主动些、再主动些,在这里的时间是宝贵的,尽量多听些、多看些。我立刻拨通了现场负责人老李的电话,对方旋即来到宿舍,披着外衣,紧赶慢赶的样子。我谈了自己的想法,老李说这个好办,他把老白叫来。不一会儿,一位憨厚敦实的中年人进来了,神情严肃,话不太多。老白是“老盐湖”了,是一线工人,我想见的人他可以想办法。老白很笃定地说,他帮我叫人。晚饭后,老白带我再次去了浮选车间,进进出出几趟便说,人找好了。
谈话进程实际上很迟钝,这和我意料的差不多。老时很腼腆,端端正正地,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没有多余的补充。我试着向专业方面引过去,果然,他话多了。对浓密机的操作原理和作用,他很认真地向我介绍了起来。老白是最后一个被我问到的人。听说要采访,他脸色一正,从桌子后面过来坐在我的对面,斜仰在沙发里,有些不自然,可能没有被人这么近距离地问过话。“那时候装盐都是一铁锨一铁锨地铲,用小推车推,那个累哟,对吧,你也干过的。”他给对面的老时撂了一句,以此化解冷场和尴尬。老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倒觉得,工人们虽然话不多,但是没啥水分,都是干货,直肠子,对胃口。
浮选与干包
办公区有公告栏,钾肥分公司的劳模和先进分子披红挂彩。在荣誉栏上,我看到一份“美丽钾园TQC团队”的介绍,负责人是小霍。这个团队在钾肥生产装置的提质提量、节能降耗、降本增效方面,参与了技术改造、技术创新,获得了包括“中国科协第二届全国企业创新方法大赛”二等奖等十多项奖励。小霍是个专家。
基于把问题搞清楚的一贯原则,我与小霍又有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交流,于我这个文科生,终于算是把这套化工程序捋清楚了。小霍说,他们车间采用的工艺叫作“反浮选—冷结晶”生产工艺,主要由浮选工序、结晶工序和再浆洗涤工序等三大核心工序组成。通过三大工序,生产装置就可以产出含量为95%、98%的氯化钾产品。之后,我回想并翻看了现场的照片,白花花的盐在宽大的传送带上,从离心机前,连绵不断地过来。小霍说,这叫低钠光卤石矿浆脱卤工序。现场,我还抓了一把,在手里捻了捻,绵砂糖的感觉,就是有些潮,应该亲口尝一尝味道,盐湖的味道。
我们顺着梯子往上爬,小霍走得缓了点儿,一边走一边回头顾着我。我紧紧抓着扶手,一步一步踩得稳稳地,小心地攀了上去。在钢筋搭成的铁架上,机器在高速运转,架子也在跟着震动,我站在上面有些胆怯。脚底下的池子里,矿料的浆状物不停地翻滚,此即反浮选工序。说到浮选,就是把有用的矿料选出来;相对的,把没用的选出来则是反浮选。小霍说,我们在这里就是把氯化钠——我们暂时不需要的矿料剔除出去,制作钾肥的原料——氯化钾就留下了。
对厂区来说,浮选车间只是一部分工序,干燥包装车间是向成品车间过渡的。这里出了个先进分子杨小山。5月1日当天,杨小山作为“青海省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去省里参加表彰大会了。我们擦肩而过,只好事后电话采访了他。参加工作以来,杨小山一直在盐湖上班。在他的印象里,干包系统新百万吨扩能改造,是他遇到的最累最苦的工作。我问,最难的是啥?对这个问题他一时有些懵。他整理了下思路回复说,在新百万吨扩能改造期间,他主要负责电气自动化部分,新系统的流化床调试是特别劳神费力的,那段时间非常累。他介绍说,流化床全部是进口设备,燃烧器控制部分图纸、技术资料都是英文,而且控制方式和以往的操作根本不相同,没有经验可参考,这就相当于要学一个全新的技能。而且,流化床附带仪表都是Profibus-PA通讯,这在干包车间、甚至在钾肥分公司,都是第一次用。为此,加班加点、边学习边调试也成了常态,自己曾经连续半个月不回家,吃住都在现场。
我问他,厂区在戈壁滩上,风大尘多,在这里工作会不会不习惯?杨小山很朴实地说,自己是青海人,对这儿的环境还是有预期的,没啥不习惯的。主要是能用上学的化工专业好好做点儿事,为盐湖开发出力。
之后,我在宣传片里见到了杨小山,和我想象的差不多,话不多,很朴实,眼神坚毅,脚步沉稳。扑在一线干事的人,大多都是这个特点。
答好“循环”这道题
虽然不在采访提纲里,但是,不得不说,老吴才是我此行的最佳采访对象。他本身是盐湖工人出身,之后又长期沉浸于盐湖开发利用事业的宣传工作,编发企业内刊和报纸。经过长期的打磨,他对盐湖的思考不可谓不深。老吴说,我们长期在这里就业,整日都看惯了,对于盐湖似乎写不出精彩的东西了。深谈之后,我发现并非如此。
他说,青海盐湖工业人在长期实践工作中,摸索形成了高原盐漠地区生态生产生活融合发展模式,太阳能利用、人造湿地实现生态环境改造,成功建成200多平方公里的盐田和百里生态水景线,使过去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盐块跑的戈壁盐滩,变成如今的水草茂密、鱼类聚集、鸟类成群的生态大盐湖。为什么要搞循环经济?老吴抛出一问,实际上这也是我正在思考的。他推了推眼镜说,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对大力推广循环经济进行过思考。从全球来讲,这应该是个必然趋势。全球变暖、资源紧缺、环境问题和可持续发展,每一环都倒逼我们必须走这一条路。
在技术层面,盐湖人确实在扎扎实实地践行这些思考。资深盐湖人知道,他们得主动沟通,创新也罢,试错也罢,必须走出生态循环这一步。长期以来,盐湖人摸索形成了盐湖4R1E生态绿色循环经济模型。在传统的3R(减量化、再利用、再回收)基础上,增加了再发现和环境再改善。
在盐湖区的百里水景区,申师傅作为三十多年的“老盐湖”,义务充当了我的导游。西去的路面黑黢黢的,有点儿像泥巴还未晒干的样子。申师傅说,这是盐坝路,含盐量很大。对于盐湖里的路,我一直有个疑问,在盐沼上铺路,从理论上来说如此高的含盐量应该是不可行的。老吴介绍说,当初青藏公路筑路大军在建设这条路的时候,也是犯难。后来大家就地取材,用盐盖填充路基,先把卤水溶蚀的溶洞填满,然后层层铺上盐盖,这样,一条铺设在盐湖上的路就横空出世了,这就是万丈盐桥。对于路的维护,也是同样的思路,先把盐盖粉碎,卤水填缝,盐做粘合剂,盐盖就此溶成一体,路就异常坚固。
路边每隔一段就停放着一辆旧设备,挖掘机、吉普车、水泵、翻斗车,都像好久没运转了的样子。我问申师傅,这些设备是做啥用的?他说,那都是报废的设备,再利用下,放在这里算是一景,游客来了照相用。我恍然大悟,工业遗产旅游,这个想法也不错。
温软浮动的湖面,棱角分明的工业设备,蓝色的天空,远去的盐桥,多么鲜明的对比!这景致只有察尔汗有。
申师傅示意我仔细看盐田,问我左边的湖面和右面的湖面有啥区别?我看了看,茫然了。一个绿,一个更绿?他笑道,不是的。左边的是格尔木河水补给过来的,是淡水湖;右边的是卤水,也就是盐湖。在别的地方是看不到的。我恍然大悟,仔细看,左侧湖面确实有几只小䴙䴘在游弋,而右侧的湖面,只有一艘采盐船在远处作业,波澜不惊。有了这个判断之后,我这才努力调动我的颜色辨识系统,仔细查看它们的区别,果然是有些不同的。蓝绿相间纯净无瑕的是淡水,绿色泛着鹅黄的自然是盐田了。
处在柴达木盆地的最低处,察尔汗接纳了格尔木河、柴达木河、诺木洪河等若干河流,雪山之子补给了盐湖,与盐湖的自然蒸发和开发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循环。在盐湖的开发中,人们正在大力推广循环经济模式,生产过程中的原料,凡是能利用的,包括废料、废水、废气,都设置了工艺流程予以回收利用。
就在此文成文之际,青海省提出了《建设世界级盐湖产业基地规划及行动方案》,通过了国内专家的评审。我们看到,有识之士给出的总体思路,就包括实施钾盐稳保障促提升工程、循环经济升级示范工程、“智慧盐湖”数字化转型提升工程等多个重大工程。一个世界级盐湖产业基地呼之欲出。
盐湖若会说话,对于这种与人类的对话方式,会满意吗?
我想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