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落:凝固历史的活化石
2021-12-10◆唐涓
◆ 唐 涓
我开始关注古村落,完全是因为冯骥才先生。那时候,我经常阅读他的小说,后来,改革开放中的中国开始了城市改造,一些老建筑、老街区、名人故居、传统村落,瞬间就被摧毁在了推土机的烟尘中。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作家痛心疾首地站了出来,他先是死死守住天津的老建筑,之后的许多年里,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不停歇地用文字,用行动四处奔走呼吁对古村落的保护。在他的不懈努力下,中国的古村落保护终于得到了重视。他说:村落是我们古老的家园,由于历史悠久、民族众多、地域多样、文化多元,我们的村落千姿万态,无比优美;更由于我们的文明最初是在村落里养育成的,我们中华文明的大树最绵长的根在村落里。我们难以数计的物质的非物质的文化遗产在村落里,少数民族的文化基本上都在村落里。中华民族文化的基因、根性和多样性在村落里。有现代眼光的人都深知,传统村落的价值不只是历史价值,更重要的是它未来的价值。
说实话,在冯骥才先生不遗余力发出拯救古村落的呼声之前,我对三江源区的古村落几乎一无所知,在整个中国,三江源属经济社会欠发达地区,但它的古村落同样很多,据说仅玉树就有百余个,而横贯玉树藏族自治州全境的通天河流域的称多县,需要重点保护的传统村落就有23个。这些年代久远的夯土建筑或石砌建筑,是中华民族建筑体系中山地建筑的典范,凝聚着人类极地建筑经验和生态建筑智慧,具有非常珍贵的建筑遗产价值。因而在随后的几年里,我的足迹终于抵达了通天河畔的几个古村落。
这些古村落的选址迎合了藏族先民们“择水而居”“天人合一”的选址理念,受到通天河水的滋润,这里相对气候湿润,阳光明丽,丰富的植被也使此地景致优美,空气和顺,适合农耕和畜牧。同时,它的地理位置,还兼顾了当时的防御性功能。研究藏式建筑的学者马扎·索南周扎说:生存在南极、北极之外的世界第三极的藏族同胞具有很高的智慧,他们在高寒缺氧、资源极其匮乏的情况下,就地取材,把房子建在山上,以最小的资源支配和最少的自然利用为原则,体现了藏族同胞尊敬自然的谦卑之心。
仲达仓:通天河畔的古驿站
如果不是拍摄那部玉树古村落的纪录片,我可能不会走进仲达仓。这是玉树仲达乡极具藏式建筑艺术代表性的古民居,面临奔流不息的通天河,坐落在仲达村村舍间的最高处,从占地面积和建筑外观就可断定,这是当时此地的大户人家,地位显赫,所以仲达村的名字由此而来。但老村落如今完全冷寂了下来,2010年的玉树大地震,使老村的很多房屋严重受损,政府投资盖了新房后,村民都搬到离老村子1里远的台地下的新居了。
也许是位居高处,仲达仓看上去高大坚固,石砌的外墙,为了保温,外墙又涂抹了厚厚的黄泥。不过现在黄泥外层已经剥蚀,裸露出粗粝的石片墙体。整个建筑分为三层,底层堆放杂物和圈养牲畜,二层人居生活,三层礼佛待客,楼层以独木梯连通,房间用薄木板相隔。顶层是宽敞的晒台,可以晾晒粮食和衣物。天气晴好的时候,站在高高的晒台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和眼下蜿蜒流淌的通天河,或者在银色月光洒落大地的夏夜,躺在晒台上遥望月亮冥想,那样的心境该是怎样的澄明?
让我们再来看仲达仓的室内,富有浓郁宗教色彩的内部装饰,是藏式碉房最鲜明的标志。这间空间相对较大的居室,是老宅最重要的房间,相当于我们的客厅。因而除了梁与柱所占据的显要位置,装饰也十分考究。民居的房梁一般选择彩绘,通常是祥云图案。房间中柱的顶端常常绘上花瓣,下面束有吉祥物和哈达,以表达主人对代表先祖先身的柱子无限的敬仰。
虽然墙面用草泥涂抹,却精心地选择了吉祥八宝和宗教题材的壁画加以装饰,那红、黄、白、黑的颜色,每一种都暗含着不同的宗教意蕴。细腻的构图和艳丽的色泽,与建筑外观的质朴粗犷,形成鲜明对比。房间里还保留着老式的灶台和橱柜,以及藏式的长条桌,然而依然无法掩饰人去楼空的孤寂。
听说我们要来拍摄仲达仓,房主人才仁久地早早等候在大门口。他告诉我们这座老宅至少有上百年的岁月,但遗憾的是,祖辈在这里曾经生活过的故事,在他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才仁久地今年70多岁了,由于不会讲汉语,我们只能通过他正在上学的孙女进行简单的交流。原来老人并不是仲达家族的后代,而是上门女婿,仅仅知道祖辈之所以地位显赫,主要是依靠当时的商业贸易。他带我们来到二楼,在房间隔断的木板墙上,我们看到了几张当年的外国商业招贴画。由于被厚厚的墙纸遮盖,才得以越过不同的年代留存了下来。那已经泛黄破损了的纸页透露给我们这样一个情景,紧挨着渡口的仲达村,当时马帮穿梭,商贾云集,成为与邻邦交易的货物,运往结古镇途中歇息的客栈。
其中一幅印有绵羊图案的纺织品招贴画,出自成立于1797年的一家印度公司。这意味着早在一百多年前,产自印度的商品就已经抵达了通天河沿岸。据清末民初的文化名士周希武所撰《玉树调查记》中记载:“结古为玉树二十五族走集之地……结古诸物昂贵,惟自藏运来之印度货,反贱于内地,可以知英商之势力也。”
现在,仲达仓已经是玉树重点保护的古民居。但愿没有了生活烟火的仲达村,不要一天天地荒寂下去。
布由村:一个传颂了数百年的故事
我很幸运,跟随一个研究古村落的专家团队走进布由村,这里聚集的几十座藏式碉房立刻让我惊讶不已。据说布由村在玉树二十五族时期属固察百户辖地,村落的选址十分祥瑞,背依巴拉神山,面抱通天河水,植被繁茂,农牧并举。望远可见尕朵觉悟神山的圣颜,近前可闻帮夏寺僧人的诵经声。初秋的艳阳下,一栋栋袒露着石片和泥土本色的碉房仿佛从大地生长出来,令人怦然心动。
藏在深山人未知的布由村近些年渐渐被外界所知晓,除了称多县实施的保护措施,还因为布由嘉国引人眼目。在藏语里,“嘉国”是大户人家的意思。这个位于称多县尕朵乡的藏式古建筑,在整个村落中以其形体高大而十分醒目。高达10米,总面积达3千多平米,共有4层48个房间。呈回字正方形的外观,仿佛戳在大地上的一枚黄泥印章。至于这栋古宅建造何时,似乎没有人能说得清。曾有专家认定是典型的元代石木框架结构藏式碉楼,但据房主人介绍,这栋老宅迄今已传递了十三代人,那该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不知历经过多少个时代风霜雨雪的考验。
岁月流逝,如今走出古村落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而许多老宅也因年久失修,渐渐凋敝。2010年的玉树大地震,又让村落雪上加霜,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为了安全,村民们逐渐搬出了布由村。我们来到时,发现整个村落只有布由嘉国的主人一家在此居住。男主人叫土洛,一个不满40岁的年轻人。他告诉我留下来的原因主要是在古宅生活了一辈子的奶奶,她想把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留在老宅。奶奶常说:布由嘉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园,是家族繁衍和兴盛的地方,决不能丢弃它。如今,守护了这座古老的石砌碉楼一辈子的青梅巴措老人,已经驾鹤西去,但土洛一家还是留了下来。
2013年,布由嘉国古楼被列为青海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称多县也投资对古楼进行了保护性修缮。为了安全和保护,政府又在布由嘉国碉楼前盖了一座简易的平房,可能考虑到日后访客会日渐增多,客厅很大。平日只有土洛的母亲和妻子在家,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我们坐在新建的客厅里,屋子中央的铁皮烤箱,牛粪火烧得正旺。我们喝着土洛妻子端来的冒着香气的奶茶,听土洛母亲给我们讲述布由嘉国的传说,当然,我听的是当地朋友用汉语翻译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嘎域布由一带人烟罕至。有对孤苦无依的母子,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布由。长途劳顿已让母子俩疲惫不堪,就在通天河畔坐下来歇息。突然河水里跳出一条巨大的金鱼,向他们讨要食物,此时的母子俩早已饥肠辘辘,褡裢里只剩下最后一点活命的口粮。但当看到金鱼饥饿无助的样子,善良的母子无法拒绝,就将自己仅剩的食物全部喂了大金鱼。饥困交迫的母子二人再也无力继续赶路,就在布由搭了个草棚留了下来。
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从此以后,母子二人诸事顺利,心想事成,生活开始越过越红火。儿子在此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还拥有了自己的马帮和牦牛驮队。一边耕种放牧,一边与唐蕃古道上的商队贸易往来,生意越做越好,财富越积越多,房子越建越大,人丁越来越旺,最终形成了今天的布由嘉国。虽然这个故事只是个传说,但布由嘉国的后人们,都如同他们传说中的先祖一样善良热情、乐善好施。南来北往的异乡人,只要敲开碉楼的大门,冷了,会得到一杯热腾腾的奶茶;饿了,会得到一碗香喷喷的糌粑。好德行换来了好名声,成就了这个家族薪火相传的兴旺,也赢得了整个村落千百年来的繁荣昌盛。
步入这栋碉楼,立刻被其井然有序的布局,石与木衔接的高超技艺,多功能的巧妙融合所叹服。不知为何,我当时就联想到现代都市的购物中心,尽管时隔千年,但实用功能却有惊人的一致。青藏高原藏地的碉楼结构基本相似,底层为牲畜圈棚,二层是主人家人的卧室,三层是生活区,主要是接待客人的客厅,餐厅,厨房等,四层是佛堂。在藏族人心中,佛永远是至高无上。平坦的顶层则集晾晒、活动、纳凉、瞭望、防御于一身。那排列在楼顶的射击孔,随时可以把枪口对准入侵者。每个楼层和房间里,曾经与他们的日常亲密无间的生活用品依然归于原处。用牛皮缝制的粮食袋子,牛毛编织的坐垫,打酥油的木桶,尤其是那只装饰着虎皮的藏式木箱,巨大的铁锅,仿佛把我们带回了布由嘉国那个家族兴旺,人声鼎沸的场景中。每一件精心制作的物品,都取之于自然,记录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记录着一个家族曾经的辉煌与秘密。
经过几年精心维护的布由嘉国,已重新焕发生机,作为藏族古代建筑文化的象征,它让我们看到了先民精湛的石砌碉楼技艺以及它所包含的传统民间文化遗产。
帮布仓:藏在山中人未知
汽车突然拐进公路旁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当一群人挤进玉树市帮布村坐落在山坡上一户人家窄小的院落时,我才知道它叫帮布仓。
这是栋极具特色的二层建筑,跨进低矮的院门后,才发现其结构俨然是汉族的四合院,但一层却不是主人一家的生活区。不设窗户的各个房屋分别是拴牛、拴马、堆放杂物和劳动工具的地方,房间外的走廊堆满了烧柴和牛粪。通向二楼是一截圆木凿出的独木梯,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但见一个宽敞的晒台,连接着他们的佛堂、卧室和厨房。几个房间面积并不大,小小的窗户无法给予室内充足的光亮。屋里依然保留着前辈们使用过的生活物件,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二楼面向晒台的那个别致的窗棂,精心编织出的小格子透露出这家人在此生活时的美好心境。
如今这栋老房子只有一个中年女人住着,曾经11口人的繁闹景象已不复存在。家人们早已纷纷离开,各奔前程。她舍不得,就留下了。生活简单而安静,地里种了点青稞和土豆,还养了两头牛。几年前政府还给这个只剩下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接通了电和网络,生活方便多了。虽然远离城镇,但因了这百年老宅,很多人慕名前来,她总是热情地给来客讲家里的老物件。我们那天一行人,竟也在这个老宅的晒台上吃了顿饭呢。
这个曾经拥有600年历史的村落,有了人留守,有了烟火,就有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