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银河垂莽苍

陈年喜

/一/

还是先从我们村说起吧。

村叫银河村，银子谁也没有见过，河倒是有一条，就叫银河，也不知道这名字怎么来的。银河村户稀稀拉拉趴在山脚里，20世纪90年代是村子人口最兴盛的时候，有2000人，现在不大清楚了，不少人家整年锁着门，长一院子草。

张国庆是村子目前唯一的媒婆，做媒婆快20年了。媒婆都是女人做，可他是个男人，说起来让人笑话。他也不想做，但总有人来邀请，没办法。媒婆不能当饭吃，也算不得手艺，不像医生、瓦匠啥的，能养家糊口，说到底，就是个帮忙的。这一帮忙就是半辈子。人在世上就是这样，你帮人的忙，人帮你的忙。

要问这些年促成了多少婚姻，他也忘了。村里早先有三四个媒婆，有的死了，有的跑不动了，现在就只剩下张国庆，现在他也快跑不动了，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人做。

这些年媒婆特别难做，主要是年轻人要求高了，个性都强得很，成功率小了。有一句话叫“强媒恶保狠中人”，就是说媒婆要强硬，保人要凶，中间人要狠，怕得罪人，稀泥抺光墙做不成事。现在的年轻人特别不好说话，不像以前，媒婆能当一半家。

2020年是个不一样的年景，收入不好，成婚的也少，一共撮成三对，说起来真不容易，像电影似的。其实日子就是一场场电影，没了婚姻，就没了高潮，变得寡淡了。

/二/

肖肖在镇上银行上班，是个柜台员，每天体体面面，让人羡慕。但小地方工资低，工作5年了，车也没买，已经28岁。婚姻是条拦路虎，一开百开，一不开百不开，别的不说，就说房子，老家修也不是，镇上县上买也不是，因为你不知道将来的媳妇是哪里人，有啥要求。

正月初三，肖肖父子到张国庆家，带了两条芙蓉王、两瓶西凤酒。农村的习俗讲好事成双，这也是保媒的入门规格。肖肖的爸和张国庆是一块长大的发小，脑子活泛，知道读书重要，肖肖是村里不多的大学生之一。

如果男孩有事实目标，哪怕是心仪的目标也行，媒婆只是传传话、牵牵线，就好办，哪怕女方要求再离谱，都有使劲的方向，难的是男方根本没有目标，就像打猎，不知道猎物在哪儿，你该上哪座山。肖肖是后者。

张国庆掰着指头把村里村外的姑娘数了个遍，数了半天也没个准。一方面没有年龄合适的，另一方面，村里的女孩初中高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在外面有没有朋友，愿不愿回来，谁也弄不清。最后，他拍板，让肖肖发动了摩托车，往双岗出发，沟垴王良家有个女儿小凤，24岁。

王良只有一个女儿，那些年计划生育抓得紧，谁也不敢多生。一个女儿就要招上门女婿，有条件，不能将就。这一拖就拖到24，现在也不敢讲条件了。作为媒婆，谁家啥情况，张国庆心里有一本账。

小凤长得不差，高挑个儿，唇红齿白。两人一见就对上了眼儿。到了3月，该定亲了，商量彩礼、房子。

可这会儿小凤到了广东，在制衣厂上班，厂子制度严，不放人，说一切由父母做主。张国庆和肖肖父母一阵高兴。媒婆看似中间人，其实凡事都得替男方着想，当然，也得主持基本的公正，毕竟只有坚持公正，才能走得远。

彩礼很简单地商量好了，20万元，这也是村里的标准线。在房子上，却卡了壳，小凤要求在西安买，肖肖不想。小凤寸步不让，没商量。张国庆让肖肖给自己交了200元话费，说“这工作我来做”。银河村到西安300公里，那里没工作，没亲戚，跟谁也没有半毛钱关系，是另一个世界，这事看起来简直就是玩笑。打完200元话费，张国庆也没能说服小凤。他又做王良夫妻工作，可老两口一个口气：人老了，做不了主。最后，肖肖家贷款30万，凑了首付。

眼下，这一对算是撮成了，但张国庆知道，两家都窝着心，他隐隐觉得这段婚姻很危险。这些年，离婚多，这也是根本原因之一。婚姻已不是婚姻，成了交换，也成了一些人的梯子，人人都要往那里爬，他自己也是糊涂的。可这就是事实和现状，村子越来越不像村子，人越来越不像人。

/三/

农村的习俗，六、腊不提媒。六月初十那天，老蜡到了张国庆家。

老蜡所以叫老蜡，与他年轻时的职业有关，他不姓蜡，姓刘。那些年村里成立样板戏班子，还是孩子的老蜡被招了进去，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

老蜡开始唱戏时，花鼓已经不准唱了，班子唱的是京剧。京剧不好唱，老蜡一遍一遍学。这孩子有狠劲，有一个大冬天晚上，老蜡练习《武家坡》，唱到动情处，已不是自己，成了王宝钏。床头的蜡烛倒下来，把被子烧着了，身子烧出了一串泡才醒过来，伤愈后留下许多疤。从此背上了诨名：老蜡。

老蜡媳妇走得早，拉着一个女儿过日子，如今女从父业，在北京读国戏班。老蜡一个人在家过日子，更寂寞了。老蜡6月里急着找来，是想找个老伴。

这无疑又是一个硬活儿，既然干了媒婆，人家信任，再硬的活儿也得接。一般来说，半路婚姻更艰难，难就难在双方有儿女父母，撕不清理还乱。

张国庆想到镇上开饭店的娟子。她是哪里人，不知道，只知道她单身，大概50岁左右，人干净利練，比老蜡小七八岁。食客们娟子娟子地叫，她笑眯眯地答应，脾气好得没法说，也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过程就不讲了，总之一句话，婚姻事，没有一件轻易的。这里说说结果，结果是：成了！

老蜡给张国庆拿了1000元辛苦费，他收了500元，按惯例该全收，但没法全收，因为还有任务没完成。张国庆说：“将来孩子的事别找我了。”老蜡点头，哼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哪……”走了。“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张国庆心里说。

这是一桩没有完成的媒事，娟子有个儿子，打伤了人在监狱服刑。娟子的要求是等儿子出来了，老蜡必须给买套房子，老蜡答应了，而张国庆是保证人。

张国庆私下问过老蜡：“房子这事你能承担得起？”老蜡一笑：“日子嘛，不就像戏，谁知道下一步是啥故事，情节往哪里拐。”

半路婚姻，充满了累赘与变数，往哪里变，需要运气。

/四/

五峰山是银河村最著名的山，外地人不知道银河村，但都知道五峰山。华子家就住在五峰山对面的坡上，坡上有5户人家，3户搬走了。村里人都说，华子前世修了福，媳妇娶得那么顺当，那么便宜。

十月十七，华子和媳妇举办婚礼，张国庆作为媒人，坐了上席，那一顿酒，直喝到天昏地暗。记忆里，10年没有醉过酒了。华子二人是自由恋爱，他俩是高中同学，但婚姻这事讲个三媒六证，张国庆就做了便宜媒人。几十年，他没做过便宜媒人，这是唯一一个。

公路只通到山脚下，从公路到华子山坡上的家有两公里，除了陡坡就是石阶，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背一袋米从下面走上来，要出三身汗。媳妇是城里人，她没有让华子背，提着婚礼裙，一步一步往上走。下这么大决心嫁给一个山里青年的女孩子已经很少见到了。

那天，张国庆想起另一对年轻人，那是30年前的事。

银河村有过一个小企业，木耳菌种厂，厂里有好些年轻人，大部分来自城里。郑国是银河村人，霞是县城人，他们相爱了。那年10月，厂长主持，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村长做一坛苞谷烧，大家喝了个底朝天。

第二年春天，霞怀孕了，那时候到了春天，家家都没了吃的。一天郑国上山给霞挖苕，那东西好吃又补人，只是到了春天，很难找到。郑国翻了一座又一座山，在崖边终于找到一片。结果你可能也猜到了，郑国摔下了山崖，断了一条腿。

因失血太多，因寻找到郑国耽误的时间太久，那断了的腿再也没接上，锯掉了。伤也没有愈合，发展成骨髓炎，到了2000年，郑国走了。

郑国和霞，一辈子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也有人说，他们过了一辈子好日子。

那晚上，张国庆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远处的山黑乎乎的，山头在天地相接的地方显出分明，银河在山根流淌、拐弯。走了一阵，天渐渐有了月亮，远远近近明亮起来。张国庆停下来，对着月亮深深鞠了一躬。他想让月亮保佑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也保佑他们平安、长久，像沿河的芦花，年年白到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