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刀就在一口气
2021-12-09聂与
聂与
师傅的认可
他是一名在工厂生产一线工作了31年的车工,他跟那些机器早已经“水乳交融”。他说:“机器各部分零件在哪里,我不用眼睛看,随手一摸,丝毫不差。”他的手,有如空中飞舞,一个工艺下来以秒计算,那个床子用了30多年,把圆的手柄都磨扁了。他就是辽宁省本溪水泵有限责任公司车工焦明旭。
一项技能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境界,是传承也有后天的摸索,有的特殊工艺,靠的更是悟性。而焦明旭却说,他靠的是时间的千锤百炼。
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规程里,焦明旭重复着平均一个产品有225个工件、一个工件平均需要翻转4次的频率。也就是说,一台产品平均需要翻转900次,这还不包括刀具、校准,以及需要修复的部分。干活儿时,焦明旭总是感觉时间仿佛静止和定格,他自己就是一台轰鸣奔驰的机器。
1971年出生的焦明旭,技校车工专业毕业时只有20岁,领导把他安排给师傅,师傅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年轻气盛的焦明旭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师傅瞧得起自己。
师傅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成天板着脸,焦明旭就给师傅打饭、洗衣服,可师傅还是对他爱搭不理。焦明旭只好另辟蹊径,专干别人不愿干的又粗又累的活儿。为了“偷艺”,他还提出跟师傅一起倒班加班。
随着技术突飞猛进,师傅看他的眼神里有了颜色,会把一些技术高难的活儿派给他让他练手。焦明旭站在师傅旁边,心里总是有底的,但有一次磨完刀,师傅却黑着脸说:“算了,我看你根本干不了这活儿。”焦明旭不服,闷声去机器上一试,刀头应声下落,就像自己的心掉到了地上,碎了八瓣。他脸臊得通红,灰溜溜走开了。师傅却破天荒地叫住了他,细致入微地告诉他错在哪里。他仔细记住师傅说的每一个字,心想,千万不能忘,回家好记到本子上。这样一想,嘴上就嘟囔出来了,师傅乐了:“你有这个劲儿,能成气候。”
从那以后,师傅对他的态度变了,焦明旭也成了师傅的影子,师傅的手到哪里,他的眼睛和心就到哪里,回家再一点点地记在本子上反复地看。焦明旭能吃苦,在车工班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什么活儿都想干也都能干,时间长了,他的技术自然比其他新入职的学徒高出一截。
26岁那年,焦明旭代表单位参加全市车工技能大赛,跟那些有着10年、20年工龄的前辈同场竞技,获得了第三名。这给了他巨大的鼓舞,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真像师傅说的那样,是个干车工的料。
技工的胸襟
如果说横亘在技工面前的第一座大山是熟能成巧,那么接下来的无数座大山就是追随科技的进步,不被淘汰,勇往直前。
现在,数控车床逐渐代替了普通机床,但普通车床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普通车床适合单件小批量生产,它具有灵活快速的特质,数控车床则需要很长时间的编程,普通车床虽然没有数控车床精度那么高,但机器达不到的数值,工人可以用手工刮研达到微米。
焦明旭说:“活到老学到老,是技工一生都应该遵循的座右铭。就像我干了30年车工,仍需要每天学习。一有空,我就去网上淘资料书看,每次都有收获,看到实用的技巧就记下来,记了好几大本子。有一次加工不锈钢,我师傅用的是YG8刀片,这是硬质合金,必须低转数,总得磨刀。我用从书上学到的另一种刀片,刀具的寿命延长了一倍。”
“斜块”是车工的核心零件,它的成本很高。第一次试制的时候,领导让焦明旭干,这个任务要求的精度得达到0.01毫米。刚上刀,焦明旭就遇到一个难题:卡盘如果在中间,受力不容易晃动,如果在一端,又悬空太长,尾座不能牢固,总是滑溜。工具科反复研究没找出解决办法,问题又回到了焦明旭的手里。
怎么办?他也感觉束手无措,这时就需要把所有的知识储备都调集出来进行整合,焦明旭感觉自己的脑子如千军万马般奔腾。他知道,他必须让那些奔腾的烟尘沉淀下去,才能找到一个切实可行的思路,或者说自认为切实可行的思路。接着就要有敢于尝试的勇气,他试着架上了弹簧刀,成功了。
说到勇气,是技工的一个基本心理素质。焦明旭磨板,一天能赶上别人三天干的活儿,就是因为他心里有数,敢上刀。说到上刀,上不好刀的后果是什么?“会崩刀,工件就废了,会罚钱。”焦明旭解释说。
罚多少?“看工件的大小,如果4万元的料,会罚3000多元。所以大家都不敢轻易上刀,尤其在退刀的时候,哪怕表面滑一个小口,料就废了。”焦明旭说,也正因如此,车工时常精神紧张,有时干特别重要的活儿,晚上做梦都是那个活儿。“车工比的是耐力、毅力和坚忍,说到底就是心气,一口气提上来就不能松下去,一直提着,像提着一个水桶,不能洒出去半点儿水,还要稳稳地落地。落地是最难的,很多车工,前面干得都很漂亮,以为马上要成功了,劲儿一松,前功尽弃。”
在焦明旭看来,干车工的人很多,但有天分的人少。就是因为压不下心口那份躁气,真如修炼一样,需要时间的累积,还需要克服自身的很多東西。
曾经有一个工友在床子上,一连气干废了30多个零件,坐在地上崩溃大哭。当时普通车工的工资也就500多元钱,那一天,就得罚他200多元。他不知道怎么向家里人交代。
这时,焦明旭走了过去,拉起他,说:“这样吧,我跟领导说,这些零件是我俩一起干的,我帮你担一半的罚款。”工友惊得说不出话,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哭红的眼睛问:“焦哥,你说的是真的吗?”焦明旭拍拍他肩膀,笑了:“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有难同当嘛。”
后来,这个事大家知道了,都说平常看焦明旭绵绵软软,不吱声不吱气的,原来内心如此宽广有力。
焦明旭是厂里的技术大咖,一年加100多天班,几乎没有休息日。一次,他人已经到家门口了,还没进屋呢,电话来了,焦明旭看看房门,只能转身又返回单位。刚走到车站,妻子的电话追过来了,问他什么时候下班。
“恐怕今晚回不去了。”焦明旭只能无奈地道。
来到单位,1000多平方米的厂房里只有他自己。那是冬天的夜晚,寒冷、孤独、无尽的长夜,独自面对一堆难以解决的问题,正思考着怎么办,突然,一声巨响平空炸裂,焦明旭吓了一跳,抬眼四望,却找不到声音发出的地方。刚稳定情绪继续钻研,又一声炸裂来自头顶又仿佛来自远处。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是厂房的房梁热胀冷缩发出的声音。虽然知道了声音的来处,但他不知道巨响什么时候再来,这对于车工来说太可怕了,他担心再有响声,没办法专心干活儿了。
“那天真的太难了!一个人,一整个长夜,一直提心吊胆,活儿还必须干完。”这件事焦明旭至今记忆犹新,他也第一次意识到,一名技术工人想取得更高的成就,不仅仅要技术超绝,还要能够承受一些其他人所不能承受的压力。
焦明旭手上的、心里的伤疤很多。一次,他换好了工装,正准备坐通勤车下班,调度突然喊道:“谁能留下来加班?”一时间,谁也不吱声,焦明旭看了看身边一众急着回家的工友,说:“我上吧。”
他来到厂区,是要切断一块铜丝母。那天,是焦明旭今生不能忘记的一天。因为有些心急切快了,铜丝母一半甩了出去,先是打在卡盘上,再弹回来打到了焦明旭的下巴上,哗哗淌血。但他当时并不知道,因为创伤来得过于迅猛,脸都是木的,等血滴到了手上,他才惊觉这么严重。
去医院缝了7针,由于头天晚上的活儿没干完,第二天焦明旭带着伤口就去上班了。领导来现场看望他,围着他嘘寒问暖,焦明旭很感动,那种温情让他更加热爱这个集体。以前有部门领导因为工作协调问题对焦明旭有点儿意见,通过这个事对他彻底改变了看法,年终主动把荣誉颁给他。焦明旭说,这个事,对他的教训很大,归根到底是他犯了急躁的错误,那是车工的大忌,“厂区就是战场,手握零件的那一刻,就如同手握钢枪,哪怕有天大的事,也要稳如泰山。”
坚守阵地
焦明旭说,主任曾找過他,说工艺部缺人,问他想不想去。工艺部是坐办公室的,工作跟生产厂区比,清闲还体面,很多人想去都去不上。这个好事主动找上门来,焦明旭思前想后还是婉拒了。“我喜欢干车工,车工给了我太多荣誉,我家房子小,证书是用一个麻袋装的,放在柜子里,儿子小时候问我那是什么,我打开让他看,他激动得又跳又叫,他觉得那就是他人生最高光的时刻。”焦明旭说,正是这件事支撑他最终选择继续留在生产一线。
技术工人比的就是技术。全厂车工最多的时候80多人,想脱颖而出并不容易,好不容易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想守住更不容易。
因为资格老,荣誉多,厂里的难活儿通常都归焦明旭干,如果掉链子,一回算失误,再多几回,印象又会回到原点,这是焦明旭心里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即便早已荣誉等身,他还是时刻告诉自己不能松懈,如果活儿干得跟自己的预期有差距,他会难受好几天,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觉得丢人,抬不起头。零失误是焦明旭的终身追求,有了这个目标,他的每一个脚印才会那么夯实有力,那么耀眼夺目。
一次,一个工泵的安全阀试验,怎么调试都不好使,超过压总是不跳,但有时候低压还跳,总往回返。大家把目光一起看向了焦明旭。焦明旭简单看了看,就给出了解决方案——把伐口改小点儿,工人一试果然成功了。这样的事例实在太多,很多时候,大家已经习惯了焦明旭的手到擒来,殊不知这些都是无数个夜晚,他一个人钻研、苦读的结果,就像那句话说的,只有拼尽全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年前,本溪水泵责任有限公司为焦明旭设立了“焦明旭技师工作室”。全厂原来有三个技师,走的走,改行的改行,现在只有焦明旭一个了。焦明旭带了4个徒弟,现在也只剩一个了,因为嫌赚的少,有的徒弟辞职了,有的放长假回家做买卖去了,他对仅存的这个干数控线切割的小徒弟说:“你可不能走,你得超过我。要想超过我,你不能只干数控机床,普通机床也得会,这不是落后的东西,这是我们车工的本钱。”现在,这个小徒弟已经是高级技工了,看着他的成长,焦明旭感觉很欣慰,仿佛看到了那个20岁刚进厂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