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绿
2021-12-09范晓波
范晓波
领地
找不到更好的替代词才把这个空间称作书房,因为我在其中有一半以上时间不在看书。相反,可能是在被书看着。
被满满一堵墙的书看着。从空间的相对关系来讲,就是这种感觉,当然,它们是不是有兴趣看我?这个并不特别有把握。
也不是在写作。
如果阅读是散步,写作就是跳芭蕾,再厉害的舞者,脚尖踮起的高光时刻肯定少于脚掌着地的时间。
很多时间,我仰在原木色的金丝木靠背椅里,臀陷在深蓝色沙发皮层上,背顶着木制靠背,脚撑着地板,或合成剪刀状斜搁在桌面上。
這样的姿势适合听音乐,也适合倒空大脑。
两只屁颠虫音箱连着笔记本电脑,它的音量不大不小,刚好适合用一个十余平方米的房间来盛放。
同听音乐相比,无所事事的时间可能还要更多些。
我每次进来,脑袋里都是装得满满的。有些是自愿装的,不少是被迫装的。我仰到椅子里,就是想借助地心引力,把那些不愿储存的东西倾倒出来。
音乐是一股清流,它能冲走很多东西,也会从源头带来另一些东西。
不管是吉他曲、小号曲,还是苏格兰风笛曲,好的音乐是暗流,是风暴,是妖娆的小手,但从来都不是减法。
我从不在书房里听歌,如果想听人声,就自己来唱。
我有三把吉他,一把古典吉他,两把民谣。民谣琴中,一把是单板,一把全单,都是近四五年更新的,它们是这个空间的另一种支柱。
弹唱时我总是站着,尽量模拟在街头卖唱的心情。
我还没勇气去街头或地下道卖唱,所以总爱摆出站在人潮人海前的样子。
吉他音箱和话筒音质也都很不错,只是我很少接通电源,不敢让歌声穿过玻璃和天花板侵入他人的领地。
靠窗的墙边还有台钢琴,是女儿小时候弹过的,她读高中后,钢琴就沦为一座笨重的家具。它像是一个被冷落而生闷气的人,一两年也不吭一声。
我也常坐在漆黑的琴凳上,隔着半落地玻璃眺望亮闪闪的赣江。它离我大约有一公里远,但从二十九楼的高度望过去,似乎是一个熟人每天不停从窗外经过。
晴好的冬日假日,我会把靠背椅搬过去,把脚架在低矮的窗台上晒太阳,做白日梦,一坐就是大半天。书合拢摆放在腿上的样子也像是在午睡。
我从不把书打开来闲放着,每一本书住着一个灵魂。书一旦打开,就要好好阅读,全心全意地和人家对话。
在这里,哪怕是在最深的深夜,我也不觉得孤独,因为书柜里拥挤着上千个陌生好友,他们排着队等着我随时会见。
有时会把灯关掉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享受时间在面颊上缓慢蠕动的酥痒感。有时坐十几分钟,有时一连坐几十分钟。有时坐着坐着,眼泪就在夜色的掩护下漫流下来。
我一进书房就把门反锁,最亲近的人也不可以随便闯进来,哪怕以爱的名义。
这是世界上唯一纯属于我个人的领地,我谢绝任何理由的掠夺。
在自己的领地,看书写作是幸福的,不看书不写作安静地接见自己,这可能是更常见也更幸福的事。
与婴儿对视
女儿长大后,我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硬。
每次拍照,摁快门的人总是不满意:不要那么严肃,笑一下,放松一点。后来看照片,那张放松了许多的脸仍刻板得像块长满苔藓的岩石。
真是很抱歉啊,我只在很小的时候,才有满脸是笑的照片。长大的过程,就是面部肌肉逐步失去活力的过程。
读中学后,就完全不会笑着面对镜头了。最初可能是因为拘谨,拘谨像个弹力面罩,死死地遏制表情里的花朵。
后来是逆反,当微笑成为一种励志性的表演,我拒绝参加演出。我习惯了不动声色和暗流涌动,照相时如此,不照相时,面目更加荒凉。
我为此比其他人多了些麻烦。在车站广场遇上警察抽查身份证时,同伴都无人问津,我总是被网兜住。
可能在很多人看来,僵硬等于紧张,而紧张等于心里隐藏了超出日常所需的东西。
我也许真是有秘密的人,但不是警察会感兴趣的那种,也不是爱窥探隐私的人感兴趣的那些。
我有时也会非常规运用脸部肌肉:装疯,装可怜,装可爱。小驴、小狗、小熊脸上最萌的表情其实我都会,只是没几个人见过。
十年前的影集可以做证,我不仅会笑,还能把笑容放大数倍传染给女儿。她笑得像只快要脱线的氢气球,我笑得像是一摊形状多变的烂泥。
那些夸张的笑容让我每看一次都想哭。似乎,只有在女儿面前,我眼里的冰霜才会彻底融化。
我坐火车、坐飞机从不和人搭讪,哪怕邻座好看得像个妖精,我也能保持唐僧的坐姿一声不吭。闭目养神,或者取出背包里的诗集当经书来念。
我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也担心他人怀疑自己靠近的动机。
陌生人中,我只愿和婴孩对视。不仅因为无条件信任他们,还因为,婴儿总能一眼看出我也是可爱之人。
一张小脸朝阳一样从前排座椅靠背上升起来一半,我放下手里的书睁大眼睛去迎接它的照耀。小太阳受到了鼓励,一下子跃升到椅背之上,小豹一样直愣愣盯着我。
我冲她眨眨眼,她眼窝里的两只小动物就激动地翻滚起来,像是要挣脱眼窝的束缚。我努努嘴,她的笑声就像找到滑梯一样飞驰而下。
在旅途中,偶尔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我很享受和素不相识的婴孩对视的游戏,他们不带一丝成见和防备的目光,很容易把我带回到女儿很小的时光。如果旅途足够漫长,且对方的家长没有察觉,我可以和他(她)对视一路,跟着他们回到遥远的童年。
有次在餐馆吃饭,邻桌的一只小豹流着口水勾引我,我忘了夹菜,回头冲他憨笑,他加倍地回应,笑到高潮时,使劲啃肮脏的椅背。我伸手去阻拦,他母亲诧异地扭头,然后释然地冲我友好地一笑。
我脸上燎起暗火,似乎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成人的笑容再友善,也会让我本能地拘谨。
单位新来的同事还不太熟悉我,但她注意到一个现象:你怎么从来不笑的?她有次突然笑着问我。
其实每次和她邂逅,我都努力地调动了嘴角的肌肉。
可能,我对笑容的理解还没达到社会的平均值。
可能,我还要去幼儿园进修重新学习微笑。
周末绿
周末绿不是城市绿化带里的颜色,更不是自家阳台上栽种的那点自我安慰。
对于行动力弱的人,公园里的草坪和湿地也可算周末绿,对于我而言,城郊的梅岭都像是巨型假山。
我看不上建了商业楼盘和大型停车场的山,它们像是广场和街道的干儿子,对城市极尽谄媚和抄袭之能事。
周末绿是比日常生存环境更自然更宜人的那种绿色。
好歹要离城三四十公里以上吧,把水泥和电线甩得远远的,把没头脑的模仿秀甩得远远的。
酒绿、苹果绿、孔雀绿、苔绿、草绿、森林绿、湖绿、海绿……周末绿的丰富性,再好的人工生态圈都无法完全替代。
周末绿是一种生态理念,其本质是自然绿。
人类最初就活在周末绿无边无际的内涵里,只是那时日历还未被切割成工作日和周末两截,人要活下去没哪天离得开货真价实的绿,绿色里生长着果实、淡水和肉食,也潜藏着雷电和洪水的危险。
城市文明剔除了野外生存的不确定因素,也让人类渐渐远离了最贴心的环境色。人群里很少有人不喜欢绿色的。哪怕是一个可以宅在屋里几个月不出门的城市土拨鼠,最让他神经放松心里亲近的颜色可能还是层层叠叠的绿。
人类走出丛林才一万年左右,基因里的记忆谁也无法删除。
越来越发达的都市可以满足市民的大多数日常所需,但是,无论多到什么程度也不会是全部。
周末绿是城市生活必要的补充。
那些修剪得很规整很乖巧的绿化树和盆栽植物数量再多,也只是周一绿、周二绿……周五绿,它们同动物园笼子里的孔雀鹦鹉一样,活力和脾性与野外的同类早已不是一回事。
周末绿,本质上也是一种不忘本的生活态度。
在与我收入水准相当的同龄熟人中,我的固定资产和不固定资产可能都是最少的,二十年前如此,现在情况估计也差不多。我收入中的大部分,都分期分批支付给了周末绿。
大多数人旅游时才会发生的财务损耗,在我这里是日常基本开支,比交电费水费还频繁,一个月好几次。
买车之前周末出门像越狱,须谋划线路下决心。近十余年就像开闸放水,成为一种生理习惯,一个月出城四次很常见,连续两个周末都留在城里很愁闷。
有时是去拜访一株成名已久的千年古樟古枫;有时为了结交地图上一条身材狐媚的小河;有时什么目标也没有,把小车当作识途老马,它高兴往哪里开就往哪里去,跑累了下水游个泳,或者枕着草香睡午觉。
有时随机停在一座快坍塌的老桥上与河流谈心,一直聊到夜色从上游涌来,水声代替时间。
我比江西大多数县的旅游局局长更熟悉当地的野风景,我比全国大多数驴友更珍惜周末和节假日的内涵。
多年前,一位朋友批评我出游的性价比不高,她大多数周末都是室内剧主角,偶尔休假就报团去国外,同等资费能购买更多的见识。
不过她看重的是风景,我痴迷的只是周末绿。周末绿和风景有交集,但仍是两个概念。
看风景的人不能忍受重复建设,我乐于每年去同一个地方看桃花油菜花,有时也可以什么花也不看,在绿色里无所事事地待着就能给身心充电。
一辆车从买回来到报废,公里数几乎全是城市的烙印,城里有不少这样的人。周末,对他们而言只是休息日而不是回歸的路。
他们可能也是热爱生活的人,但他们爱的生活与我太不一样。
在我看来,他们的人生,至少还欠缺一点周末绿。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