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拉煤
2021-12-09阎连科
阎连科
我家日子好,盖了瓦房,有时烧饭还烧煤,尤其在过年这样的日子里。买煤要到八十里外的一个煤矿厂。黄土路、上坡、下坡,一个接一个。我和二姐跟着村里人去拉煤。
腊月的夜,深远而寒凉。五六辆去拉煤的车,别的都是一人一车一劳力,只有我和二姐是双人少年一辆车,沿路的村庄都被我们甩到身后。到了煤矿厂,拉煤的人排成长龙阵。来时并没有见到有同行的人流和车队,到了煤矿的煤堆黑山下,发现买煤的汽车和拖拉机,还有更多的架子车,都如从地下被吐了出来一样,凌乱而嘈杂,有经验的村里人告诉我和二姐,装煤时要多挑煤核,煤核耐烧又能烤火。我和二姐点着头,在车队里把车朝前挪移着,开始吃着母亲特意给我们做的油烙馍。
等了好久,终于轮到我们装煤了。我比二姐力气大,我用铁锨往车上装煤,二姐在那煤山下四处捡煤核抱到车子上。待我铲装累了,二姐替我铲装,我跳到车上把煤用力朝下踩,就这样把煤车装满。等到大家都把煤车装好,一起拉到磅场去过秤。记不清那过磅的两个中年人从我们车上铲下去几锨煤,只记得他们一个过着磅,一个往下铲着煤,看着我和二姐问:“哪里的?这么小就来拉煤呀!”然后每往下铲一锨,我和二姐心里就疼一下,不知铲到第几锨,二姐对那铲煤的说:“別铲了,再铲就不够五百斤了。”那人就朝过磅的看了一眼,过磅的朝他点点头,他又从地上铲了一锨煤装到车上去。我们就把煤车从磅上拉走了。
好像回去没有一段是平路。我驾辕主拉在车辕内,二姐拉着边绳在右边。大家先是一队拉开朝前走,后来力大脚快的,就到了前边。拉煤的车队也便散开了。我不知道我们是在大家的前边还是后边,就那么低着头地拉,不说话地走。也许走了三十里,也许走了四十里,忽然觉得灰黄的太阳到了头顶上——似乎是午时来到了,于是把车子停在路边上,我去找石头起野灶,二姐端着备好的铝锅,到一个村里找水。待二姐回来后,我不仅垒起了石头野灶儿,还捡来柴火生起了火。
那天中午,我们吃的是野灶煮汤面。快要吃完时,二姐突然问我:“连科,你长大后准备干啥?”
我有些蒙地望着二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怎样回答。
这时二姐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你是男娃儿,要努力离开家。”
我越发不懂地望着二姐,端着的碗僵在半空。
“你长大了当兵去。当兵提干,就不用这样在家苦劳受累了。”
再也没有说啥,我们就重新上路了。过了有路标的明皋村,离家还有三十里。那三十里,宛若从北方到南方的三千里。天色黑得如同泥浆般。我问二姐:“你说爹、妈会不会来接我们?”
二姐朝着前方望了望,没有回话,把我从车架辕里换将出来。
“爹有哮喘,可咱妈应该会来接咱吧?”又走了一段路,我又问二姐。二姐依然没有回答母亲会不会来接,只是说我们再坚持一下,就回到村里了。我们走一走,歇一歇。一歇下,身上的汗落了,会冷得像身上结了冰,于是又慌忙起来拉车。再遇坡道甚至平路走不动时,就又停在路边歇歇脚,这时有卡车亮着大灯从我们身边开过去,我们就觉得卡车司机是多么神圣、伟大的职业啊,拉几吨、十几吨的货,脚一踩油门就轰轰跑走了。
我实在走不动了,二姐只好同我坐在路边歇着。先一歇几分钟,再一歇有十几分钟。到后来,我们朝前拉上十几分钟,就地坐下十几分钟。拉上半小时,也歇坐半小时。前路好像和我们的脚步相反,愈往前走离家愈远。远了也得走,前边到底是家的方向呢,人往家的方向走着,本身就是朝着奇迹走过去。
奇迹果真出现了,我们坐在路边歇息着,很想去路边干了的河里找块冻冰解解渴,冰润一下干裂的嗓,就在我和二姐在路边河里找存水存冰时,我们听见“素粉——连科——”的唤声,接着就看见,有一个马灯远远地亮在黑暗里。
哥哥听见我们的呼应,朝着我们跑过来,我和二姐顿时觉得世界温暖得如寒冬中旺了炭火的屋。
哥哥把马灯挂在车子辕杆上,让二姐和我坐在煤车前边由他一起拉着,我和二姐怕从车上掉下来,我一手扶着车辕板,另一只手空出来拉着二姐的手。二姐的手上有茧子,但还是柔和得和二姐一模一样。一个个村子被哥哥和车子甩在身后。村头的大桥就要到了,母亲在大桥头上等我们。穿过村街到家了,大姐和父亲在门口等我们。血缘的亲情美得像冬天里的火,夏天里的风。
那年春节下大雪,我们熬年烤的火,全部来自我和二姐拉的煤和煤核,暖得连透风的屋子都没一丝冬日寒意。村里人、邻人那年都来我家烤火熬年夜,那煤和煤核,把一个村落、一个世界的寒气都给烧没了。
黄豆酱香香摘自《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