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入现场:清词创作中的姜夔身影及其风貌
2021-12-09张宏生
张 宏 生
(香港浸会大学 中文系,中国香港)
在词史上,姜夔的命运非常奇特。他在宋末得到张炎的大力表彰,其创作也影响了张炎、周密、王沂孙等一批词人;但进入明代,却近乎销声匿迹。明代词学盛行“花”(《花间集》)、“草”(《草堂诗余》)之风,特别是《草堂诗余》影响巨大。正如明末毛晋《草堂诗余跋》所总结的:“宋元间词林选本,几屈百指。唯《草堂》一编,飞驰几百年,凡歌栏酒榭丝而竹之者,无不拊髀雀跃,及至寒窗腐儒,挑灯闲看,亦未尝欠伸鱼睨。”(1)毛晋:《草堂诗余》跋,载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第670-671页。虽然姜夔“填词最雅”,《草堂诗余》却“不登其只字”(2)朱彝尊:《词综·发凡》,载《词综》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14页。,其词在社会上流传甚少,这当然也就限制了其作品在明代的传播和接受。然而,到了清代,由于朱彝尊等人的搜求,姜夔的词作重新得到了刊布,较为广泛地流传于世;朱彝尊等人更在理论上对其大加推崇,指出:“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3)同上书,第10页。他们还身体力行,在创作上予以鼓扬,终于使得姜夔词成为重要的创作楷模。这种状况在清代一直延续,即使嘉道年间常州词派登上词坛,表面上看,浙西词风受到清算,但姜夔的影响力仍然巨大。这个影响力表现在许多方面,除了批评性的著述外,还在具体的创作中大量展示出来。翻阅清词文献,白石的身影几乎无所不在。本文拟从几个特定的方面,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一、创作的偶像
朱彝尊曾经总结清初词风:“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4)朱彝尊:《静惕堂词序》,载曹溶《静惕堂词》,见《清名家词》第1册,上海书店影印本,1982,“序”第1页。谢章铤又总结其后雍乾年间的词坛:“雍正、乾隆年间词学奉樊榭为赤帜,家白石而户梅溪矣。”(5)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第3458页。这可以说是康熙至乾隆的词坛大势,在并列的两个师法对象中,后面一个(张炎和史达祖)随着时代变化可能有所不同,但姜夔始终屹立不动。
在另外一篇文章中,笔者曾经指出,虽然朱彝尊提倡学习姜夔,但他自己的创作却更接近于张炎,和他的夫子自道“倚新声玉田差近”相符合;而真正以姜夔为师法对象,则集中体现在雍乾年间的厉鹗身上。(6)张宏生:《厉鹗与姜蘷:浙西别调与白石新声》,《人文中国学报》2004年第10期。法国批评家丹纳曾经说过:“要刺激人的才能尽量发挥,再没有比这种共同的观念、情感和嗜好更有效的了。我们已经注意到,要产生伟大的作品,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自发的、独特的感情必须非常强烈……第二,周围要有人同情,有近似的思想在外界时时刻刻帮助你,使你心中的一些渺茫的观念得到养料,受到鼓励,能孵化、成熟、繁殖……人的心灵好比一个干草扎成的火把,要发生作用,必须它本身先燃烧,而周围还得有别的火种也在燃烧。两者接触之下,火势才更旺,而突然增长的热度才能引起遍地的大火。”(7)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第136-137页。厉鹗一心学姜夔,从和他同时期的作家身上也可以看得很清楚,因此,本节借助《全清词·雍乾卷》,对此略作叙述。
在雍乾年间,有的词人直接将姜夔奉为心目中的第一人,如王又曾《一萼红》(余爱中仙“一掬春情,斜月杏花屋”之句,属家镜香写斜月杏花屋填词图,自题此阕):“也曾傍、梅溪竹屋,更心折、白石是吾师。”(8)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2册,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第676页。王氏是浙江秀水人,和朱彝尊是同乡。这种表述借鉴了朱氏“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的表述方式,毫不拖泥带水,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取向。
北宋年间的王禹偁有过这样一段轶事,为世人传诵:
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复易。(9)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五引《蔡宽夫诗话》,江苏广陵刻印社,1983,第170页。
宋代是杜诗价值得到充分认定的时代,而学杜之风的兴起和王禹偁有着重要的关系。吴之振《宋诗钞》曾经指出:王虽“学杜而未至”,但“独开有宋风气,于是欧阳文忠得以承流接响”,“为杜诗于人所不为之时者也”。(10)吴之振:《宋诗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88,第5页。上面的那段记载说他以能够暗合杜诗为荣,甚至以杜甫为前身,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这样的情形,雍乾年间也能够在对待姜夔的态度上得到复制,如陈皋《清平乐·题程筠榭填词图》:
偷声减字。细细含宫徵。多少周情兼柳思。镇日织绡泉底。 麝煤满砚玄云。谱来不语凝神。付与小红低唱,真成白石前身。(11)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3册,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第1396页。
填词图是清代特定的词学批评样式,自康熙年间《迦陵填词图》暴得大名之后,有清一代,一直绵绵不绝。虽然很多图本身已经看不到了,但在清词里面却保留着大量的记载。筠榭,歙县程名世字令延,号筠榭,有《思纯堂集》行世。陈皋称赞程词有“周情柳思”,即周邦彦的情韵和柳永的思致,评价已经很高,最后尊为“白石前身”,差不多是当时最高的评价了。当年姜夔到石湖访范成大,成《暗香》《疏影》二阕,受到范成大的极端爱赏,将小红赠予他,成为一段韵事;而这两首词,自被张炎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后,也一直有很高的地位。所以,这里将程氏比为“白石前身”,就不是泛泛之言,可能是将类似于《暗香》《疏影》的创作成就也包括进去了。考察程名世的成就,可能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和江昉、吴烺等合辑《学宋斋词韵》。清人对词韵的研究非常重视,《学宋斋词韵》的出现正处于一个重要的过渡时期。江顺诒《词学集成》即指出:“学宋斋本,为世所重。”(12)江顺诒:《词学集成》卷四,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253页。吴梅在其名著《词学通论》中也有这样的评价:“当戈韵未出以前,词家奉为金科玉律者,莫如吴烺、程名世等所著之《学宋斋词韵》……”(13)吴梅:《词学通论》第三章《论韵》,商务印书馆,1947,第21页。所以,程名世也是对词学下过精深功夫的,以小红低唱,誉为白石前身,意指其声韵和情韵,和当时人的认识有一致性。
当然,“白石前身”毕竟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对于更多的人来说,能够写得像白石,就已经是很大的荣誉了。如下面何琪的这首《减字木兰花·题橙里石湖泛棹图》:
春光无价。都在垂杨临水榭。桥影弯环。撑过吴娘六柱船。 倚声按拍。箧有新词如白石。载得惊鸿。不是樵青是小红。(14)同①书,第1687页。
樵青,颜真卿有《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肃宗尝赐奴婢各一,玄真配为夫妻,名夫曰渔僮,妻曰樵青。”(15)《全唐文》卷三百四十,中华书局,1983,第3447-3448页。能够写出如同白石一样的词作,当然船上所载美人不会是素雅的樵青,而只能是风流妩媚的小红。以词作似白石作为标识,雍乾年间有很多。如詹肇堂《解连环·题倪米楼〈翦云词〉卷,即送之都门》:“江城二分月近。展新词白石,笺锦盈寸。”(16)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4册,第1942页。江藩《声声慢·题汪大饮泉〈秋隐葊填词图〉》:“减字偷声。一瓣香熏白石,谱新词、笛怨琴清。”(17)江藩:《扁舟载酒词》,嘉庆二十年刻本,第6页b。邵玘《洞仙歌·读去年幻花主人和王孝廉礼堂韵赠先人寿词,凄然有感,次和二阕》之一:“花洲月部,尽词坛遥领。组织风骚秀而整。喜年来、篇什题赠良多,清空笔,白石老仙佳境。”(18)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6册,第3424页。田中仪《金缕曲·题都梁词》:“浣手蔷薇露。把新词、一卷都梁,长篇短句。白石梅溪千古秀,澹沲差堪俦伍。”(19)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7册,第3672页。
姜夔一生漫游江湖,他的生平经历能够引起不少下层知识分子的共鸣;他访石湖而受到范成大的赏识,特别是和小红度曲吹箫的一段韵事,更是使不少人非常艳羡,因而写入作品。如詹肇堂《迈陂塘·题吴白庵石湖课耕图》:
问先生、几时归去,买田阳羡能遂。官闲终逊为农乐,跌宕平生豪气。须早计。但归兴浓时,不为鲈鱼味。营丘画里。指数笔山眉,一枝塔颖,梦绕石湖水。 相依有,赤脚吴娃妍丽。闲看牛饭松底。麻源谷口家园好,偏爱楞伽烟翠。乡信美。向万树梅花,选片扶犁地。范公高致。待白石吹箫,小红度曲,千载唤重起。(20)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4册,第1943页。
吴氏正好也生活在石湖,环境中又有“万树梅花”,所以,想起当年“范公高致”,特别是“白石吹箫,小红度曲”,就觉得是重新回到了眼前。有时候,他们甚至将这段佳话加以移植,如张思孝作有《疏影》,小序记载了一段故事:
太守郡斋有抹丽数十本,皆自粤中携至者。予过杭下榻,每当晚凉浴罢,淡风入怀,月露初泫。涤雪瓯,煮佳茗,坐卧狂香皓雪堆中,真觉魂清骨冷也。因谓曰:“昔白石道人为石湖赋梅,《暗香》《疏影》,至今脍炙。子盍度新声,宠予是花乎?”遂圆豪成调,以为清美不减石帚,惜无俊妓娴歌者付之耳。明日以两株赠行,且云:“是虽不及小红,而冰肌玉骨,相伴过四桥边,亦不为寂寞矣!”相与一笑而别,时己丑七夕前二日也。偶于箧中简得残稿,窜易几字存之,并识一时佳兴云。(21)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11册,第6025页。
姜夔是咏梅,这次却是咏抹丽。重要的是,当年姜夔为范成大作《暗香》《疏影》两首词,已经成为一种生活形态和精神境界,所以可以移植,可以再现。
二、正律的标准
词本是音乐文学。元代以来,当词乐渐渐失传后,不少人,包括作家和批评家,都希望通过对格律声韵的探讨来还原词的音乐性。这种探讨,往往与对古代经典作家的认识有关,而且往往体现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这种状况,宋时已然,如姜夔《长亭怨慢》小序:“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22)姜夔:《长亭怨慢》,载姜夔著、夏承焘笺校:《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36页。清代词人师法白石,连这一点也学来了。不过,他们往往是从其所崇拜的姜夔出发,对现有的相关规范提出异议。
在清初词学复兴的过程中,万树《词律》的编纂出版是一件重要的事,标志着清人在词学探讨时具有了创作、理论、格律三个方面并驾齐驱的意识,是词学建设进一步成熟的重要标志。
总体来说,清代的词学批评家对《词律》都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在该书问世后不久,查涵作《莺啼序》一调就有这样的看法:“《莺啼序》商音成曲,曲凡三纵二拍,词调最长者唯此序,最难订正者亦唯此序。近见名贤多奉时下图谱为科律,失古人声音节奏,妄欲以新颖见长。是正万红友所云‘天下未见眉目不全之女人,而以脂粉为绝色’者。”(23)张宏生:《全清词·顺康卷补编》第4册,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第2498页。引万树语以批评时人,显然对其《词律》有正面评价。沈堡《长生乐》一词中的“泉自云岩,流下几瓣红蕤”句,自注“用韵依万红友《词律》改本”(24)张宏生:《全清词·顺康卷补编》第4册,第2400页。,也说明此书较早就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成了重要的工具书。道光、咸丰年间的杜文澜特别赞赏万树《词律》对于转变清初词风的重要意义:“元明以来,宫谱失传,作者腔每自度,音不求谐,于是词之体渐卑,词之学渐废,而词之律则更鲜有言之者;黄钟毁弃,瓦缶雷鸣,七百年古调元音,直欲与高筑嵇琴同成绝响。使非万氏红友以《词律》一书起而振之,则后之人群奉《啸余》《图谱》为准绳,日趋于错矩偭规,而不能自觉;又焉知词之有定律,律之必宜遵哉?”(25)杜文澜:《词律校勘记》卷首《叙》,咸丰十一年刊本。“词之有定律”在于格律化,万树以四声论词,尤重上、去,在很大程度上确立了填词标准。清人填词遂由传统的“倚声填词”转为“依律填词”,格律也就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词乐,故厉鹗在《论词绝句》中这样说:“去上双声仔细论,荆溪万树得专门。欲呼南渡诸公起,韵本重雕菉斐轩。”(26)厉鹗:《论词绝句》之十二,载《樊榭山房集》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514页。清人在具体的创作中,也经常表达赞赏。如凌廷堪《湘月·双调》的小序:
宜兴万氏专以四声论词,畏其严者多诋之,泸州先著尤甚,以为宋词宫调,必有秘传,不在乎四声。今按宋姜夔《白石集·满江红》云:“末句‘无心扑’,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徵招》云:“正宫《齐天乐慢》前两拍是徵调,故足成之。”及考《徵招》起二句,平仄与《齐天乐》吻合。又《宋史·乐志》载:“白石《大乐议》云:‘七音之协四声,各有自然之理。’”王灼《碧鸡漫志》:“《杨柳枝》旧词起头有侧字、平字之别。”然则宋人皆以四声定宫调。而万氏之说与古暗合也。先著妄人,宁足哂乎。余恒谓推步必验诸天行,律吕必验诸人声,浅求之,樵歌牧唱,亦有律吕。若舍人声而别寻所谓宫调者,则虽美言可市,终成郢书燕说而已。今秋舟过荆溪,感而赋此,以酹红友,即白石所云《念奴娇》鬲指声也。按鬲指,亦谓之过腔,《念奴娇》本大石调,今吹入双调,故曰过腔,谓以黄钟商过入夹钟商也。(27)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14册,第7834页。
先著和程洪是康熙年间的词学批评家,他们在《词洁》一书中借《湘月》一调讨论四声的问题:
魏晋以前,无有四声,而汉之乐府自若,未闻其时协律者,鲜所依据也。故平仄一法,仅可为律诗言耳。至於词、曲,当论开阖、敛舒、抑扬、高下,一字之音,辨析入微,决非四声平仄可尽……宋词久不谈宫调,既已失考,今之作者,取其长短淋漓、曲折尽致,小有出入,无损其佳。汤临川云:“此案头之书,非台上之观。”传奇且持此论,况于词调去宋数百年,彼此同一不知,何必曲为之说。前此任意游移者,固为茫昧,近日以四声立谱者,尤属妄愚。彼自诧为精严,吾正笑其浅鄙。既历诋古人,尽扫时贤,皆谓之不合调,不知彼所自谓合调者,果能悉入歌喉,一一指陈其宫调乎?(28)先著、程洪著,胡念贻辑评:《词洁》,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第1363-1364页。
凌廷堪这一段正是针锋相对,回到万树,去纠正其说之谬。凌廷堪是在《湘月》一词的小序中谈这个问题,并用具体的创作加以验证,这就更具有现场感。
但是,词乐的发展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即使是万树,对于正律也不一定总是能够尽善尽美。在具体实践中,人们固然往往以《词律》作为基本的工具书,按图索骥,进行创作,但是在创作过程中也会根据词史所提供的资源,对《词律》加以反思,而在反思时,姜夔正是一个重要的参照系。
第一种情况是根据姜夔原作纠正《词律》之误。如姜夔自度曲《凄凉犯》:
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晚花行乐。旧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红落。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着。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29)万树:《词律》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306页。
以上是《词律》的断句。葛景莱有《凄凉犯·秋蝉》一词,篇末注云:“白石旁谱‘陌’字不起韵,《词律》注韵,误。‘曲’字注叶,亦误。‘斜’字用平(葛词第二句‘凄凄斜照明灭’),从玉田作。”(30)葛景莱:《蕉梦词》卷一,清刻本,第17页b。对《词律》有所斟酌,是葛景莱创作时的常态。又如《山亭宴·花阴,从张子野体》,对于此体的末句,他说:“末句《词律》作五字句,误,依《子野集》改正。”《蕉梦词》卷三,第8页b。万树所定格式见《词律》卷十七,第378页。他认为第一句七字应该连读,而“曲”字不叶韵。葛氏是道光十一年(1841)进士,和戈载相识,集中有《念奴娇·赠戈顺卿》(31)葛景莱:《蕉梦词》卷三,第21页b。等作,言和戈载互通词学事。类似的看法,杜文澜也指出来了,他说:“《白石道人歌曲》旁谱,‘绿杨巷陌’句‘陌’字,及‘将军部曲’句‘曲’字,均非叶韵。”(32)万树:《词律》卷十三,第30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词律》,乃光绪二年江苏布政使恩锡所刊刻者,在万氏原书每调后,附以杜文澜的《校勘》。杜文澜生于嘉庆二十年(1815),可能较葛景莱稍年轻,但他们是同时代的人。杜氏对《词律》有专门的研究,曾著有《词律校勘记》,或许葛氏有所参考,还待细考。(33)杜文澜:《词律校勘记》序中说:“昔吴县戈君顺卿(载)拟辑增订《词律》,又与高邮王君宽甫(敬之)议作《词律订》《词律补》,均未克成。余获见王君《词律》校本,亟加采录;又得戈君校刻《七家词选》,及江都秦君玉生(巘)所辑《词系》,其中可以校正《词律》者,亦附载焉。”由此可见,杜氏此书,也曾参考或采纳其他人的看法。杜序见该书咸丰十一年刊本。宋末最能体现姜夔创作精神的张炎用此调创作,第一句第四字即不用韵,而“曲”亦不叶。张氏用此调写《北游道中寄怀》上片云:“萧疏野柳嘶寒马,芦花深、还见游猎。山势此来,甚时曾到,醉魂飞越。酸风自咽。拥吟鼻、征衣暗裂。正凄迷,天涯羁旅,不似灞桥雪。”(34)唐圭璋:《全宋词》第5册,中华书局,1965,第3463页。《过邻家见故园有感》上片云:“西风暗剪荷衣碎,柔丝不解重缉。荒烟断浦,晴晖历乱,半江摇碧。悠悠望极。忍独听、秋声渐急。更怜他、萧条柳发,相为动秋色。”(35)同上书,第3478-3479页。都是如此。不过,《词律》讨论《凄凉犯》,以吴文英所作为正体,以姜夔所作为又一体,而吴作此二处却又押韵,因此,这或者也是反映了不同的看法。
第二种情况是某一词牌,断句处各有歧义,作者创作时则径以姜夔为准。如费承勋《齐天乐》,小序云:
戊寅寓京师,药林先生嘱填此阕,效颦知所不免。按《齐天乐》,《词律》注:“前后起句有用韵者,乃偶合,不必叶也。”而白石以此调赋蟋蟀,起句、过腔前后俱叶。又按《樊榭山房词》往往起句不叶,过腔仍叶。红友《词律》,樊榭以专门称之,而互异若此。兹阕意仿白石,故前后起句俱用韵,并记此以俟娴声律者订正焉。(36)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8册,第4573-4574页。
厉鹗称赞《词律》语,即前引《论词绝句》之十二所谓“荆溪万树得专门”,自注说万树的独特之处是“严去、上二声之辨”。费氏非常敏锐地看到《词律》中对《齐天乐》前后起句是否用韵未下结论,(37)万树:《词律》卷十七,第386页。而厉鹗虽然称道《词律》,但自己的创作却又摇摆不定,从创作上看,这当然也不算错,只是从对《词律》的推崇来看,稍微打了一点折扣。所以,尽管此调的写作最早是北宋周邦彦,并不是姜夔,《词律》中所列诸作也没有姜夔的,但费氏根据自己的理解,却把姜作奉为正体,予以模仿。姜词如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吟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38)姜夔著、夏承焘笺校:《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四,第59页。
费承勋之作如下:
洗车雨过云成阵。踈帘晚风微紧。大火西流,斜河左界,吹落桐阴清润。相思一寸。记膏沐揉花,摘残篱槿。(杭俗七夕以槿叶濯发。)只恐飞篷,玉容销减有谁问。 吴波遥隔芳信。料新裁翠被,凉怯灯晕。鹊架危梁,蛛缠小合,吟入潘郎愁鬓。双星自哂。甚嫩约人间,竟无凭准。经岁经年,怎教离梦稳。(39)同①书,第4574页。
费承勋如此处理,与其说是出自理性的判断,不如说更具有感情的色彩。正是他对姜夔的尊崇,促使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万树《词律》有功词学甚大,是清人的共识,但由于种种原因,尚有不少疏失,因此,后人也多有订补。对《词律》的批评,在该书问世不久后就出现了,如王奕清等《钦定词谱》谈到万树将《千秋岁》列为八体,而又将《千秋岁引》别为一调,列为四体,即加以批评:“《词律》疏于考据,类列于《千秋岁》后,而又云‘两调迥别’,故为两列而论之如此。”(40)陈廷敬、王奕清等:《康熙词谱》卷十九,岳麓书社,2000,第572页。吴衡照对《词律》评价甚高:“万红友当轇轕榛楛之时,为词宗护法,可谓功臣。旧谱编类排体,以及调同名异,调异名同,乖舛蒙混,毋庸议矣。其于段落句读,韵脚平仄间,尤多模糊。红友《词律》,一一订正,辩驳极当……均造微之论。”但在其《莲子居词话》中也有所批评:“红友《词律》,如《南歌子》《荷叶杯》等体,多注双调。西林先生云:双调乃唐宋燕乐二十八调、商声七之一曲之大段名也。词中《雨淋铃》《何满子》《翠楼吟》,皆入双调。万氏失考,误以再叠当之,有此卮言。”(41)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3册,第2403-2404、2424页。江顺诒批评《词律》:“不明宫调,仅从四声斤斤比较,究非探源星宿也。”(42)江顺诒:《词学集成》卷一,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220页。谢章铤在其《赌棋山庄词话》中也专门讨论《词律》的不少“失检”处。(43)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十,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452-3454页。至于杜文澜,更是专门作《词律校勘记》,发表不同的意见,受到俞樾的激赏:“咸丰中,秀水杜筱舫观察乃始有《词律校勘记》之作,万氏原文有误叶者,有失分段落者,有脱漏至廿余字者,有并作者姓名而误者,一一为之厘订,洵乎万氏之功臣矣。”(44)俞樾:《校刊词律序》,载万树《词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2-3页。
这些都可以让我们看到,万树《词律》刊行以来,受到极大重视,人们在相关著述中往往予以回应,越来越精细化,而这种讨论若能够再加上具体的创作过程,就更为全面了。
三、对姜夔自度曲的追慕
按照词学界的看法,词乐有乐府旧曲、燕乐、民间音乐等来源。从宋代开始,不少词人也喜欢写自度曲。其中,北宋较著者是柳永和周邦彦,南宋则主要是姜夔。
词学发展到清代,由宋代而来的词乐已经失传,但清人仍然努力还原词的音乐性,自度曲就是其中的一个途径。清代喜写自度曲者,根据现在了解的情况,有顾贞观、纳兰性德、陈世祥、毛先舒、沈谦等。总的趋势是清初有名者较多,而至清中叶以后,虽然也还不断有人尝试,影响力大的则不多。
关于自度曲的创作方法,到底是先有曲后填词,还是先有了词然后协之以曲,历来都有争论,看法不一。但是,在晚清的词学讨论中,著名批评家况周颐指出:“自度腔者,先随意为长短句,后协以律。”(45)况周颐:《蕙风词话》卷四,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第4488页。这个看法,显然从姜夔来:“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46)姜夔:《长亭怨慢》小序,载姜夔著、夏承焘笺校:《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三,第36页。事实上,清人对姜夔的自度曲非常重视。仅以《全清词·雍乾卷》中所展示的来看,这个时期的词人在创作中很喜欢用姜夔自度曲的调子,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和韵,说明当时的词人是想从姜夔的自度曲中进行学习,尤其是从音乐、格律等方面进行学习。
姜夔自度曲中可列入最有名者之列的作品是《暗香》和《疏影》,这两个词牌是清人非常喜欢使用的,相关的作品数量很多。而在创作时,对这两个词牌,他们也有讨论。如江藩以后人所变化的《暗香疏影》一调写咏梅词,先在小序中对词牌有所辨析:
白石老仙制《暗香》《疏影》二曲,本仙吕宫。考段安节《乐府杂录》论五音二十八调,仙吕在去声宫七调之内,则填此二曲,当用去声。而白石用入声者,北音入声,皆作去声读,今伶工歌北曲,所谓入作去也。盖二曲本用去声,以入代去,多缠声而流美矣。此梦窗、苹洲、玉田所以谨守成法而不变。又彭元逊《解佩环》调即《疏影》,用去声韵,亦一证也。张肯又采《暗香》前段、《疏影》后段合成《暗香疏影》一阕,变而为夹钟宫。夹钟即燕乐之中吕宫,亦有去声宫七调之内,当用去声,近入声之韵,斯为协律。仙吕宫下工字住,中吕宫下一字住,清上五字住,此曲用上五住也。春日,读《香研居词麈》,忽悟此理,乃填是曲,以继绝响。然自南宋以后三百年,世无知之者矣。嗟乎,倚声之难也如此。(47)江藩:《扁舟载酒词》,第11页b-12页b。
这里讨论的主要是押韵的问题,即是押入声韵还是押去声韵。江藩认为,按照宫调,应该去声,但姜夔显然用的是入声,该怎样解释?在江藩看来,这是因为在北方口音中,入声都作去声读,这样就从本源上解决了问题。江藩自称是读《香研居词麈》而悟出来的,发三百年未解之秘,因此,又感慨填词之难。填词之难,难点之一是规矩太多,这也就是袁枚基本上不写词的重要原因,可见在清代这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
但这两首词中复杂的意蕴也是清人很关心的。孙原湘曾写此二调,分别是:
洞天白石。算未消万古,苕溪风月。不见老仙,只见寒磷马塍碧。南渡江山旧梦,存羽扇、风流如昔。怪几片、雪样疎花,吹上古衣褶。 标格。尚奕奕。叹遁出冷灰,鬼也知惜。翠烟渐灭。明月无言自相识。招手青天似水,拚迓取、吹箫魂魄。听鹤唳、何处也,可真见得。
无由画出。那野云一片,来去无迹。只画当风,鹤氅如烟,英姿静寄萝碧。容台倡议成何事,但响落、空江残笛。想举朝、玉带金貂,一个布衣容得。 如我萧闲故里。水波荡日去,坚卧岩石。花疗清愁,月洗雄心,作了寻常词客。芳尊手摘寒梅荐,自笑亦、满身香雪。染翠豪、细谱神弦,可有小红低拍。
小序云:
姜白石像,宋时白良玉笔也。二十三世孙恭寿拾诸灰烬之余,重装寄题,既为作诗,复同诸君泛梅荐醴于礼姜馆,谱《暗香》《疎影》二阕,以当迎神送神之曲。(48)孙原湘:《销寒词》,清刊本,第6页a-第7页b。
这是为姜夔画像题词,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姜夔的思想感情。笔者曾经指出,清代对于这两首词的接受,常州词派之后,多认为其浸润着家国之思。如张惠言认为:“首章言己尝有用世之志,今老无能,但望之石湖也……此章(《疏影》)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之句。”(49)张惠言:《词选》,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第1615页。宋翔凤认为:“《暗香》《疏影》,恨偏安也。”(50)宋翔凤:《乐府余论》,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3册,第2503页。蒋敦复认为:“白石石湖咏梅,暗指南北议和事。”(51)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三,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675页。陈廷焯指出:“《暗香》《疏影》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52)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739页。从这个脉络看孙氏的两首词,其中所谓“南渡江山旧梦”“容台倡议(即上《大乐议》诸事)成何事”“花疗清愁,月洗雄心,作了寻常词客”,都可以联系到姜夔的身世和当时的社会形势。孙原湘和张惠言是同时代的人,晚于张惠言20多年卒,很可能是他把张惠言在《词选》中对姜夔的看法檃栝到词里面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则我们对词论和词体文学创作的互动,当有新的认识。
《霓裳中序第一》也是清人很关注的一首姜夔自度曲。关于这首词的创作因缘,姜夔在小序中说: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53)姜夔著、夏承焘笺校:《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一,第5页。
姜夔自述是在南岳衡山最高峰祝融峰上得到《霓裳曲》,欣赏其“音节闲雅”,乃取其中序部分,填成此词。词曰: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虽然姜夔在小序中说这个调子的特点是“音节闲雅”,但从作品的词情看,写羁旅愁怀,心绪凄苦,不知音乐该怎样搭配。沈祖棻先生曾特别指出:“此词多用杜诗。‘江莲’,出《巳上人茅斋》:‘江莲摇白羽。’‘一帘’二句,出《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笛里关山’,出《洗兵马》:‘三年笛里关山月。’‘坠红’,出《秋兴》:‘露冷莲房坠粉红。’应上‘乱落江莲’。‘暗水’,出《夜宴左氏庄》:‘暗水流花径。’”(54)沈祖棻:《宋词赏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157页。姜夔在小序中说:“予方羁游,感此古音。”这个“古音”,或许与此有点关系。而《霓裳羽衣曲》本与唐玄宗有关,沈先生引杜诗注此词,真是非常得体。
姜夔虽然对这个曲子有所描述,但对其具体作法,却着墨甚少。江藩颇喜白石词,他曾依此调写了一首:
中秋海上月。遍地清光如水活。听夜半残漏彻。望天际彩云,依稀仙阙。星河半灭。何处歌声恁愁切。匆匆过,一年令节,此恨向谁说。 愁绝。木樨香屑。引逗我、回肠百结。生涯真个鹘突。六十平头,世网难脱。学仙求秘诀。客梦里、飞身蟾窟。尘寰外,看冰轮满,万古不残缺。
写完后,可能觉得意犹未尽,因此加了一段按语,如下:
白石在衡岳,得商调《霓裳》十八阕,皆虚谱无字,乃填《中序》以传于世。则此调当以姜词为正,平仄宜参用个翁、草窗二家。个翁词有脱字,草窗下半阕“怅洛浦分绡,汉皋遗佩”,较之白石词多一“怅”字。《词律》谓之领句字,即今北曲之衬字。白石、个翁、草窗皆用入声韵,有用去声韵者,非正格矣。(55)江藩:《扁舟载酒词》,第18页a-b。
万树《词律》讨论此调,列姜个翁、周密、罗志仁诸体,而不及姜夔,杜文澜认为是“万氏未见白石词集耳”(56)万树:《词律》卷十六,第370页。。但江藩出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辈比杜文澜高很多,他指出“此调当以姜词为正”,可能是参考了《钦定词谱》。(57)《词谱》卷二十九云:“此调始自此词,周、尹二词皆从此添字。填此调者应以此词为正体。” 陈廷敬、王奕清等:《康熙词谱》,岳麓书社,2000,第892页。他的看法很具体:首先,此调应该以姜夔所作为正,但可以参照姜个翁和周密两家之作,并特别指出后二者有不够全面之处;更重要的是,他指出此词的用韵虽然为仄,但必须是入声,而不能是去声。看来,在词学的发展中,人们慢慢地有了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以为既然是仄声,则用去声、入声都无关紧要。这位词人显然是总结了一定时期的创作状况,而提出了如此鲜明的主张,对后世也应该有一定的影响。
类似的还有《凄凉犯》。朱焘创作此词时说:“白石自度此腔,注云:‘使国工田正德以亚觱篥歌之,其韵极美。’是此调为老仙得意之笔。细按四声,确有不可移易之理。末句连用去上,尤极谨严。近人泛填平仄,殊失制谱之意。”(58)叶恭绰:《全清词钞》卷二十六,中华书局,2019,第1363页。
姜夔创作的平调《满江红》是因旧曲而制新声,也是清人很感兴趣的,拟作者很多,这里也可以一并讨论。《满江红》一调,万树《词律》所收平韵者是吴文英所作,可能是由于朱彝尊《词综》未录姜夔这篇作品,万树当时尚未得见。至《词谱》,就已列姜夔此作,并指出:“平韵词只有姜词一体,宋元人俱如此填。”(59)陈廷敬、王奕清等:《康熙词谱》卷二十二,第665页。到了编纂《钦定词谱》的时候,对姜夔作品的搜集已经相对完备,所以就有了如此清楚的介绍。姜夔撰平韵《满江红》,小序云:
《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闻远岸箫鼓声,问之舟师,云:“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书以绿笺,沉于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岁六月,复过祠下,因刻之柱间。有客来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辄能歌此词。”按曹操至濡须口,孙权遗操书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濡须口与东关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归功于姥云。(60)姜夔著、夏承焘笺校:《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三,第32-33页。
词云: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 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61)姜夔著、夏承焘笺校:《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三,第32-33页。按,这首词前面有长序,主要谈这首平调《满江红》的创作始末,文繁不录。
这是一个创造,而创造是为了“协音律”。关于《满江红》的声情,龙榆生先生曾经指出:“一般例用入声韵,声情激越,宜抒豪壮情感和恢张襟抱。”(62)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133页。至姜夔创作出平调《满江红》,批评家都认为将入声韵改成平声韵,声情有变,较为舒缓。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不过,词调对声情的规定性,也是相对的。即如《贺新郎》一调,龙榆生先生曾经指出:“大抵用入声部韵者较激壮,用上、去声部韵者较凄郁。”(63)同上书,第183页。但如果看清代人的创作,用《贺新郎》一调写贺人新婚者,不胜枚举,而且用韵方面,入声、去声、上声皆有,都是表达喜庆的情绪。如此看来,执一以定万,对于特定词调的用韵与声情予以严格规定,不一定符合多姿多彩的生活以及为反映这种生活进行的创作。清代词人对平调《满江红》有着浓厚的兴趣,可能也和这种心理状态相关。从相关的创作来看,也确实如此。如江藩《满江红·雪夜渡江北上》:
衣带长江,恰一叶、双桨破潮。帆悬岸、阔明月夜,出积琼瑶。两点金焦浮翠色,千层云树浸寒涛。看玉龙、残甲满天飞,风怒号。 孤蓬底,魂暗销。雪侵鬓,叹刁骚。那日饥驱了,世事全拋。却又风餐还水宿,客愁如海不能消。怅望家、山在有无间,难画描。
篇末有按语:“平调《满江红》始于白石,谓仄调多不协律,末句第二字用去声,方谐音律。予细读姜词,玩其音节,第二句五字当用上声,六字当用去声,七句六字当用上声,下半曲第九句五字当用上声,始为合律,不拗歌喉矣。白石是曲押寒山韵,而‘阻江南’句阑入侵覃,盖一时失于检点耳。”(64)江藩:《扁舟载酒词》,嘉庆二十年刻本,第17页a-b。从平仄声律的角度加以讨论,意在为相关创作建立规范,而声情则激昂感慨,将大自然的变化和人物的心境自然合为一体。至于胡成浚的《满江红·岳忠武王祠墓》:
何处祠堂,试绁马、亭耸翠微。翠旍杂、红灯万点,神骑来归。怅望旧山松柏老,瑶琴弦断和人稀。想英雄、未了报恩情,堪涕洟。 公心事,千秋知。奠金爵,荐江篱。便纷纷儿女,拜尽南枝。早建旌旗诸将少,一抔坟土宋家遗。看敕书、亲写意拳拳,三叹咨。
小序说:“韩昌黎作《拘幽操》,昔人以为善道文王心事。岳忠武王《满江红》词,和者多感愤激烈,至有专责高宗者。虽论史抉微,要非王心之所安也。因效姜白石平韵体,用抒一得之愚。”(65)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15册,第8411页。有意写得平缓,确实是对姜夔精神的继承。又如陈皋的《满江红》:
孤峤凌空,穿一径、新阴翠攒。崩崖似、乱云纷涌,望极孱颜。依岸野花香作雪,冲人山鹘去仍还。再共跻、高处啸天风,非世寰。 涛声静,帆影宽。苍苔冷,白石闲。把八窗拓尽,放入晴岚。留看斜阳延倒影,半江金屑糁回澜。更狂呼、明月海门东,飞玉盘。
小序说:“丁巳新夏,嶰谷、半查昆弟招同祓江、樊榭、家孟竹町买舟登焦山,拾级上双峰阁。于时西日衔山,倒影波上,光彩的烁,如卧金浮图然。清兴绝奇,遂以此调效白石过巢湖,用平韵谱之。”(66)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3册,第1369页。这是写和诸友人在镇江的焦山上观景游玩,则是一片祥和清倩。这就确实体现出,以平调《满江红》能够写出不一样的声情。探讨一个调子创造声情的多种可能性,在一致中体现出变化,可能就是最让清代词人着迷的。
四、对表现手法的学习
清人既如此仰慕姜夔,则当然会将一些表现手法加以吸纳,融入自己的创作。这里面有一些是以模仿为主,如沈双承《凄凉犯·仙吕调犯商调,用白石韵漫成却寄》:
羁人纵在繁华地,情怀也自萧索。夜来甚处,数声横笛,一声清角。情怀更恶。况又是、沽来酒薄。怎攻他、愁城万雉,广大过沙漠。 回首当年事,暖处偷寒,苦中寻乐。恍然似梦,到而今、烟波摇落。待捡题封,更还去、牢牢记着。怕前言、久已担误,恁后约。(67)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6册,第3377页。
姜夔自度曲《凄凉犯》一调,据陶友珍和钱锡生二位的调查,顺康时期尚无追和者,至雍乾时期始受到重视,分别有7人创作了8首。(68)陶友珍、钱锡生:《从追和词看唐宋词在清代前中期的传播和接受》,《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7年第5期。这一首是其中之一。姜夔所作,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云:
词在合肥秋夕作。上阕汴洛回看,慨收京之无望;下阕临安南望,叹俊赏之难追。合肥本属江淮腹地,以其时南北分疆,其地遂为防秋边徼,故“边城”“戍角”等句,宛如塞上也。度漠雄师,徒劳追念,则南朝之不振可知。下阕忆当时小舫清歌之乐,换客中西风画角之悲,情怀更劣矣。(69)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418页。
姜夔之作上片结束时写自己行经已是边城的合肥,当年繁华,全然不见,却似出塞戍卒,艰难行走在沙漠之中,一片萧条,到处“衰草寒烟”。而下片则是回忆往日西湖的美好生活,形成明显的今昔对比。俞陛云的这首词也是今昔合写的方式,上片结尾因次韵,也只能用“漠”字,但将无限愁怀比喻为万雉之城,而且比茫茫沙漠还要广大,也写出了自己的特点。至于这首词虚实交错,也和姜词颇有渊源。
如人们所熟知,姜夔爱情词多写清冷之境,这一点也被清代词人接受。如姜词《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70)姜夔著、夏承焘笺校:《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二,第20页。
试比较厉鹗《西江月》:
春浅初匀细黛,寒清不上仙肌。玉梅花下见来迟。夜月深屏无睡。 心倚红牋能说,情除青镜难知。试香天子惜香时。人静街痕如水。(71)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1册,第240页。
用笔较为简淡,情热而色冷,和姜夔颇有神似。
姜夔词作,最为后世批评家所称赞的特色之一是以健笔写柔情,如詹安泰先生即指出:“(姜词)力扫浮滥,运质实于清空,以健笔写柔情,自成一种风格。”(72)詹安泰:《风格、流派及其传承关系》,载《詹安泰词学论稿》,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第449页。
姜夔以健笔写柔情的风格,体现在不同的作品中,其中比较突出的是《长亭怨慢》(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一词,词曰: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73)姜夔著、夏承焘笺校:《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三,第36页。
上片咏柳树,下片道别情,其动人处,正如陈廷焯所评:“哀怨无端,无中生有,海枯石烂之情。”(74)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三,载孙克强《白雨斋词话全编》,中华书局,2013,第733页。按,此为陈廷焯评“阅人多矣”四句语。但仅此而言,也还不算奇特,文学史上类似的情怀,也并不鲜见。若说在词体文学的创作中体现出一定创造性的,是其笔法,特别是上片“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数句,历来得到激赏。如清人孙麟趾《词径》:“路已尽而复开出之,谓之转。如‘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75)孙麟趾:《词径》,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3册,第2556页。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白石诸词,惟此数语最沉痛迫烈。”(76)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载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966页。唐圭璋《唐宋词简释》:“‘阅人’两句,因见长亭树而生感,用《枯树赋》语。‘树若’两句,翻‘天若有情天亦老’意,措辞亦俊。”(77)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191页。夏承焘、吴无闻《姜白石词校注》:“以硬笔高调写柔情,是白石词的一个鲜明的特色。如《琵琶仙》云:‘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解连环》云:‘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又如此词中的‘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则转折拗怒,尤为奇作。”(78)夏承焘、吴无闻:《姜白石词校注》,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第71页。从这些评价中不难看出,人们最赞赏的,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似乎笔力已尽,但透过一层,又辟一境,如此力度,在词的发展史上,以往罕见。这种手法,敏感的清人既已注意到,当然也就会用在自己的创作中。对《长亭怨慢》一词的追和,顺康年间就开始了。(79)陶友珍、钱锡生统计出顺康年间追和此篇者有9人、15篇,见其《从追和词看唐宋词在清代前中期的传播和接受》,《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7年第5期。那时,相关作者对姜夔的这种写法就已经有所关注。如彭孙贻《长亭怨慢·别怨,和白石韵》:
是何处、流莺低语。不道高楼,有人闲倚。飞絮漫天,马蹄蹂碎暗尘里。青山江尾,堆积到、愁多处。山自不消愁,何苦两峰窝,云敛碧聚。 春江非有泪,那只管、流难住。纵饶是泪,也和杂、楚天风雨。是不合、独自凭阑,见无限、江山如此。取次若重来,无杜鹃时方许。(80)张宏生:《全清词·顺康卷》,第2册,第1080页。
此篇多用进一层的写法。才说青山江尾,飘落的柳絮堆积在那里,也把愁堆积在那里,好像在那里能够消融掉,但接着又说山也难消愁,所以两峰之间,云气缭绕,绿色汇聚。下片仍然就这一层意思继续写,说春江之水不是泪,所以不管离人的感情,一如既往向东流去;但纵然是泪,夹杂楚天风雨,也难以分清何者是水,何者是泪。这显然都是受到姜夔的启发,写得很是跌宕。
雍乾年间,姜夔的这一笔法得到了更为广泛的接受。如下面二首:
孙原湘《长亭怨慢·柳如是印旁刻“癸未春楚秀镌赠”,癸未崇祯十六年也》:
问谁向、寒灰收取。两字绸缪,一方花乳。乳晕桃花,绛云人面在何许。玉纤摩抚,曾印遍、开元谱。纵使石能言,忍细说、前朝眉妩。 孤墓。访垂杨昔梦,只剩翠条如故。苕华篆古。怎尚有、郁嫔呵护。最怕是、俗手流传,当红豆、秋风抛去。愿匣里旃檀,还供妆楼闲贮(昭文县治东偏小楼,为河东君殉节所)。(81)孙原湘:《天真阁集》卷三十六,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48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282页。
顾澍《长亭怨慢·甲辰送春》:
不须问、春归何处。一夜东风,满天飞絮。点点桃花,那堪零落似红雨。重来人面,恐未必、如前度。春若有情时,岂忍得、匆匆如此。 别绪。想黯然销者,只有柔魂千缕。阳关待唱,肠断了、后庭玉树。有多少、燕挽莺留,怎敌得、杜鹃啼苦。梦里许相寻,赶上和春同住。(82)顾澍:《金粟影庵词初稿》,乾隆刻本,第17页b-18页a。
可以看出,在姜夔原作“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处,用的都是同一笔法,即进一层写。在这些地方,他们不一定会特别标识效白石,或用白石韵,说明已经成为自觉的行为。
到了嘉道年间,词人们仍然兴致不减。如张尔旦《长亭怨(慢)》(暮春出游,吴瘦青相就话别,辄赋此解)的上片:
正开遍、桃花千树。更向天涯,看飞红雨。买个乌篷,替摇诗梦渡湖去。已怜春好,奈人似、春风絮。絮便惯飘零,羡化作、池萍还聚。(83)丁绍仪:《国朝词综补》,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732册,第336页。
王嘉福《长亭怨慢·题京江顾弢厂一水相思图》的上片:
恨江水、滔滔瓜步。荡得扁舟,送人难住。况有东风,暝牵帆影悄然去。山长水远,空画出、相思苦。水倘阻行舟,那得有、相思如许。(84)王嘉福:《二波轩词选》卷三,清嘉庆刻本,第16页b-17页a。
张作中的吴瘦青,待考。作品写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二人之间,不能长相厮守,此日一别,就如柳絮一样飘零,不知去往何处;但柳絮纷纷扬扬,虽然惯于飘零,却还能在池中化萍,在此相聚,言下之意,二人别后很可能就相会无期了,是翻进一层写。王词也是类似的表达。作品是题图,写瓜步送别,江水东流,风送行舟,速度更快,所以词人感叹,山长水远中的一叶扁舟,在画家笔下,将这说不尽的离别相思之苦,生动地画了出来;却又忽发奇想,倘若无情的水变得有情,能够阻止行舟,则这画面中的相思也将顿时消失!以否定的句式翻进一层,也是一法。
王嘉福生于乾隆五十五年(1799),以荫为武官,颇能文事,道光十四年蒋志凝序其《二波轩词选》,说他的词体文学创作“专意玉田生”(85)王嘉福:《二波轩词选》“蒋志凝序”,见该集卷首。,实际上,他对姜夔的词也下过很大的功夫。即如这种写法,在他的作品中就屡见不鲜。如《长亭怨慢》:“忍重到、歌楼春暮。柱雁眠尘,镜鸾昏雾。碧水回阑,柳丝凋尽断肠缕。笛凉吹暝,添几点、消魂雨。雨果解消魂,又那肯、潇潇如许。”(86)同④书,第4页a。又《长亭怨慢·刘牧人扪舌轩将属他人,有词见示,感赋此解》:“小桥畔、三椽皋庑。侣鹭盟鸥,卅年曾住。读画焚香,薜萝牵碧蔽风雨。药炉茶灶,禁一霎、轻抛去。去也是寻常,只负了、梅花几树。”(87)王嘉福:《二波轩词选》卷三,第9页b。或写爱情,或写友情,都能看出渊源。当然,姜张一体,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从以上这些方面看,清人学姜夔,就不仅体现在一般意义上的风格、意蕴等层面,同时也从具体的法度入手,显示出一种有门可入的追求,因而也能形成一种风气。
以健笔写柔情,并不始于姜夔,北宋的贺铸就已经有所尝试。贺氏有名篇《天香》: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逦迤黄昏钟鼓。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宦,骎骎岁华行暮。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88)唐圭璋:《全宋词》第1册,第513页。
写羁旅行役之思,落寞怀人之感,晚清词学领袖朱祖谋以“横空盘硬语”(89)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引,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第156页。论之,钟振振教授更具体指出其“以健笔写柔情,属辞峭拔,风格与一般婉约词的软语旖旎大异其趣”(90)钟振振:《词苑猎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92页。的特色,确实是开此种风格之先河。不过姜夔在这方面更有主观意识,有着更为具体的追求。由此也可以观察宋词的某些发展脉络。
姜夔的词体文学创作在清代有着重大的影响力,在词话、序跋、评点等方面都能看到对他的许多讨论,这些已经得到了历代批评家较为全面的关注。相对来说,关于具体创作中对姜夔的接受以及姜夔在其中展现出的影响力,则着笔较少。本文主要从清词文本出发,选择几个特定的角度,对此略事讨论。
清人写词时,心中往往有姜夔的影子,也把姜夔作为崇高的目标加以追求。姜夔在词乐上的成就是他们关注的重要焦点,因而他们往往以姜夔的创作为典范,无论平仄还是韵律,都以之为依傍,甚至以此纠正《词律》,其中对其自度曲的效法又尤其突出,不仅体现了对姜夔的推崇,而且也有清人试图恢复词乐的心理期待。同时,姜夔词中的情韵、意趣、字法、句法等也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他们总结出姜夔最有标识性的写作特点,从而尽力去寻找师法学习的门径。从词史上看,这可能也是一个较为独特的现象,即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以姜夔的作品为范本,而且是边创作,边讨论。
在中国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创作和理论有着互动的关系,很多作家也许不会专门写作理论著作来表达其观念,但他们往往会通过创作做到这一点,从清代词人对姜夔的师法中也可以明确地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