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房资源、生活方式与阶层认同
2021-12-08胡蓉任婉婷
胡蓉 任婉婷
[摘要] 本研究考察了住房资源占有状况对城市青年中间阶层生活方式的影响,并基于社会经济、文化、心理三重视角,以住房相对剥夺感为中介变量,检验了住房对主观阶层认同的影响机制。研究发现,房产数量、住房支出等经济因素不仅塑造阶层消费惯习、形成不同类型生活方式,而且对主观阶层认同具有显著的直接影响;以住房产权认同感为代表的文化符号,影响了个体在与同龄人比较时的阶层认同;同时,个体的心理感受具有重要的中介效应,经济、文化等结构性因素亦通过住房相对剥夺感间接影响阶层认同。
[关键词] 住房分层 生活方式 主观阶层认同 住房相对剥夺感
[基金项目]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大都市底层群体的社会空间及治理路径研究”(胡蓉主持,编号:17BSH018)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胡蓉,广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社会学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发展社会学;任婉婷,广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社会学系。
[中图分类号] C912.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672(2021)05-0013-18
一、 问题的提出
随着住房市场的快速发展以及住房价格的飞涨,住房分化与不平等成为近年來学界和社会关注的热点问题。已有研究大多将住房视为代表和象征不同社会阶层的物质符号,将其作为透视社会阶层分化与不平等的重要视角,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住房分化与不平等的现状及影响机制。事实上,住房所蕴含的社会意义远大于建筑本身,住房分化不仅加剧了社会贫富差距,其影响也蔓延至生活方式、资源分配、大众心理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由此可见,住房资源阶层分化的现状研究固然重要,但由住房分化所引发的一系列社会后果及社会影响更加不可忽视,这也是现有住房分化研究需要深入探究的方面。
近几年,“一套房子消灭一个中产阶级”“中产夹心层”的说法屡见不鲜。作为住房消费的中坚力量和刚需群体,青年中间阶层在都市生活中无疑承受着巨大的住房压力,中间阶层的住房问题不仅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更是一个社会问题。根据李培林、张翼的划分方式,中间阶层即为收入高于均值,拥有大学专科及以上文凭,领取薪金、具有一定管理权限或技术水平的非体力劳动者。青年在本文中特指年龄在45岁以下,即出生于改革开放后、经历住房制度改革的部分“70后”“80后”及“90后”群体。本研究基于对广州市青年中间阶层的实证调研所获取的资料,试图回答这样的问题:在房价飞涨的社会现实中,住房资源占有状况将如何改变大都市青年中间阶层的生活方式?住房资源占有状况又会怎样形塑该群体对自身阶层地位的认知?
二、 理论回顾与文献综述
(一) 住房资源与生活方式
衣食住行是人们的基本需要,住房也是重要的家庭生活资源。随着房价攀升,住房消费占家庭消费总支出的比重逐渐扩大,并且通过生活成本、预期收入等间接作用于非住房消费,决定了家庭的整体消费结构和生活方式。然而,关于住房资源对家庭消费和生活方式的具体影响,学界目前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观点:
第一种观点强调住房资源具有正向的“财富效应”。该观点认为,住房不仅是价值高、成本大的消费品,而且是能够为家庭带来收益的投资品,强调住房资源对消费的促进作用。对于有房者来说,房价上涨意味着财富直接增加,有能力进行更多的消费;在房价持续上涨的背景下,无房者会尽早购房,而只要信贷约束不强、人们预期的财富增加,消费也会相应增长。从理论上看,“生命周期-永久收入”的消费理论显示,当期消费可以表示为当期收入与当期财富的线性组合,对于一般消费者来说,财富则主要包括金融资产(如现金、股权投资、金融投资等)和住房资产两部分。因此,住房资产增加会刺激居民的当期消费。相关实证研究也证实了房屋资产对家庭消费具有显著的促进作用,且随着经济增长和居民收入的增加而不断增强。户主越年轻、收入越高的家庭,房地产“财富效应”越大;住房面积大、住房质量好且持有两套房以上的家庭,房产对消费的促进作用更强。
第二种观点则更加关注住房的“房奴效应”。所谓“房奴效应”是指家庭储蓄因购房被大量消耗,面对沉重的贷款压力只能节衣缩食、被迫减少日常消费。在家庭总财富相对有限的情况下,高昂的购房成本使家庭负债增加,势必影响到对其他资产的投资,挤占家庭的消费支出。学者们以购房时间为维度对“房奴效应”进行了细化区分:一部分学者认为“房奴效应”发生在购房之前,此时主要表现为有买房计划的家庭通过减少日常开支、借贷等手段筹集高昂的首付费用。一项针对日本的研究表明,有买房计划的年轻家庭会减少30%~40%的消费支出;另有一部分学者认为,“房奴效应”发生在购房之后,即偿还房贷期间,家庭会因长期贷款改变消费计划并对未来消费有所约束,导致当前和未来消费支出降低。
无论是“财富效应”还是“房奴效应”,均表明住房对家庭消费及生活方式的影响是全面且深入的。现有研究多将家庭消费细化为食品和衣着消费、耐用品消费等不同条目,考察住房对某一具体消费条目的影响。这一方面导致复杂的家庭消费结构被过度简化,另一方面忽视了住房对生活习惯、工作方式等的综合性影响。因此,本文试图从家庭消费、休闲娱乐、生活节奏等多重维度对生活方式进行类型化分析,综合检验住房的“财富效应”和“房奴效应”对都市青年中间阶层家庭消费和生活品质的影响。
(二) 住房资源与阶层认同
作为阶级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观阶层认同意指“个人对其自身在阶层结构中所处位置的感知”。现有关于住房资源与主观阶层认同的研究主要包括社会经济、社会文化、社会心理三种解释机制,其区别在于对影响主观阶层认同的核心因素的理解不同。
社会经济机制认为,主观阶层认同是由客观社会经济地位决定的。该机制将住房视为获取经济收入、家庭财富等客观社会经济资源的重要手段,以此解释住房与主观阶层认同间的逻辑关联。韦伯提出,阶级可以在任何市场情况下产生,并在此基础上划分了财产型阶级(property class)和获得型阶级(acquisition class)。其中,财产型阶级拥有换取收入的各式财产,而获得型阶级则拥有在市场环境中获取收入的技能与服务。在桑德斯看来,韦伯所说的财产便是住房,由于土地和房屋的增值速度快,而按揭利率常常滞后于一般的利率增长,加之政府的补贴与免税,住房所有者得以快速积累财富。Grinstein-Weiss等的研究指出,住房所有者可以通过租赁、抵押、保值增值等手段谋取经济收益,实现财富积累;Turner和Luea通过对20世纪90年代中低收入家庭的财富积累状况进行研究,发现对于整体样本来说,自有住房期限每增加1年,总净资产平均增加13700美元;张文宏、刘琳的研究发现,与无房者相比,拥有产权住房的群体阶层认同度更高,拥有的住房数量越多,阶层认同度也就越高;李骏通过分析1991年至2013年上海市社会调查数据,发现住房对阶层认同的影响随时间而渐趋强化,并逐渐形成一种基于财产或住房权利的分层秩序。由此可见,在住房资源有限、住房价格飞涨的时代背景下,住房已然成为扩大资产不平等的新分层指标,并最终影响人们对自身所处阶层地位的判断。
社会文化机制则从价值理念、文化期望等角度为理解住房与主观阶层认同提供了新视角。该机制将住房视为具有特殊意义的文化符号,以此论述住房对主观阶层认同的形塑作用。拥有住房一直以来被视为成功的象征,Ronald曾系统梳理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住房所有情况,以及住房对个人、社会系统结构的影响,并提出了“房屋产权意识”(home ownership ideology)的概念。在他看来,虽然各个国家、地区的住房系统、制度体系、历史沿革大相径庭,但房屋产权意识正逐渐成为全球现代化的显著性标志。在美国,中产阶层将拥有住房视为人生历程的里程碑以及进入上流社会的必备要件;在中国“家本位”观念的影响下,住房不仅是家庭存在的基本条件,更是个人甚至是整个家族社会身份地位的象征。可以说,拥有住房符合大众的社会文化期望和对成功人士的主流评判标准,因此住房所有者更容易被视为上层社会成员。来自社会文化价值的认可对自我评定具有显著影响,使个人更容易产生自我认同感,相应地对自身所处社会阶层地位的评价也更为积极。
社会心理机制通过安全感、自尊心、生活满意度等心理效应解释住房与主观阶层认同的关联。一方面,住房不只是居住空间,更是“培养个人权利感的私人领域”。住房所有权能够满足个人掌控自我生活的深层欲望,使人们意识到生活的秩序性、连续性和可预测性,进而感受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安全和保护。这种正向的心理反馈能够增强个人的不易损害性(invulnerability),从而促使人们行使自主权、增强自我身份认同。另一方面,在当前的现实背景下,对于大部分居民来说,购买一套住房往往需要耗费大量积蓄,面对努力奋斗赚取来的房产,住房所有者会产生更强烈的自信心、自尊心以及更高的生活满意度,相应地对自身所处阶层的评价也就越积极。Rohe和Stegman通过对巴尔的摩租房者、购房者的追踪数据进行分析,发现与租房者相比,住房所有者的生活满意度显著提升;李骏在上海的随机入户调查结果显示,有房者的幸福感与公平感要显著高于无房者;胡荣、龚灿林以相对剥夺感为中介变量,发现房产数量越多、居住面积越大,人们的相对剥夺感越低,主观阶层认同度越高。
国内外学者的研究为理解住房资源与主观阶层认同间的关系提供了逻辑线索,但也存在理论支撑薄弱、与住房关联度不大等局限。已有研究更加关注社会经济视角,基于社会文化及社会心理视角的实证分析相对薄弱,且缺乏对三种解释机制间逻辑关系的讨论。阶层意识作为一种主观认知,不仅和客观经济地位有关,更与个体意识紧密相连,而个体意识显然受到文化传统和社会心理的影响。中国社会“家本位”的传统观念使得人们对住房产权具有强烈的价值偏好,由高房价所引发的财富增长也会进一步强化人们对住房产权的认同感。依据“参照群体”理论,当人们意识到他人或群体拥有某种自身期望却并未拥有的资源时,就会产生相对剥夺感。尽管住房改革有效地改善了城市住房资源短缺的困境,提升了人们的居住水平,但随着住房分化进一步扩大,基于住房的家庭财富差距也被显著拉开。因未能及时购房而产生的生存压力与心理落差,使人们在与他人比较住房状况时容易产生极强的相对剥夺感,从而显著降低对自身阶层地位的认同度。
由此,本文试图综合住房资源影响主观阶层认同的三种解释机制,将社会心理视角下的相对剥夺感作为重要的中介变量,探讨客观的住房资源和主观的住房觀念如何通过住房相对剥夺感影响个体的阶层认同。
三、 分析框架与研究假设
客观生活方式和主观阶层认同是住房分化效应在微观层面的重要表现,也是本研究关注的两个重点问题。本文一方面基于消费及生活方式的综合分析框架,评价住房资源对大都市青年中间阶层生活方式和生活品质的影响;另一方面将社会心理视角下的相对剥夺感作为重要的中介变量,检验住房对大都市青年中间阶层地位认同的影响机制(见图1)。基于上述分析框架,本文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一) 住房资源与生活方式研究假设
根据住房的“财富效应”,住房资源的占有优势会强化家庭的整体消费倾向,当房产数量、住房面积等优势扩大时,消费倾向也逐渐增强。此时,家庭成员有经济条件按照个人喜好做出消费选择,呈现出追求自由消费、高品质消费的生活状态。住房的“房奴效应”显示,高房价带来的沉重支付负担会强烈地抑制家庭的消费动机,当住房消费占据家庭消费总支出的比重过大时,为减轻生活负担,家庭成员不得不奋力工作以偿还房贷,工作的奋斗动机被显著激发。据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1a:住房面积越大,生活享受水平越高。
假设1b:拥有房产数量越多,生活享受水平越高。
假设1c:住房支出压力越大,生活奋斗水平越高。
(二) 住房资源与阶层认知研究假设
根据解释住房资源与主观阶层认同的社会经济视角,客观上住房资源的占有优势显示出更为殷实的家庭经济实力,从而提升人们对自身阶层地位的认知。而住房支出压力的增加则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生活水平,从而降低对阶层地位的认知。据此,本研究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2a:拥有房产的数量越多,当前阶层认同越高,与同龄群体相比的阶层认同越高,未来阶层预期也越高。
假设2b:住房面积越大,当前阶层认同越高,与同龄群体相比的阶层认同越高,未来阶层预期也越高。
假设2c:住房支出压力越大,当前阶层认同越低,与同龄群体相比的阶层认同越低,未来阶层预期也越低。
(三) 住房产权认同感与阶层认知假设
根据解释住房资源与主观阶层认同的社会文化视角,在“家文化”等传统观念的影响下,住房不仅被视为满足个人或家庭居住需求的硬性条件,更是彰显身份地位的物质性标志。人们将对住房产权的认同和期待内化为“住房产权意识”,住房产权意识越强,越容易将房产视为个人、家庭奋斗的目标及地位认知的“参照物”。此类群体一旦不具备超越他人住房条件的“绝对优势”,就会在进行同龄阶层比较时采取保守、谨慎的态度,也就越容易做出阶层地位不如他人的价值判断。据此,本研究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3a:住房产权认同感越强,当前阶层认同越低,与同龄群体相比的阶层认同越低,未来阶层预期也越低。
(四) 住房相对剥夺感的中介作用
根据解释住房资源与主观阶层认同的社会心理视角,主观阶层认同与个人意识紧密相关。当个人将自身处境、所拥有的资源与参照群体进行比较并发现自己处于劣势时,就会产生“相对剥夺感”,主观阶层认同也将受到负面影响。因此,住房相对剥夺感是解释客观住房资源和宏观社会文化影响的重要中介变量。据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4a:住房资源状况可通过住房相对剥夺感影响个体的当前阶层认同、同龄阶层比较和未来阶层预期。
假设4b:住房产权认同感可通过住房相对剥夺感影响个体的当前阶层认同、同龄阶层比较和未来阶层预期。
四、 数据来源及变量情况
(一) 数据来源
本研究数据来源于2014年6月至10月在广州组织实施的“青年中间阶层综合状况调查”。此次调查采用目的抽样与滚雪球抽样相结合的抽样方法,根据“中间阶层”的概念,我们选取最具典型性的职业群体——教师、公务员以及企业白领——进行调查。考虑到代表性,样本涵盖了不同类型学校的教师、各级别公务员,以及不同所有制类型企业的白领,最终收集有效样本635个。
(二) 研究变量
1. 因变量
本研究的因变量包括两大类:一类因变量为“生活方式”,通过对家庭消费、休闲娱乐、生活节奏等维度的10个项目进行因子分析而得。问卷中共有10个反映家庭生活方式的问题,调查对象根据实际情况做出“非常不符合”“较不符合”“一般符合”“较符合”或“非常符合”的判断,依次赋值为1~5。结果显示,KMO系数为0.774,Bartlett显著性水平小于0.05,说明变量之间存在相关关系,适合做因子分析。最终我们提取3个公因子,分别命名为“享受型生活因子”“奋斗型生活因子”“安逸型生活因子”,累积解释了51.86%的方差(见表1)。其中,“享受型生活因子”负载的问题与追求高档名牌、旅游、外面聚餐等消费习惯密切相关,体现出高消费、高质量的生活方式;“奋斗型生活因子”负载的问题显示出受访者在空闲时间仍主动选择学习,但“感觉从事的工作非常紧张”,说明其生活压力较大,处于一种坚韧拼搏的生活状态;而“安逸型生活因子”负载的问题多与看电视等放松型活动相关,体现出一种低成本但安逸休闲的生活方式。本文分别将三种生活方式因子作为因变量,建立多元回归模型,综合考察住房资源占有状况对生活方式和生活品质的影响。
本研究另一类因变量是“阶层认同”。调查问卷将社会阶层划分为10个等级,从最底层至最顶层依次赋值为1~10分。为了更为细致地揭示住房对阶层认同的影响机制,本文将阶层认同分为以下三个维度:(1)当前阶层认同,通过询问受访者“您认为您家现在在哪个等级上”测量,得分越高,当前主观阶层认同越高;(2)同龄阶层比较,通过询问“与同龄群体相比,您觉得自己的社会经济地位如何”,测量受访者阶层地位的比较认知,得分越高,同龄阶层比较认知越高;(3)未来阶层预期,通过询问“您认为您家5年后会在哪个等级上”进行测量,得分越高,未来阶层预期越高。
2. 自变量
本研究使用三个与住房状况相关的自变量:(1)房产数量,即受访者家庭拥有产权住房的数量,分为“无产权房(租住或借住等)”“一套產权房”“多套产权房”三类;(2)住房面积,即家庭人均住房面积,通过现居住房建筑面积除以居住人数而得;(3)住房支出,即住房消费占比,通过住房消费(房租或房贷)除以家庭总收入而得。
除此之外,考虑到社会文化对人们主观阶层认同的影响,本研究将“住房产权认同感”作为自变量之一。调查问卷询问受访者对“住房是个人身份与地位的象征”的认同程度,答案包括“很不同意”“不太同意”“不好说”“比较同意”“很同意”,依次赋值为1~5,得分越高,住房产权认同感越强。
3. 中介变量
为测量住房资源占有状况在社会心理层面对主观阶层认同的影响,本文将“住房相对剥夺感”设置为中介变量。调查问卷询问受访者“与同龄群体相比,您觉得自家的住房条件如何”,答案包括“非常好”“比较好”“差不多”“比较差”“非常差”,依次赋值为1~5,得分越高,表示住房相对剥夺感越强烈。
除解释变量外,研究还将性别、年龄、职业、婚姻状况、受教育年限等社会人口学指标及家庭人均收入作为控制变量纳入模型,描述性统计如表2所示。
五、 实证结果分析
(一) 住房状况与生活方式
住房资源对生活方式的回归分析结果如表3所示。模型1考察了住房资源对于享受型生活方式的影响。统计结果显示,在控制了性别、年龄、职业等变量后,住房资源的享有状况对生活质量具有显著影响。具体来说,与无房者相比,拥有自有产权房的群体更倾向于购买名牌产品,热衷于健身锻炼,追求高品质的生活方式。拥有多套房的家庭则显示出更高质量的生活需求,与无房家庭之间形成了明显的差距。这种差异恰恰反映了住房已然成为实现阶层再生产、强化阶层差异的机制之一。近年来住房市场繁荣、房价节节攀升,有房者、多房者在获取经济收益方面具有明显的优势,充分显示出住房的“财富效应”。而生活方式不仅是区分阶层地位的重要标志,更是现代社会中人们建构身份认同的重要符号。因此,有房、多房者在生活方式的选择上呈现出一致性,与无房者之间形成了无形的“鸿沟”,假设1b通过检验。数据分析显示,住房面积对享受型生活方式的影响并不显著,假设1a未通过检验。
模型2则考察了住房资源对奋斗型生活方式的影响(见表3)。结果显示,婚姻状况、受教育年限对奋斗型生活方式具有显著影响。与已婚者进入相对稳定的生活状态不同,未婚者更愿意为了未来个人成长、家庭组建付出努力。在控制了性别、年龄、家庭人均收入等因素后,研究表明,在家庭整体消费结构中,住房消费占比(包括房租或房贷在家庭消费开支中所占的比例)对选择奋斗型生活方式具有显著的促进作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住房的“房奴效应”。这说明当个人或家庭面临购房负担时,除了削减消费支出,也可以通过主动学习、奋斗赚钱的方式摆脱困境,假设1c通过检验。
模型3考察的是住房资源对安逸型生活方式的影响(见表3)。结果发现,相比于男性,女性更倾向于安逸的生活方式。而受教育年限越短,越倾向于选择安逸的生活方式。结合模型2的结果显示,受教育程度高的群体整体上呈现出奋斗打拼、向上拼搏的群体特征。在解释变量方面,住房资源占有状况对安逸型生活因子的影响均不显著。
(二) 住房状况与阶层认同
模型Ⅰ、模型Ⅲ、模型Ⅴ从社会经济视角考察了住房状况对当前阶层认同、同龄阶层比较、未来阶层预期的影响(见表4)。数据结果显示,在控制了收入、职业、受教育程度等因素后,房产数量对阶层认同的正向影响非常强大,且呈现出逐渐增强的趋势。以无房者为参照项,有一套房的青年中间阶层对当前阶层地位的评价较高(B=0.135),拥有多套房的青年对当前所处阶层地位的评价则更积极,与无房者间的差距也更大(B=0.172)。除此之外,房产数量对同龄阶层比较同样存在着显著的正向影响。在与同龄群体进行比较时,有房者(B=0.180)特别是拥有多套房产(B=0.191)的群体显示出更强的自信心,其同龄阶层比较等级更高。自有产权房数量作为衡量个人或家庭经济实力的直接指标,不仅影响人们对当前所处阶层的评估,而且影响人们对未来所处阶层的预判。与无房者相比,有一套房(B= 0.197)或多套房(B=0.224)的个人或家庭,对未来所处阶层的预期更乐观。相比之下,收入、职业、受教育程度等传统分层指标对未来阶层预期的解释力非常有限。综上所述,房产数量虽对不同时期的阶层认同均存在显著的正向影响,但对未来阶层预期的影响却是最重要、最关键的,假设2a通过检验。
模型Ⅲ的数据显示(见表4),住房支出对同龄阶层比较具有显著的负向影响,家庭住房支出每增加1个单位,同龄阶层比较等级则下降0.133。但住房支出并未显著降低人们对当前和未来的阶层地位的认知,可见住房租金或贷款虽给家庭带来了暂时性的生存压力,使得同龄阶层比较等级有所下降,但却改善了居住环境,甚至增加了获得性的住房“财富收入”,一定程度上中和了信贷约束的负向影响。
与本文预期不同的是,住房面积对阶层认同的影响并不显著,而房产数量却成了决定阶层认同高低的重要因素。这一方面是中国传统文化对土地崇拜和追求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十多年來房价高涨的社会现实激发了人们追逐财富的巨大热情,从某种程度上说,与居住属性相比,人们更看重房产所体现出的金融属性及由此带来的财富增长。
(三) 住房产权认同感与阶层认同
模型Ⅰ、模型Ⅲ、模型Ⅴ中同样纳入了住房产权认同感变量,旨在从社会化视角考察住房对主观阶层认同的影响(见表4)。具体而言,住房产权认同感对当前阶层认同、未来阶层预期不存在显著影响,但对同龄阶层比较认同度存在显著的负向影响(B=-0.168)。住房产权认同感越高,与同龄群体相比的阶层地位认同度越低。住房不仅是人们生存、栖息的物质实体,而且是反映所处社会位置、身份地位的文化意义符号。住房产权认同感越高,意味着对住房的追求和偏好越强烈,也越将住房承载的文化意义内化于心。此类群体只有获得了住房条件的“绝对优势”,才能够在与他人进行比较时获得信心,否则很容易将自己置于较低的阶层位置。正如让·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一书中强调的,人们“消费的从来都不是物的本身(使用价值),而总把物(从广义的角度)当作能够突出自己的符号” ,住房被赋予的文化意义使其成为“某种特定的符号认同并以此区分其他群体或阶层”。
(四) 住房相对剥夺感的中介效应
本研究除了从社会经济视角、社会文化视角考察住房对阶层认同的影响,还试图从社会心理视角考察住房相对剥夺感(M)的中介效应。根据温忠麟和叶宝娟提出的中介效应检验程序,本文将按照以下步骤进行检验(见图2)。
根据检验步骤,由于住房面积对于阶层认同的影响并不显著,不满足中介效应分析前提,因此我们着重分析房产数量、住房支出、住房产权认同感是否通过住房相对剥夺感影响主观阶层认同。中介效应分析中自变量与中介变量、中介变量与因变量之间的显著性关系如图3所示。
表4的模型Ⅱ、模型Ⅳ加入了中介变量后,房产数量对当前阶层认同、同龄阶层比较的影响不再显著,说明住房相对剥夺感在房产数量与当前阶层认同、同龄阶层比较的关系中具有完全中介效应。而模型Ⅳ中住房产权认同感对同龄阶层比较的影响仍然显著,且回归系数方向相同,因此住房相对剥夺感在住房产权认同感与同龄阶层比较的关系中存在着部分中介的作用。具体而言,中介效应占总效应的比例为42.1%(ab/c=0.144×-0.491/-0.168)。
由于存在不显著的回归系数(见图3),房产数量与未来阶层预期、住房支出与同龄阶层比较间的中介效应需通过Bootstrap方法进一步检验。我们使用SPSS22.0的PROCESS插件进行有条件的中介效应分析,报告置信水平为95%的置信区间,若区间包括0则间接效应不显著,不包括0表示间接效应显著。结果表明,三条路径的置信区间分别为[-0.04,0.177]、[-0.067,0.284]、[-0.003,0.001],均包括0,说明间接效应不显著。由此可见,房产数量对未来阶层预期、住房支出对同龄阶层比较的影响更多是直接性的,而非间接性的。
综合上述分析,青年中间阶层在评估和比较当下阶层地位的时候,基于与同龄人房产差距而产生的住房相对剥夺感是影响阶层认知的关键因素。房产数量对青年中间阶层的未来阶层预期的影响更多的是直接性的,房产数量越多,未来阶层预期越高,显示出人们对住房“财富效应”的乐观态度。住房产权认同感不仅对同龄阶层比较具有直接影响,而且通过住房相对剥夺感间接发挥作用。由此可见,虽然房产数量等社会经济因素、住房产权认同感等社会文化因素对人们主观阶层认同具有重要影响,但“社会分层不仅是一种社会事实,而且是一种心理事实”,阶层认同是人们经过主观加工、改造后形成的观念意识。
六、 结论与讨论
本文研究了住房资源占有状况对生活方式的影响,并基于社会经济、文化、心理三重视角进一步探讨住房与主观阶层认同的关系,以勾勒描绘基于住房而形成的社会分层新秩序。本研究主要得到以下结论:
第一,住房资源占有状况对青年中间阶层的生活品质、生活方式选择具有显著影响。在年龄、收入、职业等因素相同的情况下,住房的“财富效应”表现明显,住房资源占有状况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生活品质的差距。与无房者相比,拥有自有产权住房的群体更倾向于选择享受型生活方式,拥有的房产数量越多,生活享受水平越高。与此同时,住房负债和住房杠杆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挤出效应”,会显著增加家庭或个人的焦虑感,提升其奋斗水平,青年中间阶层的生活奋斗动机被激发,紧张工作、充电学习成了生活常态。事实上,住房的“财富效应”和“房奴效应”并不是非此即彼、互相排斥的,而是不同阶段住房资源对生活方式强大影响力的现实表现。青年人在购房之前或购房初期,为了积累购房款及偿还房贷,不得不减少消费、增加储蓄、降低生活成本,同时努力提升职场竞争力,以期提高收入水平。随着房价的快速增长,有房者,尤其是有多套房的家庭,基于房产的财富增长速度远比劳动收入的增长速度快,使其具备了更充分的经济实力承担更加高昂的生活成本,在生活节奏、生活偏好等方面拥有了更多的自主决定权。事实上,越是在房价高、房价增长迅速的地区,住房“财富效应”和“房奴效应”的表现就越显著,有房者和无房者在生活方式和生活品質上的差异就表现得越明显。
第二,住房资源的占有状况对青年中间阶层的阶层认同具有显著的影响作用。是否拥有自住房,拥有房产的数量成为人们评价自身阶层地位、与同龄群体进行地位比较以及构建未来阶层地位预期的重要指标。相比之下,住房面积的增长并不能显著提升个人的阶层认同,体现出人们更看重房产所带来的财富增长,而不仅仅是居住条件的改善。虽然由于住房负债和住房消费杠杆所带来的“挤出效应”,住房支出压力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人们在进行地位比较时的阶层认知,但却不会显著降低人们对当前和未来的阶层认知,显示出人们对于住房“财富效应”的乐观预期。研究显示,与收入、职业等传统解释因素相比,由住房所代表的家庭财富对于阶层地位认同显然具有更大的影响力。由于投资房产的行为具有个体化差异,从房地产市场中获得的利益回报在一定程度上与个人的收入、职业地位和受教育程度脱节,很可能将原属于同一客观阶层的“同质群体”撕裂开来,使得住房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脱离个体社会经济地位的相对独立的因素,冲击了原有以职业、收入为基础的客观分层体系,对主观阶层认同发挥着更重要的影响作用。
第三,住房相对剥夺感是解释住房影响主观阶层认同的重要中介变量。本研究通过设置“住房相对剥夺感”这一中介变量发现,对住房产权的强烈偏好和认同会在一定程度上强化阶层地位比较时的心理落差与相对剥夺感。房产数量等社会经济因素、住房产权认同感等社会文化因素,通过干预个体的主观感受间接影响其对自身阶层地位的判断。对个体来说,相比于社会经济、社会文化等宏观议题,与他人住房条件进行比较后所产生的心理冲击更为直接、真实。因此,住房相对剥夺感作为中介变量连接起了经济、文化等宏观结构性因素与微观阶层地位认同,这一结论也支持了“参照群体”理论对于阶层认同的解释效力。
当代青年中间阶层成长于社会转型的现实背景下,其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社会态度都显示出强烈的时代特征。近20年来,住房市场的飞速发展不仅在客观上扩大了住房资源领域的贫富分化,也对青年群体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心理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何在住房分化的现实背景下保障人们的住房权利,提高人们的生活质量,提升居民的获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除了从根本上持续深化机制体制改革外,还应当注重社会整体文化氛围的塑造、民众社会心理的平衡。
(责任编辑:肖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