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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诗话》的盛唐诗论研究

2021-12-08张秋韵

焦作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李杜沧浪诗话

张秋韵

(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盛唐诗歌是诗歌发展史上的一座难以攀越的高峰,深受历代学者的关注与研究。南宋诗人严羽的《沧浪诗话》就曾针对盛唐诗歌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沧浪诗话》分为“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五个部分,另有附录《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一篇。严羽在书中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诗论观点,品评了由前代至宋历朝历代之诗。纵观《沧浪诗话》全书,可见严羽极力标榜盛唐诸家诗,这既体现出他对盛唐诗歌的个人喜好,也意在纠正宋诗弊病。因此,严羽对盛唐诗歌的推崇蕴含着深厚的宗唐抑宋思想。严羽在诗话中对盛唐诗歌的艺术特征也有所阐释,而他对部分盛唐诗人的诗作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在盛唐诗歌的研究史上,严羽的《沧浪诗话》具有重要价值,其中所构建的盛唐诗论为后世研究盛唐诗歌提供了深厚的养料。

1.严羽的宗唐思想

严羽对盛唐诗歌的推崇可谓是贯穿整部诗话。他在《沧浪诗话·诗辨》中主要阐述了自己的诗歌艺术理论观点,其中对盛唐诗歌的探讨尤为深刻。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极尽称赞盛唐诗。首先,严羽谈到学诗者该如何入门学诗时,便明确指出,要学习盛唐诸家“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1]。学诗者先要有高远立志,向诗之上品学习,才能于作诗一事中游刃有余,否则便落了下乘。除了以盛唐诸家为师外,还要悉心研读诗集,以求妙悟,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 久之自然悟入”[1]。严羽甚至提出要以治经态度研读李杜诗,可见严羽虽然大力推崇盛唐诗歌,但对他而言,李杜二人仍旧是盛唐诸家中难以攀越的顶峰。而在严羽的评诗标准之下,李杜二人之诗还达到了作诗的极致境界——“入神”,这亦是盛唐诗歌的最高境界。其次,严羽以禅喻诗,这亦是严羽诗论的一大特色,他认为盛唐诗“则第一义也”,乃学诗作诗之真谛。学盛唐诗者正如学禅宗中的“临济下也”,是要有着一定功力才可达到的诗歌境界。至于学诗者达到了何种境界才是学有所得,严羽则借用了禅理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悟”一说,并认为盛唐诸家达到了“透彻之悟”的水平,还提出要熟参盛唐诸家诗,以求增强心领神会的妙悟能力。此处严羽仍是单列出李杜二人“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1]。最后,严羽认为诗歌应追求“兴趣”,不能死板僵硬地陷于理论与语言的束缚之中。“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1]严羽对盛唐诸人作诗“兴趣”之处的品评,犹如李白所谓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2](《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由此可见,严羽对盛唐诗歌的品评并非主观性的一家之言,而是与盛唐诗人的审美追求有着共通之处。在严羽看来,盛唐诗歌所体现的“兴趣”才是学诗者与作诗者所应该追寻的。

严羽在探讨盛唐之兴趣说的同时,还深切指出了宋诗所存在的弊病,扬唐而抑宋。严羽批评江西诗派的“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1],称这些“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1]的诗歌作品,违背了诗之传统。他还沉痛感叹当时诗坛“正法眼之无传久矣”,提出汉魏以来的诗歌本源“当以盛唐为法”。严羽毫不留情地揭示了当时诗坛缺乏创新、拾人牙慧的弊病。总之,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极力推崇盛唐诗歌,批评宋诗弊病。而严羽对盛唐诗歌的推崇也是有所评判取舍的。在严羽提出的以“兴趣”为核心的诗歌审美标准下,盛唐诸家中尤以李杜二人之诗为最高境界。严羽对李杜二人的评价可谓剀切之论,李杜二人至今仍是诗歌领域内无法企及的高峰。严羽所展现出来的宗唐思想,实则是为了纠正宋诗时弊。他对宋诗的批评始终是奠定在推崇盛唐诗歌的基础之上。

此外,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中还对唐代诗歌的分期与流派有着清晰界定。严羽先是以时代划分诗体,将唐诗分为了初唐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初唐时期百废待兴,诗坛在六朝遗风的影响下,宫体诗泛滥一时,未能形成自己的时代风格。经历了初唐时期的不断探索,才迎来了繁荣的盛唐文学。谈及盛唐体,严羽认为乃“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殷璠《河岳英灵集·序》中有言“景云中, 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 声律风骨始备矣”[3]。可见严羽对盛唐体的划分把握住了唐诗的发展特性。这一阶段的唐诗正是处于兴盛繁荣之时,不但消除了前朝遗风笼罩在诗坛上的阴影,还形成了雄浑壮阔的盛唐气象。安史之乱后,历经战乱创伤的唐代诗人不再拥有盛唐时期的壮大情思。严羽归为大历体的诗歌正是处于气骨顿衰的暗淡时期。而元和年间的诗歌发展情况又有所好转,韩柳元白等人在盛唐后开创了一番新天地。直至晚唐,诗人对现实甚为失望,也就导致诗坛的一片哀飒之风。严羽提出的五唐说不但对唐诗的发展进行了大致分期,还为后世分期研究唐诗提供了清晰思路。此外,严羽还以诗人的风格来划分诗体。他以人而论划分了各朝名家,其中提及盛唐诗人主要有张九龄、杜甫、李白、高适、孟浩然、岑参、王维、韦应物。严羽所举的盛唐诗人都为推动盛唐诗歌的发展有着不世之功,从中也可以看出严羽的诗歌审美取向。

2.盛唐诗的艺术特征

唐朝是一个包容性极强的繁华国度,各类艺术发展十分繁荣。正如王国维所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 元之曲, 皆所谓一代之文学, 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此可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4]。唐代诗人在继承前代诗歌传统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加之唐代科举以诗取仕,愈加推动了诗歌的空前繁荣,“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1]诗歌发展到盛唐,达到了艺术巅峰。盛唐诗人在诗歌领域的贡献也是空前绝后的。“有李白、杜甫等伟大诗人以及一批杰出的诗人如张九龄、王维、孟浩然、王昌龄、王之涣、高适、岑参等等,诚可谓群星灿烂。”[5]盛唐诗坛正是诗歌史上的一个奇迹,其时群英荟萃,以李杜为首的盛唐诸家,将诗歌艺术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也对盛唐诗歌的艺术特征有所概括。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言及诗之五法时提及气象,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还以气象言明唐诗与宋诗的不同之处,“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1]。严羽认为气象是区别唐宋诗的显著特征,盛唐诗歌始终回荡着激越高亢的盛世气象。严羽还以颜真卿的书法喻盛唐诗歌,“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 既笔力雄壮, 又气象浑厚”[1]。所谓的盛唐气象实际上指的就是具有盛世烙印的高昂之作。玄宗一朝国力鼎盛,开创了空前盛世。盛唐诗人生活在繁荣昌盛的时代,这就注定了在盛世气象的影响下,诗坛充满着昂扬向上之风。“盛唐气象所指的是诗歌中蓬勃的气象,这蓬勃不只由于它发展的盛况,更重要的乃是一种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的时代性格,”[6]这种高昂蓬勃的感情基调始终贯彻于盛唐诗人的诗歌创作中。如杜甫初次落第后所作《望岳》:“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7]不见丝毫萎靡不振,而是有着俯视众生的少年志气,充满了雄心壮志。李白在得到玄宗召其入京的诏书时,激情洋溢地写下《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2]所蕴含的正是李白济苍生、安社稷的远大抱负,其中寄托的情感高昂向上。高适表达建功立业雄心的《塞下曲》:“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8]不但体现了诗人强烈的进取精神,还充满了豪迈气魄。此类诗歌情思昂扬壮大,盛唐气象自在其中。此外,严羽还以诗歌气象来辨别盛唐诗人诗作真伪。《沧浪诗话·考证》中论及“迎旦东风骑蹇驴”一句时,严羽便直言“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今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辨其非矣;而黄伯思编入杜集, 非也”。可见盛唐气象正是盛唐诗歌区别于他朝诗歌的显著艺术特征。严羽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有云:“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辩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他明确地提出以雄浑悲壮来概括盛唐诗歌,严羽所言的雄浑悲壮正是盛唐气象在诗歌中的具体表现。

除却以气象论盛唐诗外,严羽还提出了关于盛唐诗歌的兴趣说。所谓兴趣,也就是指诗人在诗歌创作中追求情与景的完美交融,最终达到意味无穷的境界。《沧浪诗话·诗评》:“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严羽在此所言的“意兴”实则就是兴趣。盛唐诗人的诗歌创作将意境营造的精妙绝伦,使诗歌有着超越文字词理的无穷韵味。盛唐诗人在诗境的展现上炉火纯青,正如严羽所评“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这种自然流露性情的诗境给人以强烈的审美感受,而盛唐诗人此类意味无穷的诗歌不胜枚举。总之,在严羽看来,盛唐诗歌既具有昂扬向上的诗歌气象,又有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兴趣。这既是严羽所认为的盛唐诗歌之艺术特征,也是他极力倡导的诗作楷模。严羽指出宋诗弊病后,以对盛唐诗歌艺术特征的分析阐述,来为其所忧虑的当世诗之困境指明了前路。

3.严羽评盛唐诸家

严羽在诗话中对部分盛唐诗人的诗作也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在严羽看来,盛唐诗人各有所长,不过居于行首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当属李白与杜甫二人。严羽在书中多次论及李杜相关的诗歌问题,并且还将二人从盛唐诸家中单拎出来,以示二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唐代文人早已意识到李杜二人之诗的不同凡响。韩愈的《调张籍》:“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9],就高度赞美了李杜二人的诗文。司空图在《与王驾评诗书》中也盛赞李白杜甫“国初,上好文雅,雅风特盛。沈宋始兴之后,杰出江宁,宏肆于李杜极矣”[10],认为诗歌发展到李白杜甫已是到达了巅峰。严羽正是在继承前人评价的基础上极力推崇赞美李杜二人。他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还具体论述了李杜二人诗风:“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 子美有一二妙处, 太白不能作。”[11]“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1]严羽并未以李杜二人评出优劣,而是客观地分析了他们诗歌的异处,并且认为二者各有千秋。严羽还以具体诗篇说明李杜风格之异,“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1]。杜甫评价李白诗歌也曾有言“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 俊逸鲍参军”[7](《春日忆李白》) 。认为李白情思飘逸、诗风超群,因此,其诗歌无人能及。杜甫论及自己诗风时,也曾自道“沉郁顿挫”[7](《进雕赋表》) ,可见李杜二人的诗风差异正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鲜明对比,也是严羽所言“飘逸”与“沉郁”的显著差异。

除却李杜外,严羽还提及了高岑二人之诗,“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1]。高岑的悲壮诗风主要体现在边塞诗创作中,尤其是二人反映边塞残酷与将士悲剧的诗作。高适《答侯少府》:“北使经大寒,关山饶苦辛。边兵若刍狗,战骨成埃尘。”[8]岑参《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地上多骷髅,皆是古战场。”[11]由于高适与岑参都曾亲历边塞,能切实描写出边庭的萧瑟惨烈,将边塞将士的凄凉处境展现的极具悲剧色彩。高岑二人除了在诗中诉说将士征战的悲苦以外,还反映了边塞军队的阴暗。如高适《燕歌行》:“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8]岑参的《胡歌》:“黑姓蕃王貂鼠裘,葡萄宫锦醉缠头。关西老将能苦战, 七十行兵仍未休。”[11]掌权者的骄奢淫逸与将士的沙场苦战形成了鲜明对比,深刻揭示了军中的苦乐不均,极具讽刺意味。高岑二人所抒写的边塞悲苦与黑暗,正如严羽所言风格悲壮,读之令人感慨万分。

严羽还对孟浩然有所赞赏,他在《沧浪诗话·诗体》论及“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就以孟诗为例:“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轴轳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标。’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1]。此外,严羽还在《沧浪诗话·诗评》中称:“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1]孟浩然一生以隐逸为主,寄情于山水田园之间。但严羽关注的却是他讽咏之诗,从中也可以看出严羽的审美取向。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评点孟浩然时有言:“冲淡中有壮逸之气”,这亦是严羽所谓的“有金石宫商之声”。如孟浩然的《岁暮归南山》一诗:“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12]抒发自己盛世不遇及壮志难酬的牢骚。胡震亨和严羽所谓的壮逸之气、金石之声,于此诗中可见一斑。此外,严羽还十分欣赏崔颢的《黄鹤楼》,并称其乃唐代七言律诗第一。严羽之后的许多学者对《黄鹤楼》也有很高评价,如元代方回就称:“此诗前四句不拘对偶,气势雄大。李白读之,不敢再题此楼,乃去而赋《登金陵凤凰台》也。”[13]可见严羽的诗评也得到了后世的认可。

正如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所言:“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严羽喜好的盛唐诗歌仍旧是能够反映盛世气象的作品。总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构建的盛唐诗论对盛唐诗歌研究有着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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