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痛
2021-12-07赵旭风
赵旭风
五年前体检,医生就告诉我肾脏上有块结石,很小但不可爱!
伊犁河谷水质较硬,肾结石发病率较高,早已习以为常,加之它个头小,又如此安静,我们和谐共处,相安无事,以至于都快忘记了它的存在。
一年前陪母亲看医生,遇到一位牛高马大的壮小伙子,他拍打着急诊科的玻璃门,哀求医生给他注射镇痛药。看着他大汗淋漓、面目扭曲、痛苦不堪的样子,我一脸狐疑。
“肾结石不是什么大病,但疼起来会要人命。”医生的话让我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后腰,祈祷肾脏里的结石安分守己,不要顽皮。
这次经历改变了我对肾结石的认知。回家后立即更换净水设备,改善饮水质量,希望延缓结石生长。妻子更担心我饮浓茶、不运动的习惯,每天晚餐后督促我锻炼。
“老爸,别锻炼了!别把那粒‘珍珠震落了,我还指望它给我做耳环呢!”女儿看着我不协调、不情愿、又不得不服从的样子,经常乐得合不拢嘴,却仍不忘调侃几句。
人到中年后,孩子的话比领导的话好使,虽然都是一样的套路,但每次我都能顺理成章地溜回家,以各种姿勢陷在沙发里看电视刷新闻,毕竟这块石头还不足以影响我的生活。
苏州出差,在木渎古街上,朋友邀请我“活蚌取珠”。这种类似于开盲盒的营销方法非常吸引外地顾客,一百块钱六只河蚌,自选自开,现场取珠。貌似赌运气,但绝对要比市场上货真价实。
我触摸到深嵌在河蚌肉体里密集的珍珠时,惊喜万分,过后,当朋友撕开还在蠕动的河蚌躯体时,我的兴奋戛然而止,最终放弃。这绝非是悲天悯人多愁善感的矫情,而是我真切地触摸到了深嵌在河蚌肉体里的疼痛。
“九月金风降,三秋明月光。但得阳澄蟹,不看菊花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太多美好的诗句让中秋这个节日显得更加温情。在外多年,思乡之情感同身受。于是,每年中秋节都会邀请一些外地朋友到家里做客,吃肉喝酒分月饼,酒足饭饱不想家。今年也不例外,与一帮年轻人分享阳澄湖大闸蟹和本地小龙虾,大家推杯换盏,格外尽兴。
朋友散尽,我的肚子开始不舒服,而妻子和同桌人都正常如初,我固执地认为只是普通的肠胃不适,口服几粒氟哌酸就万事大吉,而妻子却表情复杂,坚决让我去医院就诊。不断加重的腹痛让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在与疼痛抗争了一夜后缴械投降。
急诊科里,妻子换了身衣服便成了我的接诊护士。我又一次落到了她手上,成为了她的病人。
在科学诊断面前,我笃定的食物中毒的结论和往日不愿锻炼的“奇谈怪论”被医生批评得体无完肤,我无地自容。
一切数据都聚焦到了肾结石上。那块静默了五年的石头,最终还是抵不住诱惑,挣脱了肾脏的束缚,本想顺流而下,却被死死地卡在了尿道狭窄处动弹不得,排尿循环系统被彻底堵塞,身体开始以剧烈疼痛的方式向大脑求救。
“不听老婆话,早晚拉拉垮。”没想到这也是一条口头医嘱。老医生翘起二郎腿,身子使劲地靠在椅子上,躲在厚重的老花镜和宽大的口罩后面,一副语重心长,却又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一旁准备给我输液的妻子却洋洋得意,面若桃花。
主治医生建议我做微创手术,我断然拒绝,就像当天笃定食物中毒一样地坚定坚决,但内心却无限虚弱,我不得不寄希望于石头自救,希望它能挣脱束缚,顺利通关。
为了给紧张的工作和卡在弯道处的石头赢得时间,我每天不得不靠一种叫“左旋千金藤啶碱”的镇痛药来缓解疼痛,药物强烈的副作用使人无法进食,4公斤的体重消耗,也未换来一丝缓解。在惨痛的教训面前,我坦然接受了妻子的建议,转院碎石。
趴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冲击波穿过身体,敲击着那块本想全身而退的顽石。此刻,对于那块进退两难的石头来讲,粉身碎骨更是一种重生。
手术室外的手机铃声时断时续,没完没了。医生看出了我的焦虑,一脸不屑地说:“不要命了吗?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没了好身体,啥也不是你的!”
“对!”玻璃门外的妻子无缝衔接道,言简意赅,倒是惊得医生一个机灵。
我们相视一笑,瞬间释然。
作为一名心理学工作者,我更能理解人的烦躁和焦虑绝大多数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发自内心的道理。
关掉手机,世界一下变得安静祥和。伴着水锤有节奏的敲击,积累多日的疲惫瞬间袭来,一会儿我便昏昏睡去。
再次打开手机,电话最多的是远在西安的母亲。她说这几天总是莫名心慌,心神不定,不放心远在西北的我们,反复叮咛我们吃好、穿暖,照顾好自己。
母子连心,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人到中年,更能体会父母不易,他们把一生都献给了家庭,如今老了,儿女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然而为人子女的我们眼里却充斥了太多的东西,无暇顾及已渐老去的他们。
我用夸张的语气给母亲回了电话,告诉她不要瞎操心,生活美好,一切平安。
一块结石让我还在继续剧烈疼痛,体会到生命的脆弱,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母亲担心,成为她常年久月的心病。
碎石后,虽然没有想象中的立竿见影,弥漫性疼痛仍持续,但生活总算有了希望。繁杂冗长的工作之余,听妻子的安排,配合治疗,坚定坚决地与这块已是强弩之末的顽石对抗。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当堰塞湖被打开缺口,当拥堵的公路被清障后的那种鱼贯而出、畅快淋漓的舒畅感不经意中来临,那块被卡在弯道处的石头终获自由。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这一中医理论,在一瞬间得到完美诠释。随着石头的排出,弥漫在身体里的万千疼痛和烦恼随之退潮,直至烟消云散,世界瞬间美好。
如果说,疼痛只是身体面临危机时的求救方式,那么磨难则是精神的顿悟和个体重生的过程。我相信,曾经的痛苦和不堪一定会教会我们点什么。一如曾经嵌在我身体里的那块顽石,它留给我的不只是疼痛的记忆。
如今,那些关于石头的疼痛早已云淡风轻,成过眼云烟,生活依然美好。我依然会在深夜敲击键盘,依然还会搞一些奇谈怪论与妻子负隅顽抗,依然会赖在沙发里刷新闻,但妻子的唠叨和递过来的热水我已不再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