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排座位”中的空间等级与父母焦虑
——基于N市M中学的人类学考察

2021-12-07张智林

湖北社会科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排座位阶层座位

张智林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一、问题提出

2021年4月电视剧《小舍得》播出后,再次引发了人们对于家庭教育和子女未来的注意与讨论,面对现代社会激烈的竞争与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愿,再生产和阶层流动的问题在“教育焦虑”中被呈现出来。新华日报发表《“鸡娃”流行,该如何安放我们的教育焦虑》一文,进一步阐述了中国家长们在面临子女教育时所表现出来的“焦虑”状态,“鸡娃”现象已成为当今社会面临的重要话题,中国城市家长为了让孩子能够取得好成绩而给其“打鸡血”,不断给孩子安排学习和补课,不停地让孩子去拼搏,此现象背后反映的是中国家长的教育焦虑以及对再生产、阶层流动和教育资源配置的反思。在日常教育和生活实践中,随处都可以观察到家长们的教育焦虑和资源竞争,特别是教育发达的东部和沿海省份。本文则基于对“排座位”这一日常教育教学现象的观察,揭示中国家长的再生产观念和对阶层流动稳固的追求。

大部分人在入学时都听说过:“给我家孩子分一个好点的座位!”这句简单的话背后蕴藏着中国父母什么样的教育观念和期望?他们又是如何将“座位”赋予空间等级?在Zhang Min对中国西北某高级中学的研究中,她通过民族志的方式分析了中国落后地区的教育发展状况,利用微观视角探讨教室空间内的“等级化”与教师道德的“位次化”,描述了教师利用座位等策略督促学生努力学习,并结合中国的社会背景讲述学生所面临的社会流动阻碍和空间政治,既窥视了教师的道德化表征又讨论了学生对“排位次”的认识和反抗实践。[1](p428-447)Ed⁃ward Collyer 的考察也说明教师对座位的空间安排会影响学生对于学习的热情和偏好。[2](p186-195)但在中国的语境内,家庭作为一个整体单位在教育研究中不可或缺,Xin Wang讨论了中国中产阶级家庭子女留学美国的动机,表明出国留学被中国中产阶级家庭理解为追求和维护其社会地位和社会流动的一种方式。[3](p52)城市如此农村亦是,很多教师、干部等公务员家庭擅长利用自己的各种关系,激活社会资本以促进子女学业上取得成就。[4](p1029-1030)因此家长在子女教育中所承担的角色日益成为研究的重要领域,到底是“救生员”还是“教练员”,[5](p253-260)这是不同阶层的家庭所面临的问题。而“母职经纪人化”[6](p79-90)“拼妈”[7](p61-67)“拼爹”[8](p138-159+228-229)的社会风气逐渐在中国愈演愈烈,随着市场化和老龄化时代的发展更延伸到“隔代陪读”[9](p66-75)话题。

从历史出发,人们的思想受儒家传统的影响根深蒂固,“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苦,唯有读书高”更是父母教育子女的口头禅。从现实出发,市场经济和现代化的冲击使父母的“铁饭碗”“官本位”思想不断增强,而且更多处于社会经济发展边缘的家庭更是想通过教育实现阶层流动。有的学者将对底层的关注引申到“寒门贵子”的讨论,面对当前的时代背景诸多学者对“寒门为何再难出贵子?”进行了分析,反映了社会资本和阶层差距所带来的流动困境,而教育作为一种通道是否被阻塞仍有待进一步研究。[10](p89-95)当然有学者认为由于城乡二元结构导致的阶层分化和教育不平等,也使得很多人“输在起点线上”。[11](p56-60)关于“如何输在起跑线”[12](p123-145)的问题,不论是布尔迪厄的资本分析还是从中国本土观念而言,教育再生产和不平等的研究主题仍有很多可扩展之处。本文研究坚持人类学“以小见大”的研究视角,采用民族志参与观察的“深描”方法,将家长作为研究主体,立足于家长、学生和老师的日常生活与实践,呈现家长们如何将座位空间等级化为“差序格局”,并阐述不同阶层在排座位中体现的“再生产”观念和焦虑状态。

本文除了研究视域与之前的研究不同之外,更结合中国家长的本土观念对“资本”和“再生产”等西方概念进行弥补,一方面增强教育研究的本土化,另一方面更能引起读者的“共情”。为阐明笔者的观点,首先将讨论国内外学者对教育和再生产的研究与认识,然后通过案例和数据详细论证父母如何使排座位出现“差序格局”式的空间等级,及中国父母在其中呈现出来的再生产和本土“学而优则仕”“人情”“面子”等观念和实践。

二、理论概念:教育、资本与再生产

目前中国学者对教育的研究涵盖了教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多个学科,研究教育与再生产间内在联系的作品更是层出不穷,然而从家长的视域出发以“排座位”与再生产为话题进行阐述的却凤毛麟角,因为在人们的意识与学者的文献中“排座位”仅仅是学校的管理技术[13](p56)和教师促进学生学习与课堂秩序[14](p66-77)的手段,也可能是教师按照所划分的空间等级观念或者学生分类的标准。[1](p430)但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特别是在家长观念里,教室内的座位不但被资源化了而且也有空间等级,这不仅反映了家长内心对教育的期望,更彰显了不同阶层家庭的再生产观念和对阶层流动的向往。因而若只将“排座位”视为学校治理技术或教师管理教学方式,必然会忽视家长对“排座位”现象的重视,而家庭作为中国教育的基本单位,在孩子上初中或小学时家长的权威和作用极为强大,所以将家长对“排座位”的实践与日常作为镜子可以透视当下教育竞争激烈情况,人们的教育观念和阶层认识以及传统儒家文化对人们思想的影响。

谈及教育的功能,不能回避社会学家涂尔干,他认为教育的功能是“赋予人们社会性,塑造社会我”。[15](p1-23)帕森斯在其基础上指出“学校具有两种主要功能,即社会化功能和选拔功能”。[16](p297-318)Turner 深入分析比较英美两国的教育制度得出:在工业社会中,教育可以促进升迁性流动,只不过美国表现出来的是“竞争型流动”(contest mobility),而英国则是“赞助型流动”(sponsored mobili⁃ty)。[17](p855-867)然而这种正向功能论也受到了冲击,伊利奇作为激进教育代表,提出“去学校化”(deschooling)。[18](p12)鲍尔斯和金蒂斯揭示了“符应理论”(correspondence)。[19](p50)布尔迪厄作为研究教育再生产的先驱,并不赞同这种“符应”,他认为“教育行动使它灌输的文化专断得以再生产,从而有助于作为它专断强加权力的基础的权力关系的再生产”。[20](p32)他表明文化资本与社会再生产间的关系,指出资本包括“经济、文化、社会和象征”[21](p241-258)四种不同类型,强调各种资本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从而达成社会再生产的功能。布尔迪厄的研究著作中一直阐述中产阶级所带来的“资本”在教育和阶层流动中的作用,不同的资本在学校场域中有形或无形地发生转化,促成了再生产的发生。Annette Lareau追踪了十几年的调查发现:中产阶级家庭的教育倾向于“协同发展”(concerted cultiva⁃tion),而工人和贫困阶级家庭的教育更倾向于“自由发展”(natural growth),但是由于资本、文化和权力的差异给家庭带来的各种差距,导致不同家庭教育下的孩子命运极为迥异,最终走向了再生产的泥沼。[22](p10)中国家长对“排座位”现象的实践,不仅回应了布尔迪厄的“资本转化”和“社会再生产”,更挑战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协同与自由”发展模式。

阿普尔与布尔迪厄的观点不同:不应忽视教育体系的主体性,盲目将学校看成结构决定下的“黑箱”(black box),而是要从再生产的循环中寻求出路。他将资本主义的再生产概括为“竞争性再生产”[23](p20)(contested reproduction),并彰显工人、学生和教师对抗资本主义和阶层固化的主体性,相对乐观地表明学校在生产经济管理知识方面也有重要作用。他一直不断地探索摆脱再生产和促进教育公平的路径,认为“在某些情况下,教育机构可以确实成为建立和参与‘改变社会’的关键空间”。[24](p15)他引用保罗·威利斯对“家伙们”[25](p8)的描述和案例来呈现教育中的反抗文化和主体意识。受威利斯影响,有的学者研究中国南京的两所职业中学,发现学生们在面对阶层和经济差距时,并未出现过激的抵抗行为,而是进行一系列的“权宜性”活动。[26](p65)而在Zhang Min 的另一项研究中,她利用感官民族志的方式呈现了中学里很多边缘学生利用自己的声音抵抗学校的不平等安排,有时是制造“噪音”有时是突然“沉默”。[27](p1-26)Kipnis Andrew 对中国孔孟之乡——山东的教育欲望进行了研究,展示了在当前考试制度和“高考游戏”之下家长对子女教育的欲望主要是实现阶层流动,说明家长会通过日常实践产生抵抗行为,因为他们知道“教育的成功,有助于再现地位分化的等级制度合法化”。[28](p192)但是随着社会资本理论和社会网络理论不断发展,翟学伟从中国的本土出发提出了“人情”和“面子”[29](p48)来弥补西方再生产理论对中国研究解释力的不足。本文基于上述学生的“反学校文化与实践”,通过“排座位”的空间等级呈现家长的“抵制行为”与“教育焦虑”,并与西方的资本与再生产理论进行对话时,融入了本土的“面子”和“人情”的概念,以更适应中国本土的研究。

三、田野过程与研究方法

N 市位于中国东部教育发达的山东省,属于“全国百强县”,由于长期生活在“儒家孔孟”思想和文化的熏陶之下,人们极为重视教育在阶层流动中的通道作用,“学而优则仕”的观念根深蒂固,因而教育竞争异常激烈。M 中学并非N 市最好的初级中学,位于N 市市区周边的镇上,该镇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是工业,目前镇上建立的中小私营企业达到上千家,因此镇上除公职人员和农民外一般是打工族或者是私企、家族企业的小老板,总体而言经济发展水平很高,但是却呈现明显的两极分化现象,家长也根据自身的情况对子女的学校做出了相应选择,特别有钱的部分老板将子女送入私立中学或者出国,有的人考虑到距离和时间问题便将子女送到M 中学,而一般工薪阶层的孩子都在M 中学,也存在极少数打工家长将自己的子女送到私立中学。总体而言,M中学不仅涵盖各个收入阶层的孩子,而且学生的父母也不乏公职人员,包括教师、医生、警察等,学校总体成绩排名居全市中学中游。

2019 年暑假,笔者在N 市某辅导机构兼职,与学生家长聊天时无意中了解到他们对学校“排座位”这一日常教学活动的重视,由于笔者本身具备教师资格证且有一定的教学经验,于是笔者与当地的M中学取得联系,请求以实习教师的身份参与M中学的日常教学并进行相关调研活动,经过协商后M中学将笔者安排为七年级班主任冯老师的助教,主要负责协助管理班级事务和批改作业,偶尔也会被当作后备教师帮请假的老师们上课。由于笔者的身份不是正式的在校老师,因此便成为学生眼中的大哥,家长心中懂事的孩子,老师眼中的弟弟和实习生,正是这种叠合身份,笔者与学生、老师和家长三方的关系都保持着较好的沟通与联系。冯老师作为男老师,生活日常与教育教学极为严谨,不论是为人处世还是工作上都给予笔者诸多启示和指导,M中学的各位领导和老师们也在生活上对笔者诸多照料。调研期间笔者不但多次参加班级的家长会,而且陪同班主任对多名家长进行家访,并与其中10 名家长保持长期联系。笔者根据学习情况分别对不同成绩阶段学生的家长进行了挑选,并对他们进行了数次结构式和开放式的访谈,当然冯老师作为重要的访谈人之一也为笔者提供了很多信息,除此之外,笔者访谈了M 中学的数名学生与其他老师。本文除利用人类学民族志的质性研究方法外,还借鉴了社会学的问卷调查和统计分析法,让家长、学生和老师们填写了问卷,以求得材料更具说明性。文中所描述的案例和数据皆来自笔者在M中学期间的参与观察和深入访谈,已对文中出现的地名、人名等进行了匿名化处理。

四、“好座位”的产生与再生产观念

随着教育人类学发展的不断深入,研究的空间转向已是大势所趋,除了对社区、村落、学校、家庭等物理空间的关注外,也向仪式、宗教等文化空间延伸,而有关教室、操场、体育场等“微观教育空间”[30](p7-12)在日常学校生活中的使用也正在成为教育人类学的前沿领域。本研究的案例主要来自山东省N市M初级中学,面向的群体主要是基础教育阶段的家长,由于长期生活在儒家“官本位”思想的熏陶之下,加上“生产队”时期人们对“公家”的思维认识,自20世纪70年代恢复高考以来,家长们对于“公务员”等于“铁饭碗”的认知越来越强,直接导致孩子们从小便成长在“努力学习,未来当官”的家庭话语体系之中,貌似也只有考上“公务员”家长才会觉得有出息和面子,于是家长们对教育的欲望便逐渐扩大,从高考决定命运一直延伸到小学打基础、初中求稳固,因而小学和初中便日益成为家长的“抗战期”,体现在日常的教室空间内便是对“座位”的资源化和空间等级划分。

而在“排座位”过程中,来自不同阶层、职业、经济地位的家长都充分运用自己的“人情”“面子”以及布尔迪厄提出的“资本”,来制造空间等级,希望能够从基础教育时期便赢在“起跑线”,以下四个个案分别针对不同家庭背景的家长,展现了“排座位”时再生产观念,以及家长如何进行抵抗活动从而希望促进孩子学习,而不同阶层家长的实践也反映出他们对阶层流动和阶层稳固的不同目的趋向。

(一)差序格局:座位的空间等级。

“教室座位秩序提供了一个强大的工具,可以在学校建筑内发生的事情和教育实践实际发生的更广泛的文化世界之间建立一座桥梁。”[1](p428-447)费孝通提道:“中国社会结构的基本特性: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水的波纹便会一圈一圈的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31](p45)这样的“同心圆”结构反映了中国社会的“差序格局”。本文借助“差序格局”这一概念来分析教室座位的空间等级划分,如图2 所示,M 初级中学每个班级有40~50 人不等,因此座位安排如图1 所示,每个教室内的座位分,三大列、六小列,学生两两同桌,大概有7~8行不等,视每班人数而定。据冯老师介绍:“我们老师安排座次一般是根据身高,防止互相遮挡视线,所以矮的坐前排高的坐后排,然后每隔2周调整一次座位,防止视力出现问题,正常情况就是列和列之间进行调换,然后每行也是滚动式地轮流调整,在班上比较调皮的学生也会视情况安排在最前排或者后排。”(20191021—BZR—ZZ,编码规则:编码时间—编码文本—编码者代码,下同)因而,在教师或者教育管理者眼中,教室的座次仅仅就是一个为了方便管理或者教学的一种手段和技术,任课老师们都觉得:“坐在什么位置不重要,关键是学生要认真听讲。”(20190928—RK—ZZ)但正如班主任所说,老师们也会利用座位对学生进行惩罚或者警告,比如“有次,某学生在课堂上公然顶撞语文老师,并且语文老师多次劝说仍不管用,班主任在下一次的座位调整时便将他安排在了后排,一是害怕影响任课老师和学生双方的上课情绪,也让学生反省一下”。(20191013—BZR—ZZ)教育工作者和管理者往往将学业能否取得成功的关键归因于学生主观能动性的发挥,至于座次等客观因素并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甚至认为这种流动性的座次安排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消教室内空间等级的划分。

图1 教室座位分布图

图2 座位空间等级分布图

但图2这种“差序格局”式的座位空间等级分布图有时并非老师们制造出来的,而是在家长们的观念中不断生成的。家长们都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够拥有最好的学习资源,不论是主观因素还是客观因素,他们总希望能够避开一切影响学习的东西。因此学生入学时一般家长都会送孩子来学校,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我孩子的座位在哪里?”班主任听到最频繁的声音就是“老师,我们家孩子学习好或者不好,一定要给他(她)安排一个中间的位置”。为何家长会对座次如此看重?一位家长说:“教室里的座位就那些,老师们肯定不能照顾到所有学生,在老师眼皮底下的学生才最专注,会跟老师有眼神交流,万一被安排在边上或者最后排,那老师们很少会注意到,孩子上课就会开小差,他们才上初中,自制能力差,一旦学习落下补都补不上。”(20190901—JZ—ZZ)那按照此逻辑,前排应该最好,为何也不愿意让孩子坐呢?另一位家长说:“最前边一排一般是安排给那些特别爱玩,平时上课爱讲话影响其他同学的学生,他们挨老师最近就不会影响别人,而且最前排和后排一般会挨着门口,门外有个什么动静眼睛都跟着跑了,心更飞出去了……”(20190901—JZ—ZZ)站在家长的立场他们希望儿女在教育上取得成绩无可厚非,但是这种对座次的认识和理解却带来了教室内座位的资源化和空间等级。本尼迪克特等人也曾提出“选择坐在教室前面和中心区域的学生,更有可能被认为是积极的学习者”。[32](p215-231)因而如图2 所示,最中间圈里的座位是家长们一致认可的“最优选择”,依次往外这种优秀的程度便不断降低,就像费孝通对差序格局中水波纹的比喻一样,地方社会靠熟人关系网络和亲缘、血缘或者地缘关系维持着差序格局的状态,而教室内的座位空间等级则是依靠家长心中对阶层流动的执着及对再生产观念的认知和“官本位”思想带来的思维定式。其次,从图二也可以看出,家长们所追求的最好“座位”与福柯所述的“全敞开式监狱”类似,这个位置处于整个教室最中间,可以说360°监视无死角,家长们对座位的空间等级划分也体现了福柯的权力观念,而知识与权力间的转化作用已经完全内化于家长的思维和意识形态当中,融合在他们日常的教育、生活实践活动,并且他们将对知识与权力的关注转向教室内的座位安排。

但作为好资源的座位数量有限,因此如何让自己的孩子坐到“中间地带”是家长们面临的一个艰巨难题,正如Turner所指出的“竞争性流动”相较于英国依靠血缘取得流动机会的“赞助型”可能会更加公平,这貌似是能力决定了学生的阶层流动,但是他却忽略了家庭背景和生活环境带来的影响。那么在中国这样的关系社会中,不同经济地位的家长都会根据自己的能力大小来为孩子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从而在这场“教育竞争”中取得胜利,而这个过程中涉及的不仅仅是布尔迪厄的“资本”,更有中国本土所牵扯到的“人情”和“面子”在其中的运作。为了更好地呈现家长对于教育和再生产之间的认识,以及家长们心中对传统“学而优则仕”的观念,下面笔者将通过四个访谈个案的“深描”展示不同阶层家长对于“排座次”所产生的空间等级和再生产的考虑。

(二)“读书改变命运”:来自底层的声音。

“读书改变命运”是笔者在访谈过程中听家长们提及最多的话,他们经常拿这句话来鼓励自己的孩子。但是从访谈来看,说出这种话的家长基本都是来自经济状况较差的家庭,他们迫切希望孩子能够通过读书实现阶层流动,从而改变父辈或者祖辈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状态,下面两个案例皆属于此类家庭:

案例一:小A 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从小就是特别乖的小男孩,母亲在镇上工厂上班,父亲是货车司机,还有一个姐姐在M 市读专科会计系,家庭条件一般,经济收入只能说勉强支撑家庭开支。小A身高不算很高,因此每次排座位他一般都会坐在靠中间的位置,但是也会根据老师对座位的安排不断地轮换。按小A父亲的说法:“我们家所有的亲戚,既没有当官的,又没有企业老板,都是平民老百姓,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靠自己努力,别人帮不上忙。”但冯老师和小A是同村又是邻居,他父亲与冯老师关系不错,经常与冯老师交流小A在学校的表现以及学习情况,并且经常在一起吃饭、喝酒,偶尔一起下象棋,因此每次调换座位的时候,他都会来找冯老师希望能给小A一个靠中间的位置,即使不能是最中间的,最好也是周边的,就怕被安排到最边上的座位。而且小A 父亲的说辞经常是:“我们都是邻居,小A你从小看着长大,他姐姐学习成绩不好,毕业以后就只能去工厂上班然后结婚生子,小A学习成绩从小就不错,我们家的希望就靠他了,只有靠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所以冯老师多照顾一下。”冯老师的回应也是:“小A学习成绩不错很好学,既然你都来专门说了,那我就尽量吧,都是邻居这点人情还是有的,但也不能保证。毕竟班里的学生多,还是要尽量照顾好整个班的情况。”但是我们从小A 每次在班级内的位置分布就会发现,小A 的座次基本上都位于图二的中间两个圈之内,但具体的座位也是每次都在调整。目前来看小A 的表现也不错,已经上初三的他每次考试成绩依然在全年级名列前茅,并且经常在学校大会上被表扬,还多次作为班级和年级的代表发言。小A 的父亲和冯老师都深感欣慰,而且他父亲激动地说道:“你看见没,谁说座位不重要,孩子还小他不懂事,座次会影响孩子的学习效果。希望他上高中之后还可以继续努力,未来考个985,我们家也算是出了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但是笔者从小A口中得知:他对排座位这件事并没有太多的关心和注意,如果说有影响他认为作用不大。(20210305—JZ—ZZ)

案例二:小K也是男生,学习成绩一般,有时班级排名比较靠后,父亲在工厂内打工,母亲在家种地,偶尔也去打零工补贴家用,生活还算过得去。小K 小时候学习很好,在小学一直是班里前几名,后来到了初中学习成绩便跟不上了,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家长都很奇怪,特别想让小K 回到原来那种状态,这样每次跟别人聊起孩子的时候也可以脸上有光,但是并没有取得好的成效,现在小K 已经转向了体育生,想依靠体考进入高中。就算如此,小K 的父母开始的时候也不能接受,于是经常找到冯老师说:“是不是每次小K 的座位都比较靠后,所以他上课不专心,成绩不能提高。”冯老师看着小K父母那种迫切的心情也感同身受,毕竟都从学生走过现在又为人父母,总得给人家父母一个面子,冯老师在后边的几次调座位中特意将其安排在中间的位置,然后看小K 的成绩有没有提升,结果几次下来都没有大的变化,于是他便又回到了那种与大家一起轮换座位的状态。小K 的父母也无可奈何,但是小K的父母曾说过:“如果小K一直可以坐在最中间,学习成绩一定还会回到从前的,不过位置不能固定,孩子又控制不住自己,也是没办法。不过现在参加体考了,虽然位置被安排在了最边上也没办法,他们经常训练不能占着好座位不放,体育老师说他表现还不错,应该可以靠体育考上高中。以后再上个体育类的大学,毕业之后当个老师也还是不错的。”小K 本人对排座次也是没有过多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成绩退后并不是排座位的缘故。(20210402—JZ—ZZ)

“学校教育空间既是知识的生产、分配、传递、评价的空间,又是学生、教师、教育管理者、家长频繁互动的空间。”[33](p222)从上述两个案例可以看出,教室内的座次在家长心中并不是随意的“座位”,它可以帮助子女获得阶层流动的钥匙——知识,家长出于防止再生产和摆脱阶层的愿望不断地强化教室座位“差序格局”式的空间等级分布。这也表明经济或者地位处于边缘的家庭并未形成Annette Lar⁃eau 所谓的“自由发展”,父母仍在依靠自己的力量在日常生活实践中与再生产进行抵抗,即使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希望却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正如冯文所说的“唯一的希望”,[34](p1)这表明在教育与再生产的话题中,人们的主体性从未缺席,只是所显示的程度不同。另外,在家长和老师的互动中,中国本土的概念贯穿其中,不论是小A案例中所表现出来的“人情”还是小K故事里所说的“面子”,都是中国社会关系网络中常见的概念,因为它不同于布尔迪厄所说的资本,“人情偏向的是交换上的一种一对一的关系,因此它的回报方式就不是正面评价的问题,而是实惠和实质性的帮助;而面子偏向的是赋予交往关系以价值判断。”[29](p48-57)因此在分析中国社会中的教育与家庭之间的关系时更应该从本土概念出发,厘清西方理论与中国实践之间的关系。

(三)“飞得更高更远”:中产阶级的动力。

“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和全球市场的不断扩张,中国中产阶级的成长极为迅速,而中产阶级家庭与日俱增,因此为了维护其社会地位,众多中产阶级家庭选择将子女送出国读书,以应对就业能力和劳动力市场的竞争,这是中产阶级危机意识的体现,更是巩固社会阶层稳定的途径。”[3](p52)当然M 中学的学生家长中也不乏中产阶层,更有很多是山东父母偏爱的“公务员”家庭,他们对阶层地位的稳固也表现在对“排座位”的资源化和等级划分,有时也不仅仅是稳固地位而是想让孩子“飞得更高更远”,以下两个案例可以说明:

案例一:作为班里前几名的小L,是家里的独生女,不仅家庭条件优越且外形条件好,活泼大方,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她父亲是公务人员,母亲是M 中学的英语老师,他们对小L 要求非常严格,从小便给她报了各种兴趣班和培训班,而小L很上进,在各方面表现得都不错,还代表M 中学参加市里的歌唱比赛并取得了市前十的好成绩,但即使是这样的家庭出身,她的父母在各个环节都没有掉链子。她的母亲说:“现在社会发展快,竞争压力这么大,她要多培养爱好,多学习一些技能傍身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取胜,要是跟别人都一样的话,那她就没有任何优势了。”父亲更是坚定地认为:“等她读大学一定让她出国深造一下,现在优秀的人太多,我们这一辈给她提供平台就是想让她飞得更高更远!”因此每次到办公室,都会见到小L母亲的身影,她不停地嘱托各位任课老师一定要严格对待自己的女儿,不要因为大家是同事就对她放松警惕,不需要给她“面子”,就算如此她在面对“排座位”时也会找到冯老师,希望他不要把她放在最后排或者最边上。因此冯老师在这种同事“嘱托”和“人情”的推动下,也是尽量将其安排在靠近中间的位置,但也得跟其他同学轮流坐,不能把她固定在一处。笔者从小就听说老师的孩子总是学习很好,这次小L也提供了参考答案,有次考试一道试题非常难,班上的英语老师说只有一个同学做对了那就是小L,问她怎么做的,她回答是“我妈妈给我讲过!”而小L对于排座位的看法是:坐哪里都可以,因为她妈妈从小就教育她一定要有自控和自律能力。(20210321—JZ—ZZ)

案例二:小J是家族企业家的女儿,她父亲是镇上大企业的老板,母亲在家做全职太太,小J学习成绩不好,经常是班里的倒数,尽管如此,她的父亲从来没有放弃过,经常来找冯老师,请冯老师吃饭,偶尔带点出差买的特产送给各科的任课老师,小J 因为身高比较高,所以基本都是坐在后排,她父亲觉得小J学习不好跟这个有很大的关系,“她从小比较高,所以只能坐后排,你知道后排那些学生要么是体育生、艺术生,要么是比较调皮的,她每天都跟他们坐在一块肯定会受影响,而且她从小就比较好动,如果老师不看着她,她根本不会自己主动听课,你看看现在招聘,我们镇上的企业招的都是大学本科生,你说小J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工作都是问题,总不能回我们公司上班吧,那我们这一代这么努力岂不是……人总得有点追求才行!”于是小J的父亲便希望冯老师把他女儿放在第一排的边上,希望既不妨碍其他同学又在老师的眼皮底下,这样可以约束一下她。在小J父亲不停地请求与托人找关系之下,冯老师最终将其放在了第一排的边上,但就笔者的观察而言,小J 并没有因为调整位置便在成绩上取得提升,但是她父亲坚持认为是时间问题,并想以后上高中将她送到N 市最好的私立中学。当笔者问小J 对排座位的想法时,她笑着说:“不是坐哪里的问题,而是想不想学!”(20210321—JZ—ZZ)

中产阶层的父母同样也将教室内的座位资源化和空间等级化,当然小L 体现得不是非常明显,但是其父母同样不想让她坐最后一排,而小J 的父亲则想让她坐在第一排,希望得到老师更多照顾。但在实际的运行过程中,中产阶层的父母运用了自己的“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不同的资本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化,而中产阶层的父母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利用各种资本的优势来维护社会身份和地位,实现阶层的分化。”[35](p58)当然里面也包含了“人情”与“面子”的作用。但是上述两个案例同时证实了中产阶层也在焦虑中不断巩固自身的位置,而且希望后代有所超越。

最后通过上述四个案例的分析,不难看出排座位这样一件貌似不起眼的教学日常,却在家长心中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不论何种阶层的家长都将教室内的座位资源化并进行空间等级划分,而且不断在实践操作中达成共识,最终促成了排座位的“差序格局”。家长们在“排座位”实践中不断利用自身的资源巩固着“差序格局”式的空间等级,这种行为恰恰反映出家长对于再生产观念的认识和对阶层流动的焦虑,不论哪个阶层的家长都朝着自己预定的目标努力,寄望于子女通过教育改变或者维持现状。两种不同阶层的对比也充分地展示了“资本”是如何在日常教学中进行渗透,当然出于中国的语境内,本土所产生的“人情”与“面子”也在其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本文并没有引用过多布尔迪厄关于资本的描述,就是因为很多本土的概念融在其中,“西方的理论在某种层面上可以解释中国的案例,但是硬要将本土发生的故事套进西方的理论中就有点失去了本土概念自身所运作的方向了。”[29](p48-57)

五、结论

本文聚焦家长对教室座位的空间等级划分与对阶层流动和再生产的认识,表明底层阶级更希望通过教育实现子女的跨阶层流动,而中产阶级的家长更多的是阶层稳固和提升。虽然不同的家庭背景和环境给子女带来的教育条件不同,但是家庭条件不好的家长并没有消极或者放任,而是竭尽全力抵抗或者防止再生产的发生,当然中产阶级也看到了自己所面临的社会压力与危机,必须通过教育不断提升后代的知识水平和各种条件,才能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取得优势。这与Annette Lareau 在资本主义社会调查中得出的结论有所差异。同时,本研究也表明在中国语境下研究教育与再生产的关系时,除了关注布尔迪厄所提倡的“资本”与阿普尔、威利斯等人强调的“主体性”等理论概念,更应该从本土日常的教育实践中观察中国家长们对再生产的认识与关注,从而解释中国家长“教育焦虑”的产生根源,进而推动对中国本土概念的运用与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当前学界对教育能否作为社会流动的渠道存在诸多疑惑,但是从本研究出发,不论在何种阶层的家长眼中,教育仍然是他们心中通往成功的重要通道。因此从打破社会阶层固化和学校教育的“黑箱”而言,更应该从教育本身寻求出路,立足于家长、老师和学生的主观能动性,坚持多元视域与日常实践的观察。在本土语境下,家庭与教育是不可分割的,家长所扮演的角色和分工对子女的教育至关重要,家长与学校、教师的沟通互动更是促进教育公平和良性发展的重要保障,必须进一步理解家庭与教育之间的内在联动,才能更好地应对我国日益增大的城乡差距,拓宽人才流动的渠道,促进“寒门贵子”的发展,弥补家庭差距带来的阶层分化,推动教育公平,缓解“教育焦虑”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社会问题。

猜你喜欢

排座位阶层座位
黄永峰:追梦互联网新蓝海 彰显新阶层新担当
当“非遗”遇上“新阶层”
换座位
美国大学招生行贿丑闻凸显其阶层割裂
巴士上的座位
大众富裕阶层如何理财
换座位
那个没抢到座位的孩子
坐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