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存在”概念中被遮蔽的语言维度
——阿多诺的分析及其启示
2021-12-07王晓升
□王晓升
在国内外,对于海德格尔的语言哲学的研究已经非常多了,但是这些研究的一个共同特点是从海德格尔本人对于语言的有关论述来说明其中的有关语言哲学观点,而不是从海德格尔没有明言但是却潜在地包含在他思想中的语言哲学思想进行分析。 而阿多诺就是从海德格尔所遮蔽的东西之中发掘海德格尔语言哲学所存在的问题。 阿多诺的这个分析从海德格尔哲学的根基上揭示了他的语言哲学所存在的问题。
一、儿童的问题与语言的存在论化
在日常生活中,儿童总是喜欢用一些恼人的问题困扰他的妈妈:为什么凳子叫凳子? 阿多诺认为,如果儿童在这里所询问的不是关于存在者,那么这是关于存在的。[1]117或者说,为什么凳子叫凳子,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存在者的问题,而且是关于存在的问题。 这是因为,如果儿童的这个问题是询问有关凳子的事宜的,那么这是关于存在者的;如果询问的是,凳子这个概念和凳子之间是否一致的问题,即凳子为什么可以被叫做“凳子”,那么这就涉及存在的问题。 这个问题看似非常简单,但是却又非常恼人。在日常生活中许多人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从语言分析的角度来看,这涉及字词的含义和它的真值函项之间的差别。 一般来说,我们大多数人都无法区分,也不做这样的区分。 但是,这两者是不同的。比如,金星既叫“启明星”又叫“长庚星”。 “启明星”和“长庚星”这两个词语的真值函项是一样的,都是指金星,而它们的含义却不同。 无论是分析哲学还是存在论其实都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只是在海德格尔那里这个问题是隐而不现的。 如果我们把这两者区分开来,那么儿童的问题,为什么凳子叫凳子就涉及字词的含义和它的真值函项的关系问题。 这就是问,凳子这个词的含义和它的真值函项是不是一致的问题。 对于分析哲学来说,如果凳子这个词语确实指称了凳子,那么这两者就是一致的。 可是,存在论却认识到这个两者永远都不能一致,这里的差别是永恒的。 这是因为,当我们说“凳子”的时候,凳子的含义是预先被规定的,比如,我们都有关于凳子的一般概念,可是作为一般概念的凳子怎么可能与我们所指称的凳子一致起来呢? 我们所看到的关于凳子的许多东西都不能被概括在“凳子”中。 这是作为概念的凳子和凳子之间的非同一性。 为此,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达到了“语言哲学辩证法的第一步”[1]117。 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的思路,那么我们就不能把概念固化,如果概念被固化了,那么凳子这个概念就不能用来指称凳子了。 我们应该让概念运动起来,让概念指称非概念[2]。 但是,海德格尔在达到语言哲学的辩证法的第一步之后停顿下来了。
那么海德格尔为什么会停顿下来呢? 我们知道,在试图解决字词的含义和它的真值函项之间的差别的时候,海德格尔要回到语言的最原初状况,也就是人用字词对于事态进行命名的状况。 这就是说,我们不能把字词当做一个抽象的概念,用概念来指称对象,而是当做一种命名的方式。 当我们用字词来命名一个对象的时候,字词和对象是无法区分的。 这个时候,字词的含义和它的真值函项之间就没有差别了。 为此,阿多诺说,“他(海德格尔)的思维就是要恢复这样一种做法,即通过命名仪式重新确立名称的力量”[1]117。 这就是说,海德格尔要恢复一种原始的语言,而这种语言与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说的那种世俗的语言是不同的。 在世俗的语言中,我们会进行反思,通过这种反思,我们就知道,我们字词和所指称的对象之间的差别。 在这里,我们撤销了命名,而是通过反思不断地使我们的字词获得客观性。 然而海德格尔却不同,他把字词的含义和它的真值函项结合在一起。 这就好像是说,我们在说某个字词的时候,字词同时就要把事物本身直接呈现出来。 这里不存在字词和事物之间的持续碰撞。 而这种持续的碰撞是通过语言中的指称的力量来实现的。 可是在海德格尔那里,字词没有这种指称的力量,而是获得了另一种力量,一种神秘的力量,字词似乎可以借助于这种神秘的力量直接把字词所无法表达的东西直接表达出来。 为此,阿多诺说,海德格尔的这种做法是“条顿神秘主义”、他所说的那种语言不是我们人类生活中的世俗的语言,而是“存在的语言”[1]118。 从这里我们也能够理解到,海德格尔著作为什么那么难于理解了,因为,他的语言不是世俗的语言,而是“存在的语言”,他要用这种语言把世俗语言所无法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
事实上,海德格尔在谈到语言的时候也表明了他对于语言的不同理解。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日常生活中的语言是知性的语言,是表示事物的语言。 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不是这种意义上的语言,而是一种源始的语言,是把日常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非同一的东西)直接呈现出来的语言。 在谈到语言的本质的时候,他认为,这就是要“让我们在语言上取得一种经验”[3]146。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每天都说话,我们都有对于语言的经验,而海德格尔显然不是说我们在日常生活的语言中所取得的经验。 下面的这段文字十分清楚地表明了海德格尔的语言和日常语言之间的差别。 他说:“在我们在语言上取得的经验中,语言本身把自身带向语言而表达出来。 人们或许会认为,这是在任何一种说话活动中随时都发生着的事情。 但是,我们无论何时以何种方式说一种语言,语言本身在那里恰恰从未达呼词语。 在说话中表达出各种各样的东西,首先是我们所谈论的东西:一个事实,一个事件,一个问题,一个请求等。 只是由于在日常的说话中语言本身并没有把自身带向语言而表达出来,而倒是抑制着自身,我们才能够不假思索地说一种语言,才能够在说话中讨论某事,处理某事,才能够进入对话,才能够保持在对话中。”[3]148简单地说,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说的话是讨论存在者的,而讨论存在者的话语可以随时发生。 我们可以表达出有关事物的状况,等等。 而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不是这样的意义上的语言,而是“存在的语言”。 所以,海德格尔要求我们把存在的语言带向日常生活所说的语言。 这种存在的语言是要追问“为什么凳子叫凳子”这样的问题的。 只有回答了“为什么凳子叫凳子”这样的问题,我们才能够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上说“凳子”。 如果“为什么凳子叫凳子”这样的问题没有搞清楚,那么我们怎么能直截了当地说“凳子”呢? 而回答“为什么凳子叫凳子的问题”就是涉及存在的问题。
本来我们很容易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凳子叫凳子呢? 这是因为人类最初是通过命名的方式来描述事物的。 可是,海德格尔对这样的日常理解提出了质疑。 在他看来,如果我们把命名理解为“赋予某物以一个名称”,那么我们在理解符号的问题上已经十分漫不经心、机械刻板了[3]151。 那么海德格尔的那种不那么刻板的命名方式就不是这样的意思,命名是让事物本身显现出来。 我们是“先”有了存在的语言,然后我们才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名称而把事物显现出来。 名称不过把事物带向日常语言而已。 我们之所以能够命名是因为已经有了存在的语言。 比如,有了存在的语言,我们就能够命名“人造卫星”[3]153。 如果没有先定的语言存在,我们怎么能够命名人造卫星呢? 儿童问凳子为什么叫凳子其实就涉及这种原初性。 儿童在追问这个原初的语言的时候是不区分名称的含义和它的真值函项的(预设了语言和真理的同一,类似于海德格尔所要求的那种同一)。 不仅如此,儿童在询问的时候已经预设了语言的存在。 他在进行追问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带入到他所习得的词库之中了,带入到早就存在的语言之中。 他所面对的是直接存在的东西。 海德格尔的语言就是类似于儿童的追问中所预设了的语言,而这种语言被感知为“自然”的,而不是“人为的”。 好像这种语言是在存在论上在先的,一种先定的、存在论上的语言。 在这种语言中,字词直接就把事物显现出来,或者说,字词所显现出来的就是真理。
阿多诺把海德格尔的这个思路看作是一种“拜物教”[1]117。 这就是设定了一种先定的自然的语言。只要人们对于原初的东西进行追问,那么人们就预设了某种原初的东西的存在。 因此,这种追问就一定会受到拜物教的束缚。 在阿多诺看来,这种拜物教是难于被识破的。 这是因为,任何一种思想都是语言性的。 如果思想是流动性的,那么语言则把思想固定下来。 对于思想来说,语言是先在的。 思想陷入到语言的拜物教中是必然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任何真理都需要借助于语言来表达。 没有一种自在的东西不在语言中存在,没有语言,自在的事物就无法在意识中显示出来。 也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才说:“语言缺失处,无物存在。”[3]152海德格尔把语言与事物结合起来,这当然也有他的合理性。 但是,正如阿多诺所说的那样,“语言对于真理的建构性贡献并不能够使这两者同一起来”[1]117。 而海德格尔的哲学恰恰设定了这种同一性。 当海德格尔把语言和真理同一起来的时候,他就把这种语言理解为直接显现真理的语言。 这种直接显现真理的语言就是存在的语言。 而在日常生活中,语言和真理是非同一的。语言虽然能够显现事物,但是却不可能毫无保留地把事物的一切东西都充分地显示出来。
其实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的语言也不是人类最初的语言,人类在各种不同的地方都会通过命名等行为而建构自己的语言体系。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也是存在者的语言,但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的语言又不是与人类最初的语言毫无关系。 人类最初语言中的命名的力量在他的存在的语言中发挥作用。 然而存在的语言又不是束缚在人类最初的语言中,而是存在论上构想出来的语言。 所以这个语言既与人类原初语言有关,又超出人类原初的语言。 这就如同海德格尔所理解的存在者和存在的关系。
二、系词与存在
从前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所设想的那种存在的语言把存在的语言和日常语言区分开来,这是因为,他看到了日常语言不能全面、准确地表达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和世界上的事物。 这种存在的语言是他的《存在与时间》中“世界之为世界”中的语言,是存在论意义上的语言。 海德格尔所构想出来的这种存在的语言又与“存在”这个词的语法功能有关。
阿多诺明确地指出,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是与存在这个词语的那种“市场假象”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是与存在这个词语的模糊特性以及由于这个词语的模糊特性而导致的误用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知道,存在这个词在日常语言中被表达为“是”,被用于实存判断。 比如,我们说,“这部手机是红色的”,通过这句话,我们在主语和谓语之间建立了语法联系,这种联系表明了事物的实存状况。 同时,“是”这个词还可以纯粹地被当做系词来对待。 或者说,我们可以把“是”从实存判断中分离出来,变成一个纯粹的系词。 这个纯粹的系词可以表示一般范畴意义上的综合的事态。 它可以被用来表示一般联系。 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存在者,可以从存在论上加以理解。 因此,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就是从系词的这种逻辑地位中抽取“存在论的纯洁性”[1]107。 在这里,更巧妙的是,从实存判断中摆脱出来的“是”还可以让人想到实存判断,让人回忆到存在者状态。 而当这个“是”被联系到实存判断的时候,这种回忆又会在一定程度上让人把存在所表达的综合事态加以实体化,变成一种给定的事实。 而在具体的实存判断中,“是”也确实有一个“事态”与它相对应。 比如,在“这部手机是红色的”这个判断中,“是”是有确定的含义的,它表示,“具有……特点”。 阿多诺认为,这里的这个“事态”不是存在者意义上的事态, 或者说,“具有……特点”不是一种实际存在着的存在者状态,而是一种“意向性”的事态[1]108,是观念性的指向,它不能与“红色”或者“手机”分离开来,作为存在者出现。 这就是说,虽然“是”也表达了某种事态,但是这个事态不是存在者意义上的事态,而只是“意向性的”事态,如果把这种事态独立起来,那么这个事态便什么也不是。 而海德格尔的“存在”就是从这些不同的“是”抽象出来的、成为一般意义上的系词,好像这个系词有某种事态与它对应。 本来在具体的实存判断中,“是”所涉及的事态只是意向上的,而不是存在者状态意义上的。 而在海德格尔那里,这个系词涉及的东西变成了存在者状态意义上的事态,这就是把意向性意义上的东西变成了物性的东西。 于是在这里存在就与存在的语言一样具有一种拜物教的特点。 在这里,“手机”“是”“红色”获得了同样的逻辑地位,好像它们都按照同样的方式指称某种存在者状态。
正如“手机”“红色”有某种含义一样,“是”也有某种含义。 海德格尔把这个“是”理想化,变成一般系词意义上的存在。 这个存在就好像独立地表达“联系”“综合”意思。 于是,在表达某种实存判断的时候,我们把三个逻辑地位相同的东西联系起来。 在这种联系之中,“红色”和“手机”之间的联系好像是外加的,它们是被外在地联系在一起的。 阿多诺强调:“然而在真理中,判断不是外加的,而是——由于两者之间的耦合——它们本身原来本该如此,如果这个‘原来’可以不借助于‘是’而可以想象到的话。”[1]108换句话说,手机本来就是红色的,不借助于“是”我们可以想象它们之间的联系。 我们不是把“是”作为联系外加到这两者之间。 而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被独立起来,于是实存判断中的联系变成了一种外加的联系了。 好像在“手机”和“红色”之外有某个独立的“存在”,这个存在是某种先定的综合,某种先定的本质。 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就是“外推”出来的。 他外在地设定了“存在”。 海德格尔的这种做法混淆了一般的“是”(存在)与具体判断中的“是”。 本来,系词“是”作为一般形式,只是一种语法标记,是判断中的字词之间的综合的一般标记,它与具体的实存判断中的“是”是不同的,但是,在海德格尔那里,这个系词“是”获得了实存判断中“是”的具体含义。 可是,如果“是”获得了实存判断中的含义,那么这个“是”的含义一定是与判断中的主词和宾词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是”的含义一定是被中介过的。 而在这种情况下,“是”表示某种存在者状态。 但是,当海德格尔用“存在”这个一般的范畴来取代具体判断中的“是”的时候,也就是用“是”的一般用法来取代具体的判断内容的时候,“存在”就不再与存在者状态联系在一起,而是存在论化了。
当然,海德格尔所抽象出来的“存在”是要表示这样一点,就是每个存在者都不是孤立的存在的,它都多于其自身,或者说,每一个存在者都不能靠自身被规定。 比如,我们不能重复说“手机就是手机”,如果我们这样说话,那么我们不能给别人提供任何新东西。 在这里,“是”就是“等于”的意思。 但是我们说“这部手机是黑色的”,那么这句话就表明了“手机不是手机”,或者说手机有多于手机的东西。 任何一个存在者都有多于这个存在者自身的东西。 而当我们在实存判断中使用“是”的时候就是用它来表达这个“多于”,“正是这个多出的部分才使语言成为语言”[1]112。 于是,当人们说“是”的时候,就是要让人听到弦外之音。 海德格尔试图用“存在”来表示,每个规定自身的存在者也被其他存在者所规定,如果它不能被其他存在者所规定,那么它就什么也不是。 这就是说,每个存在者都是被中介的。 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就是这样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中介。 所以,阿多诺认为,中介就是用来表达这种弦外之音的另外一个词汇[1]109。 可是,在海德格尔那里,这个中介和被中介者割裂开来。 他要直接驾驭那个中介,驾驭每一个存在者所具有的那种超越自身之外的东西。 本来超越的东西和被超越的东西是联系在一起的,但是,海德格尔只是抓住了这种超越自身之外的东西(存在),而对那被超越的东西(存在者)则弃之不顾。 于是,存在本身被实体化了,变成了第一实体[1]119。 如果说“存在”要表达弦外之音,那么当海德格尔把存在实体化的时候,存在恰恰无法表达弦外之音了。
在这里,阿多诺特别用“存在”和“是”的关系来说明这个弦外之音。 正如我们都必须借助某个音调才能听到弦外之音,同样,我们必须借助于字词才能表达字词所不能表达的意思。 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存在”要表达弦外之音,那么这也一定需要借助“是”(表达了某种客观状态),只有在具体的“是”中,我们才能理解存在,才能把握“是”所没有表达出来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阿多诺才强调说,如果没有“存在”我们就不能说“是”,如果没有“是”,我们就不能说“存在”,这两者是相互依赖的。 “存在”说的是客观状态之外的东西,依赖于客观状态。 但是,而海德格尔的思维方式却不同,它要脱离“是”来直观地把握“存在”,这就好像是说,他要把弦外之音变成某种独立的东西。 因此,阿多诺说,“语言——海德格尔正确地指出,它不仅仅是用来指称的——借助于其自身的形式的非独立性而反驳了他从语言中所榨出来的东西”[1]109。 这就是说,本来我们的日常语言就是与存在者联系在一起的,而这种联系就表明,我们的语言不可能全面地表达存在者。 语言与存在者的这种联系本身就表明语言必须超出语言本身。 我们的日常语言本身就能够用来表达弦外之音。 我们不可能把弦外之音变成另外一种独立的语言,而海德格尔的存在的语言就是从日常语言独立出来的“弦外之音”。
三、主词和宾词之间的不可还原性
海德格尔把判断中的“是”变成“存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就是在判断中,主词和宾词之间是不可还原的。 比如,在“这部手机是黑色”的这句话之中,“手机”不能被还原到“黑色的”,“黑色的”也不能被还原为“手机”。 “是”就是用来表达主词和宾词之间的不可还原性的。 在海德格尔那里不可还原性变成了独立的、第一性的东西。 本来这种不可还原性是不能脱离判断中的两个要素的,但是海德格尔把不可还原性从这两个要素中独立出来,并赋予它存在论上的优先性地位。 这个不可还原性在存在论上优先于存在者即判断中的两个要素。 更重要的是,海德格尔把这种否定性的东西直接呈现为肯定性的东西[1]110。 这就是说,不可还原性变成了“存在”。 通俗地说,不可还原性本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是却被说成存在。 或者用哲学的话语说,不可还原性本来是不出场的,但是却被当做在场的东西。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哲学关注到了这种否定性的东西,关注到了这种非同一的东西,或者说,海德格尔从同一性中看到了非同一性,到达了辩证法的边缘,他看到了存在概念中的矛盾,即用肯定性来表达否定性。 但是海德格尔却竭力用肯定性来掩盖否定性,用同一性来掩盖非同一性。
其实,海德格尔的这种做法是现象学的直观方法的一种体现。 对于他来说,不可还原性也是可以被直观的对象,这种被直观的对象对他来说就是“存在”。 从前面的分析中我们知道,任何一个事物都是自身同一的而又超越于自身之外的。 事物的自身同一性表现在这个事物本身之中。 当我们表达事物的自身同一性的时候,我们就会说,比如“手机是手机”。 但这是纯粹的同义反复。 我们还必须说,“手机是黑色的”,这就从另外一个侧面表达了“手机不是手机”的意思,表达了手机超越于自身之外的意思,表达了事物的非同一性的意思。 有利于海德格尔的地方在于,这种非同一性是用“是”来表示的而不利于海德格尔的地方是,这只是表明,没有“是”,非同一就不能被表达出来,但是,“是”本身不能被等同于非同一的“东西”。 而海德格尔恰恰把“存在”等同于这种“非同一”,而把非同一性、不可还原性都纳入到“存在”之中。 在这里,非同一性被纳入同一性之中。
在上文中我们谈到,字词的含义和它的真值函项之间的关系是语言哲学产生的根源。 这就是说,字词的含义和它的指称是不同的。 而指称会涉及所指涉的对象。 从这个角度来说,字词和它所涉及的对象之间是非同一的,而儿童对于凳子为什么叫凳子的追问不仅仅涉及字词的原始的发生的问题,而且还涉及字词的含义和字词所指涉对象之间的关系问题。 “凳子”这个词不能表达凳子,这是因为凳子不仅仅是它自身,而且还不是它自身,凳子还包含了超出凳子之外的东西。 这就是说,“凳子为什么叫凳子”涉及凳子的“存在”的问题。 由于凳子包含了超出“凳子”的东西(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即“凳子”包含了超出凳子的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我们姑且忽略),海德格尔就用“存在”来表达(呈现)这个超出的部分。
在这里,我们还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判断中,我们所讨论的是主词和宾词的关系,而在英文中主词、宾词与认识论中主体、客体都是“subject”和“object”,那么句子中的主宾词与认识中主客体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主词和宾词之间关系的分析照搬到认识中的主客体关系中来呢? 阿多诺在这个地方的一个注中专门进行了说明[1]109-110。 阿多诺首先强调,判断中的主词和宾词是逻辑上的,而认识中的主客体是认识中的质料,它们之间首先必须被严格区分开来。 但是,这两者之间也存在着密切的联系的。 这两者之间的联系表现为,判断涉及两个方面的东西,一个是判断所涉及的事态,一个是 判断所进行的综合。 而事态相当于认识中的客体,判断相当于认识中的主体。 正如判断中事态和综合是相互制约的一样,认识中的主客体也是相互制约的,其中的一个方面不能被还原到另外一个方面。 当然判断中的事态和综合是在语言中进行的,是不涉及时空中的具体状况的,是完全抽象的。 因此,阿多诺强调,这里的事态和综合之间的联系是“纯粹的逻辑的联系”[1]109-110。 而这种纯粹的逻辑联系其实就是主客体之间关系的一种抽象。 判断所涉及的事态即使再抽象,用纯粹的符号来表示,它也表示“某物”。这个“某物”是不可消解的。 而这个不可消解的某物就是被思考(综合)的对象。 从这个角度来说,事态和综合是认识中的主客体关系的一种抽象。 判断中已经包含了主客体关系,判断中主宾词之间的不可还原性,隐含地包含了判断对象和综合之间的不可还原性。 判断的对象(事态)作为“某物”是不可消解的,不可能等同于思维中的综合。 同样的道理,认识中的主体和客体也是不同的,他们之间存在着非同一性。 判断中的非同一性的分析同样可以用于主客体之间的非同一性。 阿多诺通过这个分析就是要表明,为什么海德格尔会把主词和宾词之间的非同一性用于认识中主客体之间的非同一性。
四、直接表达不可表达的东西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认为,海德格尔看到了主词和宾词之间的非同一性,不可还原性,主体和客体之间的不可还原性和非同一性。 这种非同一性和不可还原性既不是主体性的东西,也不是某种物性的东西,于是海德格尔就用“存在”来命名它,把它看作是超越主客体的第三者[1]11。 当然,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个第三者既包含了思想的要素,又包含了存在者的要素。 但是,海德格尔把这两种要素结合在一起,把它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本质性的东西,或者说,把它变成了具有同一性意义的“存在”。 在阿多诺看来,当海德格尔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当他把存在变成单一的本质的时候,存在就变得不可思考了。 那么为什么存在变得不可思考呢? 本来我们在进行思考的时候都是把思想的要素和存在的要素结合在一起。 我们或者用概念进行思考,或者用感性的要素进行思考,我们也可以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而这两者的结合必定是矛盾的。 这就是说,我们在用概念来思考感性的材料的时候,我们就发现这两者之间的冲突和矛盾。 本来,这两个东西本身并不是本质,可是海德格尔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变成某种“单一的本质”。 思想中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单一本质。 因此,阿多诺指出:“存在这个词所允诺的统一,只有在这个词未被思考时才是可能的,只有按照海德格尔自己的方法在它的意义没有得到分析的时候才是可能的。 因为任何这样一种分析都会揭示消失在存在这个深渊中的东西。”[1]111按照海德格尔的方法,如果你思考存在,说这个存在中包含了概念或者感性的质料,或者说,这里存在着概念和感性材料的矛盾,那么海德格尔就会说,你把存在还原为存在者了。 所以海德格尔得到的那个超出概念和感性存在者的东西,那个第三者,那个存在本身是无法被思考的。
而这个无法被思考的东西其实也无法被表达。 在这里,我们具体说明这个存在是无法被表达的。我们知道,任何一个东西要被表达出来,必须借助于中介。 当一个东西独立于一切中介的时候,这个东西就不能被表达。 从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海德格尔把中介(是)本身独立出来。 这排除了把“是”表达出来的可能性。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还特别提到了这个问题。 当我们要对存在做出判断的时候,我们就必须借助于“是”(存在)。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就只能说“存在存在”,但是,这是毫无意义的重复,于是,他换了一个说法:“有(es gibt)” 存在[4]。 这个说法表明,存在可以独立于存在者而被直观。 由于海德格尔把存在独立出来,所以,阿多诺批评海德格尔,说他的存在哲学是一种“语言原子主义”[1]111。 这种语言原子主义实际上就排除了存在被表达的可能性。
然而问题还不仅仅在这里,我们前面说过,海德格尔把存在变成了一种单一的本质。 其实这个单一的本质已经潜入了主体性。 这是因为,当我们借助于“是”,借助于中介进行判断的时候,这种判断必定是主体进行的判断。 从这个角度来说,“存在”之中应该包含了主体。 按照海德格尔本人的看法,存在既不是主体,又不是客体,它超越了主体和客体,是主客体之外的第三者。 这个第三者被他称为存在。存在之中本来应该包含主体,但是,海德格尔否认其中包含了主体,那么这就只能有两种可能性,它是纯粹的质料或者纯粹的主体性(只有这样,存在才能是单一的本质)。 如果存在就是纯粹的主体性,那么这个纯粹的主体性却没有中介,而无法被思考。 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就是要思考存在的,而这个存在之中一定要有内容才能被思考。 从前面的分析中,我们已经说过,海德格尔想用“是”来“概述”(严格说来,非同一东西不能被概括,而只能被综合)具体内容的,这个具体内容就是“多出”具体情况的东西,是表达那个使具体存在者成为具体存在者的东西。 只有那个不是某个具体存在者的东西才使具体存在者成为可能,而存在就是要表达这个东西的。 海德格尔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没有存在,存在者也就不可能。 这个多出的部分,海德格尔借助复古的思维,把它变成类似于本雅明所说的“灵韵”,类似于远古时代的“曼纳”。 不过在这里,“灵韵”和“曼纳”变成了德语中的“存在”。 这样,这个存在就有了具体内容。 难道这样一种具体内容不能被表达出来吗? 阿多诺发现,在海德格尔那里,这个“存在”“夺得了最具体存在这一荣耀”[1]113。 在人类思想史上一个最奇怪的现象出现了:一个最抽象、最一般的概念“存在”居然能够表达“最具体存在”,甚至比存在者还要具体。 当海德格尔把存在设想为“超出”的时候,这个超出的部分就是最具体的东西,而这个最具体的东西也同样是我们所不能说的(因为它超出了语言表达的范围)。 阿多诺揭示了这里所存在的方法论上的根源(限于篇幅的原因,我们忽略现象学方法在这里所发挥的作用)和认识论上的根源。 阿多诺指出,“这是建立在这样的事实的基础上,传统的认识论和形而上学的两极,即纯粹的这个(Diesda)和纯粹的思维都是抽象的。 由于这两端都没有任何规定,所以对它我们什么也不能说”[1]113。 在认识中,我们必须既要有思维,也需要有质料。 在存在之中就包含了认识中的这两个最极端的东西,一个是最抽象的思维,最抽象的主体性,一个是最抽象的质料,最抽象的、无法被表达的“具体”。 这两个东西都无法被表达出来,而这两个无法表达的东西又是无法分离的。 于是,这个最抽象的一般和最抽象的具体就可以“依据要被论证的情况而悄悄地、费尽心机地用其中一个取代另一个”[1]113。 这个最一般和最具体的关系就如同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第一部分所讨论的“这一个”那样,“这一个”最具体,但是也最抽象。 在海德格尔那里,这个最抽象的具体其实就是存在者的绝对化,是单纯的存在者(纯粹的质料)。 而这个单纯的存在者其实就可以被称为“存在”。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的全部哲学就是玩弄这两个彼此无关的极端”[1]114。 从这个角度来看,海德格尔的存在既脱离存在者,又总是依赖存在者。
在海德格尔那里,由于这个最抽象的具体和最抽象的一般是互相替代的,而这两个互相替代的东西又都无法表达出来,海德格尔用“存在”概括了这些无法被表达的东西。 在阿多诺看来,本来,海德格尔哲学的最重要的理论成就就是要表达这个不可表达的东西。 这也是一般哲学的企图。 可是,从语言辩证法的角度来看,直接表达不可表达的东西的做法都是错误的,都需要不断地纠正。 对于阿多诺来说,这是哲学上的真理的特点。 但是,海德格尔接受了现象学的思路,他把不可表达的东西变成了一种可以被直观的对象,并且用存在来概括这个直观的对象。 这就好像是说,我们可以一劳永逸地把握这个对象的本质。 因此,阿多诺认为,当他用“存在”来概括这个不可表达的东西的时候,哲学上表达不可表达的东西的要求就被阻止了。 西西弗斯的艰苦劳作就是哲学的标记,可是在海德格尔那里,这种西西弗斯的劳作被阻止了。
在阿多诺看来,哲学就是要研究“多出”的部分,就是要研究这种余音绕梁的东西。 这些东西超出了我们语言表达的范围,是形而上学研究的对象。 但是我们的研究工作不是把这种不确定的东西固定起来,掩盖这种不确定的东西。 当海德格尔用存在来表达这种不确定的东西的时候其实就是试图用存在把这些不确定的东西固定下来,把非实体化的东西实体化,重新恢复形而上学。 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海德格尔一再批判形而上学,但是它的存在论最终还是陷入了形而上学。 对于海德格尔的这种做法,阿多诺形象地比喻为,他在哲学研究的领域挖了一口井,他希望这口井能够渗出一点智慧之水来,但是,当他用存在来直接表达不可表达的东西的时候,渗出来的水又被他弄干了[1]116。
五、无主体的语言
那么,海德格尔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呢?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在哲学研究的对象上面,海德格尔和阿多诺是一致的。 他们的差别就在于,海德格尔延续了现象学的传统,从一种准实 证主义的角度来把握难于把握的东西,把无法用概念所表达出来的东西直接概括在“存在”之中。 而阿多诺把这个东西理解为非同一的东西。 对于这种非同一的东西,我们不能用概念来表达出来,一旦用概念来表达非同一的东西,就把非同一的东西同一起来了。 但是我们在认识和表达中,却有必须借助于概念。 没有概念,任何真正的思维都不可能。 于是,无论在认识中还是在思维之中,我们都必须借助于语言辩证法。
那么为什么海德格尔就不能有这种辩证法呢? 这就涉及这两个人对于主体的认识。 海德格尔看到主体的局限性,他的哲学就是要克服主体的局限性。 对于阿多诺来说,主体在认识和表达对象的过程中,通过它自身的自我反思来不断克服这种局限性。 但是,海德格尔不能满足于这种状况,在这种状况中,主体的局限性始终无法被一劳永逸地被克服。 于是他吸收了现象学,要他超越主客体,从而一劳永逸地克服主体的局限性。 他要借助于现象学的方法直观地把握本质。 这种用直观的方法直接把握本质既体现了主体的狂妄,也体现了主体的无能。 主体的狂妄表现在主体期望通过本质直观把握到绝对的本质。 而主体的无能表现在,在这种直观中,主体本身不能发挥任何作用。 他只能被动地接受。 主体的狂妄和主体的无能被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了。
而在用语言来表达不能表达的东西的问题上,海德格尔也同样把主体的狂妄和主体的无能奇妙地结合在一起(这也是阿多诺所说的那种启蒙辩证法)。 一方面,海德格尔也承认主体的作用,只有通过此在,存在才能敞亮。 但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不是“常人”,而是超常的人,他已经不是一般的存在者了,他通过对于存在的把握变成了存在了。 正因为它已经变成了一种存在(叫“Dasein”即在此存在)。 这个主体变成了必然性的主体,与存在统一起来的主体[5]82。 只有这样的主体才能使存在敞亮,才能直观存在本身,把存在本身直接表达出来。 另一方面,既然此在已经变成了存在,那么此在说出存在,就是存在自身来说存在。 这就是说,存在表达自身,存在把自身展现出来。 于是,能够把存在说出来的人所说的语言中没有人,没有主体[5]82,在海德格尔那里说话的不是人,而是语言本身,“语言说话”[3]21。 这里的语言当然不是日常的语言,而是存在的语言。 如果这种语言也是人说的语言,那么这个人就是存在的化身,只有他能够听懂存在的声音,并把存在传达出来。 而诗歌就是那种听得懂存在声音的人的语言,他们的语言表达了存在。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特拉克尔的诗歌就是表达了存在。 这种神秘主义的语言观,其实是古代社会中的“曼纳”,或者本雅明所说的那种“灵韵”的表达。 阿多诺说,“存在所产生的诱惑如同拙劣的诗歌,这种诗歌就像沙沙作响的树叶那样滔滔不绝。 然而,它所赞扬的东西却不痛不痒地滑出了它的掌控之外,尽管从哲学上说,这好像是它所坚定地拥有的某种东西,但思考他的思想却根本不能控制它。”[1]83这就是说,这种诗歌表面上看,它思考了存在,其实,根本就没有把握存在。
在阿多诺看来艺术根本不能把握存在。 他说:“哲学和艺术有其共同的东西,但是这不在于形式或者格式化的过程,而在于它们的行为方式,即能阻止虚假形象的行为方式。 这两者都借助于对方而忠实于自己的内容:艺术固执地使自身反抗哲学的含义,而哲学不再让自身局限在直接的东西上。”[1]26-27艺术不是直接把握非概念的东西。 它借助于诗歌的语言把非概念的东西激活起来。 艺术虽然要直接面对非概念的东西,但是也不可能把非概念的东西直接呈现出来,艺术所呈现出来的直接东西是一种幻相。哲学阻止了艺术的幻相,而艺术反过来也阻止哲学的幻相,防止哲学狂妄地以为它把非概念的东西直接表达出来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哲学与艺术有着无法割断的联系。 诗歌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传达了表达不可表达东西的痛苦,表达了思维中的痛苦。 辩证法是这种痛苦的另一种表达。 这大概也是人们挖苦哲学,说它是“思辨的诗歌”的原因。
人无论是借助于诗歌还是哲学来思考和表达这种不可表达的东西,都必须借助于主体,而主体在表达不可表达的东西必须借助于语言,无论是诗歌语言还是思辨的语言。 而语言,无论是诗歌语言还是思辨语言,在表达不可表达的东西的时候必然有缺陷,这种缺陷只有通过主体的自我反思来不断克服,而不是无主体地直接表达出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对于语言哲学来说,辩证法是必需的。 这对于分析哲学的语言观也同样是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