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奥斯丁小说《劝导》与《沙地屯》中的城市空间
2021-12-07林永辉
林永辉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东广州 511400)
简·奥斯丁的小说向来以描写18世纪与19世纪之交英格兰南部的乡村生活著称,但从小说《劝导》开始,奥斯丁就将目光从局限的乡村投向了广阔的城市。小说人物从乡村向城市迁移流动,这种迁移流动是更为长期与稳定的,在城市进行长期的居住,并不像前作《理智与情感》和《诺桑觉寺》中小说人物只在城市伦敦和巴斯作短暂停留,然后返回乡村的家中。小说《劝导》中的沃尔特爵士一家以及未完成的小说《沙地屯》中的夏洛特离开了乡村之后,至故事结束时仍停留在城市中。这种从乡村空间到城市空间的转变,与英国19世纪初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不无关系,特别是一批以疗养、旅游和度假为主题的温泉、海滨城市、风景名胜地区也得到了发展[1]221,小说中的温泉城市巴斯与虚构的新兴海滨城市沙地屯便是典型。小说人物生活空间从农村向城市的转向不仅是奥斯丁后期小说的一个重大转变,通过对巴斯城市生活与沙地屯如何从一个乡村小镇摇身一变成为海滨城市的描写,还具有前瞻性地预示着英国从乡村社会向城市社会的转变。
一、城市空间与城市生活
描写城市生活是刻画城市空间的直接方式。奥斯丁对巴斯并不陌生,奥斯丁一家于1801年搬到巴斯,一开始住在悉尼联排四号公寓,接着搬到了格林公园大厦,直到1805年离开巴斯[2]85。四年的巴斯生活为奥斯丁创作《劝导》提供了大部分的素材,然而,奥斯丁对巴斯的印象并不好,从她与姐姐卡桑德拉的信中可以看到:“在好天气里第一次看到的巴斯与我们的期望不符,我想我在雨中能看得更清楚。太阳挡在一切的后面,从金斯顿顶上看到的巴斯全是蒸腾的雾气、阴影、烟雾和混乱。”[3]281还有:“明天我们离开巴斯到达克里夫顿已经有两年了,从巴斯逃走的感觉多么愉快!”[3]372在巴斯的生活,对奥斯丁而言并不愉快,这种糟糕的城市生活体验直接影响到了《劝导》的创作,《劝导》中巴斯的生活是喧闹与混乱的,这种城市生活体验则是由沃尔特爵士为代表一系列人物的经历所阐发的。
在本雅明的城市观中,他最关注的是城市中的游荡者,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他如此描写城市中的游荡者:“街头成了游手好闲者的居所。他靠在房屋外的墙壁上,就像一般市民在家中的四壁一样安然自得。”[4]55城市的繁荣与发展为城市人的街头游荡提供了条件,游荡者在城市漫无目的的游荡中观察着城市,城市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游荡者成为了最为常见的城市景观,游荡者的游荡就其本质而言是其对城市生活的真切体验。《劝导》中的沃尔特爵士便是小说中最显著的城市游荡者,作为一名为节省开支偿还债务被迫出租凯林奇府搬到巴斯的落魄贵族,他不事生产,终日无所事事四处拜访巴结身份比自己高的人物或者在巴斯的街头游荡,观察巴斯街头源源不绝的人流:“巴斯最大的缺点,就是难看的女人太多。我不想说这里没有漂亮的女人,但是丑女人的比例太大。我往往是边走边观察,每见到一个漂亮的女人,接下来就要见到三十个,甚至是三十五个丑女人。一次我站在邦德街的一家商店里,数来数去,总共有八十七个女人走过去了,还没见到一个像样的。再说那些男人,他们更是丑不可言,这样的丑八怪,大街上触目皆是。”[5]133作为一名街头游荡者的沃尔特爵士,仔细观察巴斯街头形形色色的男女行人,从他的城市生活体验看来,不乏空虚与无聊。
小说中克罗夫将军的街头游荡经历与沃尔特爵士大相径庭,更能反映现代城市生活的特征。他与安妮在米尔萨姆街穿行时,便接连不断地与不同的人群相遇,布里格登舰长、布兰德将军、老阿奇博尔德爵士,人物迅速出现又迅速消失在人流中,通过克罗夫将军与人群的不断相遇表现出现代城市生活迅捷变化的时空体验。城市景观的不断变化,人物在不同场景中的过渡,对城市生活的体验只能是瞬间与短暂的,在波德莱尔看来,现代性便是过渡、短暂与偶然[6]485。
在瞬间中体验城市生活的经验渗透到了奥斯丁的小说创作之中,在沃尔顿·利兹看来,奥斯丁在后期的作品中放弃了早期所使用的“如画理论”的概念来描述景观,开始更重视自然景观的呈现[7]150,如:“马车沿着长长的街道,从老桥往卡姆登街驶去,只见别的马车横冲直撞的,大小货车发出沉重的轰隆声,卖报的、卖松饼的、送牛奶的,都在高声叫喊,木质套鞋咔哒咔哒地响个不停,可是她倒没有抱怨……她隐隐约约地望见了阴雨笼罩、烟雾腾腾的高楼大厦,一点也不想仔细观赏。”[5]128城市景观不再是从一个固定的角度像是艺术品一样被描述,安妮融入了城市景观之中,在不同的景观中穿行,视角不断变化,景观也在移动。这种瞬间的、碎片化的、接连不断的景观描写与城市中瞬间的体验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城市生活还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迈克·克朗就在《文化地理学》中揭示了乡村与城市中人际关系的不同:“在乡村,人们熟悉彼此的工作、经历和性格,世界也相对来说成了一个可预知的世界。在现代城市中,人们彼此的陌生化现象说明了城市生活不再受社区支配,城市因此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城市。”[8]68为了适应陌生和多变的城市生活,游荡者为打发时间在街头的游荡是有效的,而另一种策略就是保持理性,对一切漠不关心,只关注自身利益。齐美尔就在《大城市与精神生活》中就写道:“当外界环境的潮流和矛盾使得大城市人感到失去依靠的威胁时,他们——当然是许多个性不同的人——就会建立起防御机制来对付这种威胁。他们不再是用情感来对这些外界环境的潮流和矛盾作出反应,主要的而是理智。”[9]260同时,在齐美尔看来这种理智往往会演变成一种计算智慧,让城市居民往往只关注自身利益,与他人的交往更加地权衡利弊,《劝导》中的沃尔特爵士、埃利奥特先生和史密斯夫人便是典型代表。特别是埃利奥特先生,为了确保获得沃尔特爵士的爵位,便假意讨好,引诱安妮与他订婚,随着计划的落空,又引诱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爵士夫人的克莱夫人与其私奔。《劝导》中的城市生活使人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算计,正如劳伦斯所说:“当与同胞在一起的整合感和群体感减弱时,伴随着威胁与恐惧的隔绝感就会产生,而与此相生的个性意识和个性就会增强……用突出的个性替代了习性,用强烈的疏离感取代了聚合感。”[7]154这就是现代城市生活带来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转变,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瞥见一个新的现代社会雏形。
二、乡村城市化
如果说《劝导》中的城市巴斯向读者展示了现代城市生活的体验,那么未完成的《沙地屯》便展示了沙地屯由乡村空间向城市空间的转变过程与结果。从小说对沙地屯的景观描述可见,在沙地屯的外围地带,集中了一小片渔夫们的房屋,但他们的房屋只不过是一些农舍,再往高处的中心地带走,便是现代化的建筑,其中有宽阔的人行道、女帽商店、图书馆、旅馆、弹子房,当然还有沙地屯最重要的支柱产业——海水浴场。与边缘地带的乡村景观不同,中心地带已经全然现代化,展现出现代城市的景观面貌,乡村空间在向城市空间转变。马克思曾论及城乡空间的转变与变迁:“古代的历史是城市的历史,不过这是以土地财产和农业为基础的城市;亚细亚的历史是城市与乡村的无差别统一;中世纪是从乡村的历史舞台出发,然后,它的进一步发展是在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中进行的;现代的城市历史是乡村城市化,而不是在古代那样,是城市乡村化。”[10]480马克思厘清了人类历史上乡村空间与城市空间之间的关系,两者是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转变中发生转变的。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也强调了空间的历史性:“每一种生产方式都有自身独特的空间,那么一种生产方式到另一种生产方式,必然会伴随着新的空间的生成。”[11]31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发展转变直接促使了城乡空间的转变,使得乡村城市化,特别是18世纪英国海浴的风行,无数的开发商对此产业进行投资。沙地屯的城市化实际上就是依靠土地资本向商业资本转变,开发海水浴场改变了原来以农业为基础的生产方式。奥斯丁是如此介绍沙地屯的发迹的:就在几年前,沙地屯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平静静的小村庄,但是其自然环境和地理位置的优越性以及几件偶然的事使他灵机一动,而其他几位为首的地主也和他一样,看到眼前是一笔有利可图的投资生意,他们将计就计,制定计划,进行修建,大造声势,大造舆论,结果使得沙地屯身价陡升,变得小有名气[12]14。正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引进,促进了沙地屯由乡村空间向城市空间的转变。商业投资使得沙地屯放弃了原来的农业生产活动,正如投资者帕克先生将老宅和农田都抛售,不再从事农业生产,而是开始致力于将沙地屯打造成一个海滨旅游城市,使得沙地屯进入城市化的过程之中。
乡村城市化不仅使得乡村空间转变,而且还使居民的精神道德发生了转变。芝加哥学派相信城市既有其物质的组织形式,又有其道德的组织形式,两种形式以特有的方式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相互调节[13]4。城市空间的建构是与人类精神特性相符的,是居民生活需求的产物。从乡村向城市的转变过程中,追求利益成为沙地屯居民一个新的共识,他们急需更多的游客来沙地屯消费,特别是每年八九月份的旅游旺季更是他们引颈期盼的时间。
沙地屯的城市化经历实际上涉及到了土地关系转变这一核心问题,城乡空间和生产方式的转变须经过土地关系的转变才能够实现。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一方面使土地所有权从统治和从属的关系下完全解放出来,另一方面,又使作为劳动条件的土地同土地所有权和土地所有者完全分离……这样,土地的所有权就取得的纯粹经济形式,因为它摆脱了它以前的一切政治的和社会的装饰物和混杂物。”[14]539这样使得土地所有者与土地空间进行分离,他们无需占有土地空间便能拥有土地,而土地的使用者也无需占有土地空间便能使用土地,土地的经营方式也就随之发生改变。产业的变革是乡村城市化的重要标志,所有者与土地空间的分离为土地经营从基础的农业向其它产业发展提供了可能,也为乡村空间向城市空间的转变开辟了道路。沙地屯的土地关系就经历了这一转变,原本作为沙地屯大地主的帕克先生与丹海姆夫人便是土地关系变革的推动者,将土地出租进行资本化经营,实现了城市住宅、商店、交通等用地空间的兴起,改变了沙地屯原有的乡村面貌。
奥斯丁小说中乡村城市化总是伴随着地主阶级向商业资本家、农业资本向商业资本的转换,已有评论家注意到这一现象。雷蒙·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就认定奥斯丁的小说世界不是一个单一固定的社会,而是一个活跃、复杂、投机味十足的过程。这其实是英国社会史上最难描述的世界,贪婪成性的高度资产阶级化的社会同以世袭头衔和家族名望的打造为调和因素的农业资本主义,处在最最明显的连接点上[15]115。布莱恩·索瑟姆已在《沙地屯》的帕克先生身上看到这一现象:土地乡绅的成员资本化了他的财产,开始做起了生意[16]114。在乡村城市化中,城市空间取代了乡村空间的过程不仅仅是空间景观的改变,其背后还涉及到深广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变革、精神道德的变化、土地关系与阶级的转变,是诸多因素的融合推动了这一进程。然而,乡村如何城市化并不是奥斯丁所关心的,她只是在《沙地屯》中向我们展示了与乡村生活截然不同的城市生活的喧哗与浮躁,正如大卫·斯普林阐释《沙地屯》的本意只是表达奥斯丁长期以来因见证巴斯和伦敦那骚动不安、陌生人云集、混乱动荡的社会而感到的深深的不安[17]68。从这种不安之中,我们可以从中瞥见乡村是如何进行城市化、城市空间如何取代了乡村空间的。
三、城市空间中的消费空间
在城市生活中,存在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的现象[18]1。消费活动作为城市中一项重要的经济活动,城市为其开辟了独特的消费空间,让消费活动能够在商业街与商铺中进行。城市商业街与商铺的出现使得大规模的消费获得了稳定的空间属性,能够在一个空间内长期稳定的进行,区别于以往乡村中定期举行的集市或零散分布的商铺。消费空间的形成对城市空间有着极大的影响,迈克·克朗从商铺的特殊装饰橱窗出发,认为“橱窗浏览分散了街上行人的注意力,影响了街道空间。橱窗陈列改变了城市的生活方式。极其丰富的形象,对人们渴望拥有的商品无限扩大的展示,橱窗用这种强大的视觉效果刺激冲击着人们,影响着城市人的心态,使城市生活充满了华丽碎片和欲望的膨胀,而缺乏一个清晰完整的格局”[8]158。商店橱窗改变了街道的布局,使街道成为一个消费空间,同时又以商品展示吸引顾客,影响着城市居民对物质需求的心态。在奥斯丁的两部小说中,当人物漫游在街道时,商店橱窗对他们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使其在不知不觉之中进入到城市的消费空间中。安妮在巴斯的米尔萨姆街碰见克罗夫特将军时,他正站在图片店的橱窗前出神地审视着一副商品画作;在沙地屯中,摆放着漂亮靴子的鞋店橱窗令帕克先生着迷,而不由感慨到商店橱窗的出现令沙地屯摆脱了旧日的乡村面貌,体现了一种文明的进步。由此可见,消费空间深刻地影响着居民的体验与城市空间的发展格局。
马克思曾论及城市兴起与资本主义的关系:资本主义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的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乡村生活的愚昧状态[19]255。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促进了现代城市的兴起与发展,资本在一些规模较小的城镇中不断积累,城镇空间得以扩张,人口也不断增加,小城镇逐渐向城市演变。城市规模的维持与发展又需要更多的资本流入,增加资本能够进一步促进城市规模的扩大。城市空间的扩大往往是建立在资本的流入上,消费与资本的流动具有密切关系,消费为资本的流动提供了渠道,城市中的消费空间也成为了资本在城市流动的绝佳场所,消费空间的扩大为城市空间的扩大提供了基础。沙地屯的乡村城市化就展示了消费空间与城市空间的互动关系。它的发展起源于土地资本向商业资本的转化,进一步发展扩大则需要更多的外来资本进入,需要招徕更多的主顾来消费,消费就成为了必须的活动,只有不断地消费,扩大消费空间,才能为沙地屯城市空间的扩大提供条件。在这种需求下,消费扩张之风在沙地屯便十分盛行,夏洛特在图书馆的消费经历就直接说明了该地对消费的重视和鼓吹:这间图书馆当然是应有尽有,世界若没有了它们就不称其为世界了,一切没有用处的东西都可能在这里找到。置身于这么多美丽的诱惑之中,尽管帕克先生鼓动她大量花钱使她产生了无尽好感,但夏洛特开始觉得她必须克制自己了[12]39。
沙地屯盛行的疾病文化更是资本扩张、消费扩张的变形体现。沙地屯的海水浴场也是其重要的消费空间,开发的目的本身就是成为病残之人的疗养地,病人和疾病对沙地屯的居民来说是一个消费增加、资本进入的契机,这一特殊的消费空间使得沙地屯居民的消费扩张需求与疾病文化的推崇联系在一起。米勒在《已故奥斯丁今说》中就认为疾病在沙地屯已经获得了社会性,关于疾病这个术语,作为医疗术语也好,形容道德面貌也好,它都曾经是为私人所有——现在都无法指涉同健康相关的顾虑了。对身体健康的担忧已变得如此富有创造性,它在造就肢体伤残、身体疼痛方面的能力一定不亚于它在物质、服务方面以及开发商称作的“增长能力”[20]224。疾病文化与经济激励联系在一起,就像健康一样,好身体既造就财富,也是财富造就出来的[20]226。疾病文化在沙地屯的盛行成为了奥斯丁对城市中因消费扩张带来狂热消费行为的思索。作为疾病文化代表者,沉迷在疾病幻想中的帕克姐妹就致力于沙地屯的消费扩张,她们热心招徕客户,但却又将一个家庭的预定行程扩大到两个,陷入了盲目追求更多消费的狂热之中。
通过小说《沙地屯》便可清晰地考察城市居民为扩大消费空间,增加资本的流入以达到城市空间的发展与扩大。在城市空间的消费空间中,消费既是行为又是目的,它要求更多的消费增长来扩大自身,再推动城市空间的扩大。
在奥斯丁后期的两部小说中,人物的生活空间明显从乡村空间向城市空间进行了转换,这是19世纪初英国城市化进程加快的必然结果。城市空间大大改变了人物的生活体验,在奥斯丁笔下,现代城市生活中的游荡体验、瞬间体验与人际关系的转变已可见一斑,沙地屯的乡村城市化经历更是揭示了乡村空间是如何在资本的引进下完成向城市空间的转变的。在城市空间中,消费空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它为城市空间的维持与发展提供了支持。考量奥斯丁后期小说中城市空间的描写无疑向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19世纪初英国的城市生活与城市发展的新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