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视角下国内亲属称谓词演变研究探析
2021-12-07吕军伟夏润泽
吕军伟,夏润泽
□语言学研究
接触视角下国内亲属称谓词演变研究探析
吕军伟,夏润泽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亲属称谓词系统是标记人类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的符号系统,语言接触可导致亲属称谓词的替代、混合乃至系统调整。现有亲属称谓词演变研究多基于历史语言学视角以单语内部考察为主,未严格区分“亲属称谓”与“亲属称谓词”,且忽视语言间横向接触问题,而现有亲属称谓词接触研究重在现象描写及语源分析,疏于系统考察,且方法有待优化。亲属称谓词演变研究须兼顾语言的纵向演化和语言间的横向传递,基于接触视角探析中国境内语言亲属称谓词系统因接触诱发的结构调整、动态过程及演变机制等,有助于深入认识汉语及中国境内其他语言之亲属称谓词系统。
语言接触;亲属称谓词;系统;演变
亲属称谓是以说话者为中心确定的家庭成员及有关亲戚的名称和称呼[1],而亲属称谓词是语言中表示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的符号,各亲属称谓词组成的相互联系、彼此对立的整体即亲属称谓词系统。摩尔根(L. H. Morgan,1871)首次论及人类社会亲属称谓问题,认为每种亲属制度表达其建立时所存在的家族实际亲属关系[2]。我国亲属称谓研究最早源于《尔雅·释亲》,而现代意义上的亲属称谓词研究则始于冯汉骥(1936),其以从儿称原则(父母采用儿女所用称谓词称呼亲属的方式)解释“舅”“姑”等称谓兼指不同辈分亲属的现象[3]59-66。自此至20世纪70年代学界对亲属称谓词的研究囿于人类学范式及传统训诂法,多孤立、零散地考释具体亲属称谓词在历时材料中的用法和意义,如冯汉骥(1941)[4]、芮逸夫(1947)[5]和孙玉臻(1978)[6]等通过考释称谓词推求古代亲属制度,但遗憾的是,上述范式之关注点并非亲属称谓词之内在联系及语义构成,更无法立足语言本体提取其特点和规律。值得注意的是,石安石(1982)探究亲属词语义成分时首次引入语义成分分析法[7],为分析不同语言亲属称谓词特点及其演变提供新路径。而后,苏连科(1988)基于此分析凉山彝族亲属称谓词的语义、语音和词源[8],但以共时描写为主。胡士云(2001)则首次系统梳理汉语亲属称谓词的历时流变[9]103-160,为历史语言学视角探究亲属称谓词提供框架。诚然,基于历史语言学视角可在一定程度上从语言内部探析亲属称谓词之演化路径和影响因素,但语言间的横向接触问题亦不可忽视。亲属称谓凡语言皆有之,但亲属称谓词系统之成员及结构却不尽相同。语言接触(Language Contact)可深入语言系统的各个层面[10]139-141。汉语及民族语言的亲属称谓词系统存在大量借贷现象。遗憾的是,不同语言亲属称谓词借用、干扰、变异及结构重组等问题至今未被学界重视,而此恰是接触视角关注之焦点。语言接触如何触发亲属称谓词系统演变?接触又会使系统发生何种变动?亲属称谓词演变有何深层机制?诸多问题亟待深入。鉴于此,本文在分析已有亲属称谓词研究的基础上,立足于接触视角探究中国境内语言亲属称谓词系统之演变问题,以期为后续研究提供参考。
一、汉语亲属称谓词之概念问题及其演变研究进展
(一)亲属称谓与亲属称谓词之概念纠缠
亲属称谓相关的概念问题自冯汉骥(1936)[3]59-66开启现代意义上的汉语亲属称谓研究纠缠至今。冯汉骥(1937)[11]首次分析汉语亲属称谓系统,但重心并非亲属称谓词本身,而是其背后的亲属制。刘丹青(1983)首用“亲属称谓系统”一词以探析汉语亲属称谓系统之语义特征和风格变体等[12]。而朱建新(1984)则首用“亲属称谓词”一词,并分析该类词的构词成分和方式[13],李启文(1989)则进一步提出“亲属称谓词系统”,且强调系统性[14],可见认识在不断深入。然而该阶段多侧重于描写,并未明确界定概念。“亲属称谓系统”的内涵直至田惠刚(1998)才初步明确为指各种亲属称谓的总和及其从属关系[15]33。因学界未重视亲属称谓词对亲属称谓的指称作用及其在不同语言中的分布及功能差异等,故时至今日,学界依旧将“亲属称谓词”与“亲属称谓”等同混用。须强调的是,“亲属称谓”是家庭成员及相关亲戚的名称和称呼,“亲属称谓词”是指称亲属称谓的语言符号,二者概念不可等同。具言之,同一亲属称谓词可表示不同亲属称谓(即“同名异指”),如“伯伯”在山西高平、芮城和平遥方言中分别指称父亲、伯父和岳父[16]80;同一个亲属的称谓可由多个亲属称谓词指涉(即“异名同指”),如湖北广水方言“父亲”称谓有“伯”“爹”“爷”等称谓词形式[17]41。因学界至今未严格区分,故难以明晰其内涵进而考察其系统性,汉语亲属称谓词系统演化之深层机制至今不详。鉴于此,现对“亲属称谓”“亲属称谓系统”及“亲属称谓词”“亲属称谓词系统”四概念做进一步区分,如表1所示:
(二)汉语亲属称谓词演变研究进展
自20世纪80年代,汉语亲属称谓研究开始关注语言层面,但焦点为汉语亲属称谓与他语的对比、汉语方言亲属称谓以及相关文化因素的探讨等,至20世纪末,亲属称谓词研究重在汉语亲属称谓词整体特点和体系描写,对其系统性、类型及演化等问题重视度不够。进入21世纪,学界研究重点移至亲属称谓词的演变、语用功能、使用情况及代际变异等,考察也逐渐深入亲属称谓词系统。
值得注意的是,自胡士云(2001)基于历史语言学视野探究汉语亲属称谓词系统及其流变问题[9]103-160至今,已有亲属称谓词演变研究多基于历史语言学视角(97篇,43.11%)。马丽(2005)等构拟、比较不同历时层亲属称谓词系统,得出其在结构、语义、语音等方面演变特点和脉络[18]27-45。郭熙(2006)[19]、张世方&包小金(2007)[20]47等则着力于讨论亲属称谓词系统之子系统(如堂表称谓系列)的演变,并从微观层梳理亲属称谓词大系统演变脉络,以厘清亲属称谓词间关系及其更替。历史语言学视角下的亲属称谓词研究认为其演变动因来自语言内部要素和自身演化机制,主要共识有三:(1)演变结果分沿用(如普通话冠“表”称谓[20]47)、产生(如近代汉语新称谓词“丈夫”“老婆”“娘子”[21]19)、消亡(如夫义称谓词“子”“伯”等[21]13)三方面(35篇,15.56%);(2)总体呈现两种趋势:简化(如潘攀(1999)[22]等26篇,11.56%)和泛化(如王倩蕾(2015)[23]8等52篇,23.11%);(3)亲属称谓词复音节化,如马丽(2005)[18]41等(14篇,6.22%)。值得注意的是,亲属称谓词语义泛化问题成为此阶段之焦点,王倩蕾(2015)[23]1、潘文祥(2018)[24]等聚焦其泛化的条件、特点、成因等,并发现泛化的亲属称谓词整体呈现[±血缘]、[±长辈]、[±年长]、[±男]等语义特征逐步脱落的趋势。研究方法上,学界自21世纪初由先前以文献语料考察为主转向兼顾通过语言田野调查获取活语料,使文献法(死语料,历时)和田野调查法(活语料,共时)相互印证和补充,如孙玉卿(2003)[16]13-49。此外,李洁(2003)最早借年龄变项通过定量分析考察亲属称谓词的代际差异[25],而后余梦(2010)[26]、李少婧(2019)[27]等则进一步探究亲属称谓词的使用特点、变异趋势及社会变项之影响等,亲属称谓词社会语言学研究范式已基本成型。
表1 “亲属称谓”“亲属称谓系统”与“亲属称谓词”“亲属称谓词系统”
亲属称谓亲属称谓系统亲属称谓词亲属称谓词系统 概念以本人为中心确定的家庭成员及有关亲戚的名称和称呼[1]1,表示亲属关系各种亲属称谓的总和及其从属关系[15]33指示亲属称谓的语言符号,标示亲属关系。同一亲属的称谓可对应多个亲属称谓词各种亲属称谓词组成的相互联系、彼此对立的有机整体 指称范围可指亲属称谓系统整体,亦可指其要素表示亲属称谓的整体多指亲属称谓词系统之构成要素,且强调其语言形式表示亲属称谓词系统之整体 研究视角人类学、社会学、语言学等以语言学为主立足于语言学本体 研究内容以语言为线索考察亲属之关系、结构及制度等,旨在揭示其背后社会文化描写亲属称谓词语义、构词等方面之特点,探讨其历时发展尚无针对性研究,后续应侧重亲属称谓词间的关系、竞争及其系统结构及演变机制等
综上,现有亲属称谓词研究以基于历史语言学视角的单语考察为主,然而亲属称谓词系统演变并非单纯的语言自变,语言接触及横向影响亦是重要诱因,若忽视则无法从根本上解释亲属称谓词系统调整及演变的诸多核心问题。故基于接触视角,突破汉语单线演进思维之局限,兼顾语言间横向影响,继而探究亲属称谓词系统演变及其深层动因和机制等,乃学界之缺,亟待深入。
二、语言接触视角下中国境内语言亲属称谓词研究现状
亲属称谓词接触问题之研究始于覃晓航(1988)对壮语亲属称谓词前区别词“[ta6](阴性)、[tak8](阳性)”来源的探讨[28]。此后学界重在考察借用成分来源、接触诱发的变化及语言间之影响等。截至2021年7月,基于中国知网、读秀、万方等数据库分别以“语言接触+亲属称谓+演变”“语言接触/接触/借词+亲属称谓”“亲属称谓+演变/变化”等为主题或篇关摘检索,得到文献419篇,据文献相关度去重筛选后得到相关文献225篇,而其中涉及接触视角的仅58篇(25.78%),可见,亲属称谓词系统接触问题至今未受到足够重视。从接触语言间之关系看,我国境内语言亲属称谓词系统接触主要情况有二:
(一)不同民族语亲属称谓词接触
现有研究(52篇,23.11%)侧重于描写、分析接触所致的亲属称谓词及其系统之面貌及变化,尤其是亲属称谓词之探源(12篇,5.33%)及亲属称谓词系统借用成分的考察(20篇,8.89%)等。具言之:
1. 语言接触中亲属称谓词及其系统所受影响。主要包括:(1)语音层(7篇,3.11%),探究具体亲属称谓词语音上所受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①本族语固有称谓词的语音因新词借入而变化,如因借入汉语“哥”,卡蒲佯僙语“[vaːi4nuŋ4]兄弟”改发[ve4ruŋ4][29]42;②外来称谓词受到本族语语音层的限制和改造,主要情况有二:A. 借入词核,但声调本族化,如吉卫苗语“[ku44ηiɑŋ31]姑母”源自汉语词“姑、娘”,而声调苗语化[30]198;B.借入后发生加音、减音等音变,例如满语称谓词“omolo(孙子)”进入蒙古语后,于首音节后加入辅音b成为“ombolo(孙子)”[31]26。(2)语义层(25篇,11.11%),主要表现在具体称谓词意义的变化(即语义扩大或缩小)和受语称谓词系统语义层的调整。值得注意的是,前者对后者的影响主要有三:本族亲属称谓词语义细化,所指对象更为具体,如佯僙语“[vaːi4]平辈年长亲属”接触后专指“嫂嫂”[29]42;系统语义缺位被填补,趋于完善和复杂,如通过引入称谓词,梁河阿昌语区分血亲和姻亲关系[32]36;现有系统不稳定性增加,称谓词间语义不对称,有待进一步调整,如汉语“哥”的引入使佯僙语又借“姐”进行调整[29]。目前较系统地探讨接触过程中亲属称谓词语义问题的仅斯琴巴特尔(2009)[31]等三篇,接触诱发的亲属称谓词语义匹配、竞争及互协等变化问题鲜有涉及,尚待深入。(3)语法层(11篇,4.89%):主要表现在构词之成分及方式变化等,具言之,主要变化有二:①新结构类型引入,专指本族语(如壮语、布依语等)本无重叠式复合词,而通过引入重叠式汉借词出现此结构类型,如靖西壮语汉借词“[ʔo31ʔo45]哥哥”、“[pa31pa45]爸爸”等[33];②合成语素及方式的变化,受语主要通过“不完全借词”(以借入成分作为语素与受语语素组合)[34]140获得源语语素和组合方式,具体构词方式主要有三种:A.“借入成分+固有语素”:或按照受语构词规则组合,如布依语“[tɕiu24lun11]幺舅”“[tɕiu24]舅”(汉语)、“[lun11]最小”(布依语)按照布依语规则组合;或按照源语规则构词,如布依语“[piao53pi31]表哥”则依汉语规则组合[35]24;B.“借词+借词”:如陇川阿昌语“[naiʔ31lɔŋ35]外祖父”前后两语素分别借自汉语和傣语[32]30;C.借用构词前缀:主要以词头“阿”为线索考察其在汉、彝、傣、东乡、维吾尔等语言间的横向传递,如李瑶(2013)认为汉语西北方言中“阿”词头父母称谓词来自东乡等民族语,而东南方言中“阿”词头父母称谓词则源于中古北方汉语[36]。遗憾的是,目前学界对于接触诱发的亲属称谓词变化重在描写和溯源,鲜有涉及接触过程中亲属称谓词语音、语义及语法层的动态变化、动因及机制等核心问题,亟待深入。
2. 接触中亲属称谓词演变的原因和条件(13篇,5.78%)。亲属称谓词的接触始于托马斯借用等级第3阶段[37],而学界对于其接触发生的原因,主要观点有二:(1)外部条件:不同民族间通婚和杂居。因日常交际需要导致语言间相互接触,进而发生亲属称谓词的借用、混合等现象[38]51,[39]68-73;(2)语言内部机制:通过引入其他语言成分实现亲属称谓词系统内部调整,究其原因:①现有系统表义模糊并存在缺位,需借用其他语言成分来填充[29]41,[34]41;②因经济性原则,转用更为便捷的形式[38]50。此外,受语群体语言态度[38]51、具体亲属称谓词使用频率[40]49等亦是亲属称谓词接触及演变的重要影响因素。值得注意的是,现有研究以社会因素探讨为主,而支配亲属称谓词演变首先是其自身结构或系统原因,且结构因素决定同构和对应的产生[10]152,故亟待厘清接触过程中亲属称谓词系统各因素之相互关系及作用。
3. 亲属称谓词接触的变异问题(13篇,5.78%)。学界将亲属称谓词的变异分为三种类型:(1)被外来词替代而趋向消亡。具言之,本族固有称谓词或被完全替代,或仅联称称谓词有残留,如:陇川阿昌语“[a55mɔŋ51](兄)”日常交流中已被取代,仅残留在联称称谓词“[a55mɔŋ51a31ȵi55](兄弟)”中[32]36;(2)并存混用。此导致同一亲属关系使用多种称谓词,如肃南裕固语固有称谓词“αdʒα(父亲)”和汉借词“爸爸”并存,而青少年倾向于使用后者[39]70-71;(3)让位后与借用称谓词分工与调和。如:蒙古语“ači(孙子、侄子)”由借词“ombolo(孙子)”分化后单指“侄子”[31]27。值得注意的是,针对亲属称谓词接触变异类型问题,仅卓琳(2012)[38]49、钟梅燕(2019)[39]71等(4篇,1.78%)略有涉及,至于其过程及成因,鲜有研究深入。现有研究止步于描写,未深入三种类型形成的原因和过程,无法明晰其是否由称谓词自身特点所致,以及其是否存在纵向的动态连续性。
4. 亲属称谓词接触成分分布问题(11篇,4.89%)。主要考察:(1)年龄分布差异。从使用人群看,儿童使用强势语言的亲属称谓词,青年则两套并用,而中老年使用本族称谓词,如境内蒙古族三代人对蒙汉称谓词的选择呈现上述差异[34]140;(2)地域分布差异。主要由源语和受语群体之地理远近和接触频度决定,如境内蒙古族牧区更多保留固有称谓词,靠近汉族的农区倾向转用汉语词,半农半牧区属二者过渡状态[41]103-108;(3)亲属称谓词系统内部分布差异。从类别看,接触成分倾向于选择系统中的旁系、姻亲和外亲称谓词,则直系、血亲和宗亲称谓词不易改变。如:阿昌语旁系和姻亲称谓词多用借词,直系和血亲称谓词以固有词为主[32]36;蒙古语方言旁系血亲称谓词的借词数量多于直系血亲称谓词[34]140。考察亲属称谓词接触成分的分布规律有利于研究语言内外部要素在接触中受影响的先后和演变速率,接触中系统内部要素的动态发展及不平衡性,以及语言外部因素在接触中的作用等,尚待深入探究以揭示接触机制及系统结构规律。
综上,已有研究虽多涉及借入称谓词系统及其要素之面貌,且关注到因接触诱发的变化或变异,但整体上重在静态分析,并未深入剖析接触对受语亲属称谓词系统的影响,鲜有触及接触所致的亲属称谓词匹配、回归及创新等动态过程,故无法探明接触诱发的亲属称谓词及其系统演变的深层动因及机制。
(二)汉语内部方言亲属称谓词接触
现有研究(6篇,2.67%)主要考察汉语不同方言间因接触诱发的亲属称谓词系统变化问题,主要为两类:(1)移民方言亲属称谓词接触(3篇,1.33%),主要对比分析亲属称谓词保留、转用及混用现象,侧重对方言岛考察(如韩肖雅 2018[42]8)。移民方言的亲属称谓词因与当地语言接触,同时具备源方言和本地方言特征,如:宁国方言保留源方言多数核心称谓词,也吸收周围方言称谓词“姑姑”“娘舅”[17]68。因移民方言持续受普通话和本地方言冲击,其亲属称谓词逐渐向强势语言靠拢或终被取代。源方言和移民方言亲属称谓词的变化存在两种情况:①一方亲属称谓词变化,而另一方对应称谓词继承原形式;②双方对应称谓词皆变化但演变趋势不同[17]65-68。(2)区域方言间亲属称谓词接触(3篇,1.33%),侧重考察接触中特定亲属称谓词之来源、变异现象及其成因等。如万献初(2009)发现受武汉话影响,咸宁话亲属称谓词“哥”“爷”等女称男化现象消失[43];黄河(2018)发现因范道镇祖父称谓词由“公公”改用“爷爷”,宜兴话“公公(祖父)”“公公(外祖父)”两条同言线在范道镇形成同音冲突消失的区域[44]313-322。整体上,现有研究重在比较方言亲属称谓词之异同,描述接触性变异之结果或趋势等,亦鲜有涉及亲属称谓词接触过程,不注重亲属称谓词之系统性,更未考虑系统内及系统间要素的竞争、互协和变化等问题,后续尚待深入。
(三)研究方法
现有研究所用方法主要有三:(1)文献法(35篇,60.34%),如向亮(2012)[30]196-200;(2)田野调查法(43篇,74.14%),如黄河(2018)[44]313-314。另外,曹道巴特尔(2004)[41]104、卓琳(2012)[38]8等(10篇17.24%)使用问卷调查法,但记音待改进;(3)比较法(46篇,79.31%),如卓琳(2012)[38]8。此外,语料分析涉及统计分析法(13篇,22.41%),定量分析集中在:亲属称谓词系统之语音、构词及类型分布等的数据统计,如韩肖雅(2018)[42]10-12;外来称谓词的比例及变动情况统计分析,如谢娜(2012)[35]16-20;称谓词的使用情况考察,主要以“年龄”为变量分组,如卓琳(2012)[38]20-23,黄河(2018)对亲属称谓词的优先程度及发音人反应情况划分等级[44]317,以此考察不同年龄段亲属称谓词使用情况及变异趋势。整体上,现有研究以定性分析为主,定量方法尚待加强,以便将定性与定量有效结合。
针对亲属称谓词系统接触及其演变问题,目前学界主要共识有三:(1)接触导致亲属称谓词借用,目的在于优化受语亲属称谓词系统,以使表义更为精确;(2)在外来称谓词与固有称谓词竞争过程中,或外来词导致受语对应词消亡,或二者并存(共指同一亲属关系或产生语义分工);(3)外来称谓词或独立借入或与其他借入语素、受语固有语素组成新词。薄文泽(1996)认为因受语亲属称谓词体系不完善,故需借外来称谓词填补缺位[29]41,而吕娜(2016)则主张亲属称谓词使用频率促进或阻碍接触的发生和进行,常用称谓词易发生接触[40]49,对此学界尚有分歧。另因当前亲属称谓词分类标准不一,导致称谓词分类存在交叉,亟待建立统一标准。
三、接触视角下亲属称谓词演变研究存在的问题
(一)成果疏浅零散,接触视角重视度不够
亲属称谓词系统之演变除受语言自身发展规律外,亦受到语言间横向接触的影响。然而,后一因素多被忽略,学界已有亲属称谓词研究主要基于历史语言学视角,对于其演变研究则偏重考察历时面貌、语义、功能变化及背后社会文化等。接触视角注重将源语和受语共同纳入考察范围,通过分析二者亲属称谓词系统在接触过程中之变化,进而深入不同语言亲属称谓词系统要素间之关系及其运转机制等核心问题。遗憾的是,基于接触视野探讨亲属称谓词问题的研究仅18篇(8%),且内容上呈现不平衡性,语音、词法层相对薄弱,且多处于依附地位,针对性及系统性不足。此外,现有接触研究零散不成体系且汉语多作为参照或输出语出现,目前尚无研究基于接触视角系统探讨汉语亲属称谓词问题。可见,忽视接触视角则难以从根本上厘清亲属称谓词系统结构关系及深层演变问题。
(二)不重视亲属称谓词之系统性,忽视要素间依存关系
亲属称谓词具有典型的系统性,各种要素在系统中互有联系、彼此对立,处于相互制约的动态平衡中,一个要素变动势必导致其他要素做出调整,以再度平衡。现有研究侧重考察单个要素之源流和使用情况,以及系统构成和特点等,而涉及借入成分对亲属称谓词系统之影响的仅7篇(3.11%),难以从系统层面考察亲属称谓词接触问题,因忽视不同语言间及亲属称谓词系统间的相互作用,学界亦无法发掘接触性变异所涉及的结构因素,更无法探明系统演变的动因和机制。不同语言亲属称谓词系统的接触,为何发生要素的传递和渗透?何种亲属称谓词易变或不易变?借入称谓词和固有称谓词如何竞争?系统如何做出相应调整?亲属称谓词系统乃至语言系统如何实现再度平衡?诸多问题,皆须立足接触视角及系统性考虑,此亟待深入。
(三)注重静态描写分析,未深入动态接触过程
现有研究主要着力于现象描写和语源考释。前者重在描写亲属称谓词接触现象和规则,或通过语料描写考察共时层因接触导致的异同;而后者则注重挖掘亲属称谓词接触证据,旨在探明来源,二者皆为静态分析。接触视野下略有涉及亲属称谓词演变之动态过程的仅6篇(2.67%)。亲属称谓词接触问题单做静态分析无法从根本上揭示其动态过程、演变动因及深层机制等。借入称谓词如何适应受语系统并取得自身价值?其语音语义如何演变?受语亲属称谓词系统在语音、语义、词法三层面如何动态变化?诸多问题皆须基于动态考察。另外,学界虽注意到亲属称谓词使用的代际差异,但未能通过显像时间探究系统的动态发展。故后续须重视亲属称谓词系统接触的动态变化过程,厘清此过程中亲属称谓词间的关系及语言各层间的相互作用。
(四)研究方法之局限明显,亟待拓展和优化
现有研究以文献法、田野调查法和比较法为主,亲属称谓词具有相对稳定性,现有做法难以把握亲属称谓词接触的演变及传承问题,更无法准确探明其内部机制。此外,现有研究在探析语源及接触现象时,重在定性分析,涉及定量的仅13篇(5.78%),定量研究缺失或不足则难以提供数据支持和量化参照,因而现有研究难以探明亲属称谓词的使用分布及其影响因素,亦无法解释其深层接触机制。后续亟待增加定量研究,以便在语料调查和分析中明确量化标准,进而提高其客观性及可靠性,避免结论的主观化。接触视角下亲属称谓词系统问题之研究方法如何改进?定量方法如何用于接触研究?此亟待学界重视,进而整合已有方法,兼顾共时变异和历时演化,突破方法局限。
四、接触视角下亲属称谓词演变研究问题之对策
(一)立足接触视角,深入开展亲属称谓词接触研究
不同语言发生接触时相互影响,亲属称谓词系统亦如此。现有亲属称谓词演变研究亟待重视接触视角,具言之,首先需基于语言调查,考察双语或多语接触的不同类型,厘清共同语、方言、民族语亲属称谓词交互接触的复杂情形;其次重视语言接触的过程及双向性,系统探析强弱势语言亲属称谓词彼此在语音、词汇、语法及语义等层面的影响;同时优化以借词为重心的研究范式,系统考察亲属称谓词系统接触过程中的匹配、复制及重组等现象,进而探明双语和多语人群在亲属称谓词接触及演化过程中的作用。学界应正视不同时期横向接触对亲属称谓词系统的影响,突破源流梳理模式局限,立足接触视野探寻其演变过程、动因及机制等,进而形成科学系统的研究框架及范式。
(二)立足亲属称谓词之系统,全面考察接触诱发的演变
现有研究多仅考察单项要素,或描写系统之构成和变异现象。要厘清要素间的相互关系、内外要素之作用以及接触对系统结构和类型的影响等,须注重亲属称谓词之系统性。后续研究既要剖析单项借入要素诱发的系统变化,也要探寻多个借入要素的途径及时间先后,厘清借入成分间的关联性。同时,亦需考察亲属称谓词系统在语言诸层面的变化,尤其须关注源语和受语系统的差异,基于此既要考察二者对应称谓词的竞争、选择及分工问题,又要分析受语欠缺而源语具备的称谓词之选择和吸纳过程。立足于系统性及系统结构因素深度剖析亲属称谓词接触的过程、动因和机制,是问题之关键,亦是现有研究之缺,故后续应着力对比分析源语和受语亲属称谓词系统的结构和类型,以探究其异同对接触方向、程度的影响和作用等,并重视发掘受语亲属称谓词系统内部结构特点,以便探究系统要素的演变速率、先后以及接触成分分布的不平衡性等。
(三)共时与历时结合,动态关注接触及演变过程
已有研究重在从共时层面对亲属称谓词作静态考察和分析,虽涉及历时层面的源流考证,但难以深入接触诱发的亲属称谓词动态变化过程。语言接触是一个彼此影响、相互适应的动态过程,故此,后续研究需注重接触之动态性和相互性做到共时(横向)和历时(纵向)相结合,具言之,(1)对比历时文献(死语料)和田野调查材料(活语料),探寻系统各项要素变异序列及动态调整;(2)通过比对不同语言的共时材料,考察共时层面存留的历时变异,分析外来称谓词的语源,以及其在源语和受语中的差异,进而剖析语言间的共时或历时接触过程、演变机制;(3)重视说话人在语言接触中的作用,基于代际差异通过显像时间重现亲属称谓词系统的动态连续体。
(四)定量和定性相结合,整合优化现有方法
现有研究之方法难以适应亲属称谓词系统及其接触研究之需,后续应加强定量研究,以便为定性或结论提供数据支持。具言之,可采用问卷调查法定量考察、分析调查对象的语言态度和能力,如对亲属称谓词的变异数量及使用频次等数据化处理,统计语料中借入称谓词与固有称谓词的数量、比例及其在不同类别称谓词中的分布,又如运用SPSS软件检验和分析社会变项和语言变项的演变差异及相关影响等,实现定性和定量相结合。后续还应结合文献、田野及问卷三种调查,文献考察整理已有成果,获取历时语料,确定后续调查框架和重点;田野调查需基于接触及系统视角设计问题,量化考察亲属称谓词的接受度等,衡量其变异程度;问卷调查以扩大考察范围,借鉴社会语言学方法,设立特定语言变项考察其变化的范围和程度,重点考察接触过程中称谓词使用的代际差异及其演变时间连续性,以及社会因素对接触过程之影响等,为全面、深入分析亲属称谓词系统接触奠定基础。
结语
亲属称谓词系统演变分为内部自变和外部接触两方面,现有研究囿于历史语言学视野,以内部自变探讨为主,忽视语言接触的作用,难以充分揭示亲属称谓词演变的内部机制和规律。目前,接触视野下亲属称谓词研究数量有限,并呈现出体系不够完善、不注重系统考察及研究方法亟待优化等问题,亟待突破。考察语言间亲属称谓词系统的接触问题,深入探析其动态变化过程,可进一步厘清亲属称谓词系统更新和演化机制,以及语言接触中的层次、成分选择、演变速率差异及内部机制等问题。我国境内自古至今处在多语接触状态,且情况复杂,接触对汉语亲属称谓词系统之发展有何影响?多语接触中不同语言亲属称谓词体系如何变化?其背后又遵循何种机制或规律?为何中国境内语言亲属称谓词系统如此复杂?诸多问题亟待立足接触视角进行系统考察、探究,进而揭示亲属称谓词系统演变之过程、动因及机制等,此亟待学界重视和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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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verview on the Evolution of Kinship Appellation Words in Languages of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nguage Contact
LV Jun-wei, XIA Run-z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541004, Guangxi)
Kinship appellation words system is a symbol system that marks human blood relationship and affinal relationship. Language contact can lead to the substitution, mixing and even system adjustment of kinship appellation words. The current researches on the evolution of kinship appellation words are mainly based on historical linguistics perspective and focus on the internal investigation of one language, which failing to strictly distinguish "kinship appellation" and "kinship appellation words" and ignoring the horizontal contact between languages. However, the current research on kinship appellation words contact focuses on phenomenon description and etymological analysis without systematic investigation, and the research method needs to be optimized. The research on the evolution of kinship appellation words should both take the vertical evolution of a language and the horizontal transmission between languages into account. It is helpful to deeply understand the kinship appellation words system of Chinese and other languages in China that analyze the structural adjustment, dynamic process and evolution mechanism of the kinship appellation words system of languages in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tact.
language contact; kinship appellation words; system; evolution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1.05.09
H03
A
2096-9333(2021)05-0056-09
2021-07-11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语言接触视野下的广西‘南普’变异研究”(17XYY014);广西一流建设学科中国语言文学年度项目“基于指示视域的现代汉语指代词特性及其体系研究”(WKY20007)。
吕军伟(1983- ),男,河南郑州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语言接触及语言变异;夏润泽(1996- ),男,河南新乡人,硕士,助教,研究方向:接触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