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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锡奏议的治理思想与文学特征

2021-12-07武建雄

关键词:太宗帝王

武建雄

滨州学院人文学院,山东 滨州256600

引言

田锡(940—1003)[1],字表圣,嘉州洪雅(今四川眉山)人,祖籍京兆(陕西西安)。北宋太宗、真宗朝,历履左拾遗、右补阙、右谏议大夫等谏职,并掌银台、封驳司。田锡直言好谏,诗文并擅,著述丰富,但以谏诤显名,并深得帝王称赏。《宋史·田锡传》记载,宋真宗高度评价其谏诤品格,道:“田锡,直臣也。朝廷少有阙失,方在思虑,锡之章奏已至矣。若此谏官,亦不可得。”[2]7954田锡公忠刚直,一生稽考儒术、昌言仁义,与北宋诸贤共同振起一代士风;其奏议极陈忠言谠论,经纬大道,淳厚典雅,赢得后世文士崇高口碑。田锡去世后,范仲淹为之撰《墓志铭》,司马光为之撰《神道碑》,苏轼为之奏议集作序。故此,研究北宋前期奏议,当首推田锡。

1 田锡的奏议写作及文献保存

田锡一生所作奏议数量可观,但存世者少。田锡一生进言勤勉,孤介耿直,倾慕唐代名臣魏征、李绛,以尽规献替为己任,仕宦生涯,共上呈奏疏五十二章。但自以所陈治论皆为谏臣常言,不欲示于后人以求荣,因此多数于晚年自行焚毁。《宋史· 田锡传》载其自陈心迹:“吾立朝以来,章疏五十有二,皆谏臣任职之常言。苟获从,幸也,岂可藏副示后,谤时卖直邪?”因此,“悉命焚之”[2]7955。《宋史· 艺文志》载其著述“《田锡集》五十卷,又《别集》三卷,《奏议》二卷”[2]3553。又,范仲淹为田锡所作墓志铭中,述及“公奉事两朝,由遗补历御史,至谏议大夫,前后章疏凡五十有二”[3]。南宋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选录田锡奏议共14 篇。《钦定四库全书· 咸平集》卷一、二,共存有田锡奏议14 篇,但其篇目与《诸臣奏议》小有差异。2006 年出版的曾枣庄、刘琳编《全宋文》,在《诸臣奏议》《咸平集》基础上,从南宋李焘编《续资治通鉴长编》和明代黄淮、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中辑得11 篇,合为田锡奏议存世文献,共25 篇。本研究立论所依据文献,即以《全宋文》为准。

表1 《全宋文》辑25 篇田锡奏议的篇名及来源一览

2 田锡奏议所陈治理思想与方策

田锡仕宦于承五代乱绪的北宋前期,久遭破坏的儒家道统尚未恢复,人心思变。北宋统治者求治意图迫切,以田锡为代表的士人倡导仁义,不图名利,自觉担当起尊儒复古大任。他在《贻杜舍人书》中自陈:“锡天付直性,非苟图名利者也,窃尝以儒术为己任,以古道为事业。”[4]

在儒家道统思想指导下,田锡奏议敷陈治道、条划万机,均不离儒家仁政范畴。他奏谏帝王鼓吹的制礼以经邦作乐以和人、法令尚简而不可繁、“帝王之道,忌萌欲心”与帝王罪己以弭灾等思想,无不带有浓厚的儒家色彩。敷陈儒家仁义道统以进谏君主,使田锡奏议行文重教化而轻文采。他自陈作文主张:“人之有文,经纬大道,得其道则持政于教化,失其道则忘返于靡漫。”[3]13田锡奏议文经纬大道,重儒家教化,充分贯彻了其文论主张,其所陈治理思想与方策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2.1 轻徭薄赋,安民以礼

田锡秉承儒家“民贵君轻”的思想,认为民为国家之根本,规谏君主要关心民瘼,体民恤民。他认为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奏论:“农者国之大本也,谷者人之司命也”[3]83-84,提醒帝王要重本轻末,关心底层民众。他奏议屡陈底层民众生活之惨状,建议君主关注民生。咸平年间,真宗点集强壮,意在征伐,田锡直陈“壮丁父母,逐家妻男,有哀恸之哭声,实感伤于和气”[3]109。至道年间,灵州百姓馈运粮草致死伤无数,他痛陈“关西父哭子,弟哭兄,妻哭夫。悲哀之声,感动行路;冤枉之苦,轸恻圣心”[3]121。他还对水旱灾害发生朝廷依旧课税、百姓饿殍遍野朝廷不及时救助的行为大胆奏陈,尽言无隐。

田锡以民为本、体民恤民的思想,为北宋前期太宗、真宗二朝开出治世良方。一方面,主张轻徭薄赋,蓄养民力。他认为“民之利莫先于省征徭、宽赋役,民之害莫大于用兵甲、挽刍粟”[3]117,故此他反对征伐,主张蠲免租税、不夺农时、赈贷粮储、除放傜役、聚蓄财货、生育黎元[3]110。另一方面,重视礼乐教化,主张安民以礼。他认为礼乐具有教化功能,行乡饮之礼,可以化民导俗,“使民知耻、知教、知礼”[3]84;设躬耕之仪,立藉田之礼,可以使“劝民不忘本”“农有余蓄”“俗知廉耻”“政教可喻”“盗寇不起”[3]83-84。轻徭薄赋以固本强源,行礼乐教化以济世安民,田锡的治策显系传承了儒家治政思想。

2.2 直谏君主,修德弭灾

与北宋多数士人一样,田锡认为国之治乱系于帝王修德之高下。此一观念源于汉代将天道与人事相关联的阴阳灾异观念,后世成为臣僚借灾异劝谏君王修德的利器。在《上太宗应诏论火灾》《论旱灾奏》《上真宗乞赈给河北饥民》《论安关辅奏》《论防下动奏》以及《论举武勇才器奏》中,田锡以自然灾害分别进谏太宗、真宗。他提出的应对自然灾害的解决策略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要求帝王要罪己。咸平五年(1002),沧州灾害致饥民死亡,田锡将此归咎于帝王修德不勤,请求真宗能像禹、汤一样罪己,以责躬之意以谢天,以至仁之心以待下,“今陛下何不引咎,如禹汤罪己,略降德音,下饥饿杀人处州府,民心知陛下忧恤,然后振廪给贷,以救其死。若仓廪虚而馈运边备尚未足,即日无可给贷,则是执政素不用心所致”[3]106。另一方面,要求帝王修德以弭灾。田锡认为,消弭灾异的最佳策略就是帝王修德。至道三年(997),关西二十五州军,秋涝成灾,加以地震损毁屋庐,田锡忧寇盗弄兵,僭称王公,及时谏真宗修德以弭灾,“禳此灾者在修德,除此患者在早图。德之修者,以诚信感神明,以言行动天地,以简易理机务,以清静安黎元;图于早者,减关市之征,放莞榷之利,蠲减租赋,优复流亡”[3]117。同年,灵州地震,濮州、济州、单州等处盗贼群起,田锡同样谏真宗修德以弭灾,“今地震之灾渐见,陛下何不早谋而杜其渐;下动之象已萌,陛下何不熟虑而防其萌?修德以禳地震之灾,早图以防下动之象”[3]123-125。

田锡作为骨鲠之臣,总是不失时机地向帝王进献逆耳忠言,以劝其进德修业。太宗执政时,数度变更法令,田锡批评其政令朝令夕改,舍近谋远,使民不知所从。真宗执政时,田锡谏其行政御众以宽、临下以简,以答天谴;真宗征兵不令守城,调派赴京赈灾开渠,田锡批评此为失信之举,谏其要信守承诺,取信于民。为图宗永宁,田锡谏真宗早建储闱以嗣膺大宝;为使帝王进德日新,他取经史子集要语,辑为《御屏风》十卷,置之于真宗御坐,以便于出入观省。田锡谋策所出,无不为国而计,体现出其公忠体国、条划万机的品格与节操。

2.3 巩固边防,不事征伐

在对待北宋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不断挑衅的边防问题上,田锡主张精选将卒以加固边防,反对轻易发动战争,采取系列策略,最终实现以德绥靖、不战而胜的目标。北宋前期的太宗、真宗二朝,西北、东北边防形势严峻,田锡在《上太宗答诏论边事》《论安关辅奏》《上真宗论点集强壮》中,阐述了针对西戎、北狄的系列防务主张。

田锡的边防策略,主要体现为四个方面。第一,田锡认为边防为立国之本,要重本轻末,须以“选求将帅为急务”[3]127-129。第二,加固边防,反对轻易发动战争。在《论边事奏》中,田锡提出“动静论”,认为“动谓用兵,静谓持重。应动而静,则养寇以生奸;应静而动,则失时以败事”,反对轻易用兵,主张“审固封守”“无使旷日持久,穷兵极武”[3]112-113。第三,严明赏罚,完善决策制度,分化敌对势力。田锡主张建立完善的赏罚制度,以提升将士参战的积极性;优化决策制度,使宰相参与军事决策;使用间谍,以分化敌人内部团结。第四,以德化下,以德绥靖。田锡重视修德的作用,认为将帅行恩信、恤士卒,才会得士心。同样,朝廷行德威,就会使四夷宾服。田锡的完整主张则为:“训练师徒,选择将帅;广增蓄备,多置屯田;严其池城,明于斥堠;谨于烽火,利其甲兵;行间谍以离狄心,禁侵扰以怠敌意;待彼羸弱,因势取之,候其宾服,以德绥之。”[3]88-94

田锡的防务主张明显带有儒家重德的色彩,体现为以防御为主的保守策略。他的防务思想,与北宋文人主政背景下不信任武将,幻想以德制敌、舍土求安的集体观念是不谋而合的。田锡认为,将帅“委任责成,不必降之以阵图,不须授之以方略,自然因机设变,观衅制宜”,便可以“以此无不成功,以是无不破敌”,明显对武将有猜忌之嫌。他认为用兵有害于农业根本的想法,未免失于天真。他主张枢府军事决策须事事过问宰相,显系对武将失却信任。另外,他主张舍灵州以求安关辅的策略,成为真宗执政时期外交孱弱的先导。

2.4 忧国系民,条划万机

身为宋廷谏官,田锡胸怀天下,忧国系民,虽位卑言轻,但思虑国务,条划万机,但凡朝堂政务,事无巨细,奏论无不所及。他所呈奏疏,多为长章,每陈奏论,大到邦交防务,小到科举乡饮,涉事繁多且广泛。在《上太宗论军国要机朝廷大体》中,他建议太宗军务惜轻费之用,慎用征伐;重视言路,聘中书舍人备顾问,赋予台谏弹奏抗言之权;罢建皇家池苑,为省寺新修馆舍;对百姓轻用刑措,优先钦恤。在《论政事奏》中,他谏言真宗所及,涉立仗、庠序、州郡城池、财贡、祈谷、征税、法令、制科、乡饮等诸方面,每一方面,均提出独立见解与主张,可谓为君为民计虑,治繁总要,体国尽忠。他奏议中提出的每一项治策,无不体现出宽仁简政、体民恤民的儒家色彩。

田锡为国谋计,频上奏章,直言敢谏的行为,得到后世高度赞赏。司马光在《书田谏议碑阴》中曰:“求治方急,公稽古以监今,日有献,月有纳,以赞成咸平盛隆之治。”[3]127-266司马光认为,田锡急于求治的心理,勤于上书的谏议活动,对于真宗咸平年间盛世的形成,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

3 田锡奏议的文学特征

从文学、文体角度而言,田锡奏议代表了北宋前期奏议的典型特征。北宋前期,文风承绪晚唐五代,以骈体四六为主,重辞藻雕饰,行文事铺排,风格追求绮丽典雅。公、私文体大凡如此。田锡作文重明道教化,力避徒饰语言、辞藻而流于靡漫,形成了其思想淳厚、形式典雅的文风。从田锡在太宗、真宗两朝所作奏议看,其风格变化明显。其中,太宗朝以骈体为主,形式华丽,多铺排渲染;真宗朝,他努力摆脱骈文的整饬与铺饰,与依经史发论的奏议格套,尝试在内容上追求质实,语言上向散体自由靠拢,章法上减少经史束缚而独立发论,初步显示出北宋古文革新的迹象。

3.1 骈俪藻饰,铺采摛文

骈俪藻饰、铺采摛文是田锡太宗朝奏议的主要风格。这一时期,文坛承晚唐韩孟诗派雕章琢句之苦吟风习与玉谿诗瑰丽风格,形成了“西昆体”。私撰文学的风尚浸染到公文,使策论、奏议一类文体亦浸染相习。田锡作为一代文臣,其奏议写作也不例其外。

从田锡在太宗朝所作8 篇奏议来看,均通篇用骈语,且辞藻雕饰,行文铺排,近似赋体。这些奏议,多为长篇,大多在两千字以上,最长者达三千字,文风华丽,常以赋体铺排渲染笔法以论政事。如《请复乡饮礼书》中言:

金石至和,非有乐于鸟兽,而鸟兽自舞;草木无情,非必应于律吕,而律吕能通;西伯之仁,不以化虞芮,而争讼自息;晋卿之让,不以矫栾靥,而汰虐自亡[3]80。

这样明显整饬且华丽的语言,辞藻、形式的过度雕饰、铺排,严重抑制了实际内容的表达,使奏议作为上书体,失去了论事说理的本质特征,论政说理的实际表达淹没在大量华丽、空洞的词句之中,使文章流于形式化。又如《请修藉田书》:

惟月之吉,即晨以兴。八鸾锵锵,前适东郊之道;百寮翼翼,相从北阙之下。鸣苍佩于宸衮,建青旗于帝车。阗阖来风,振我发生之德;勾芒司候,佑我播种之仪。簠簋豆笾,荐先农之坛珲;耒耜黍稷,列公藉之阡陌。旭日新景,朝霞暖辉。千乘万骑,列于左右;金根玉辂,俨于威仪。有司赞礼以降车,侍臣肃容以进耒。绮畴奋一拨之土,褕衣献五稼之种。然后三公继礼,九卿就列,庶寮迭耕,黎民终亩。于是顺阳和之德,以农为先;示稼穑之艰,以己率下。以金石丝竹,感和悦之怀;以赏庆锡赍,助礼容之盛[3]83-84。

此段同样华丽的文辞,只是想谏言帝王设躬耕之仪、立藉田之礼以安民,但是对古礼大量赋体式地细腻描绘,骈俪行文的大肆铺排渲染,虽徒然增加了文章文学色彩的华美,而忽略了论事说理的文体本质属性与受谏者阅读与解读的感受,近乎六朝奏议骈俪雕饰的风格特色。对于追求表达效率的公文而言,这样的文风不值得提倡。

田锡奏议以思想的深刻、治策的高超见长。真宗时,他的奏议写作,逐渐转向对形式自由、内容质朴、思想淳厚、篇章精简的自觉追求。他的12 篇少骈、微骈甚至无骈的奏议,均作于真宗朝。同时,篇章大幅精简,多为千字以内的短章。这反映出他文学追求的自觉转变,他的写作实践成为北宋中期诗文革新的先导。

3.2 引类譬喻,说理多样

田锡奏议写作有着文学化的明确追求。为了使奏议公文语言避免板滞平庸,他注重在说理议论的过程中,运用阶进、类比、譬喻等多种文学手段,使说理形象,语言生动,向古文复归靠拢。

阶进是田锡奏议常用的表达方法之一。阶进说理,往往易形成严密的逻辑推理场域,使受谏者不自觉地进入进谏者设定的推理链条之中,并自然而然地为之折服。从形式上看,阶进推理层层相因,环环相扣,具有“顶针”的形式之美。如,雍熙元年(984),他所上的《上太宗应诏论火灾》:“宰相不得用人,而委员外郎差遣;近臣专受责,而求令録封章也。自此章奏必多,听用必广;听用既广,则条制必繁;条制既繁,则依从者少;既依从者少,则是法令不行;法令不行,则由规画未当。”[3]85-88由宰相用人不当,致最终规画未当,这一系列层层严密的推理,形成了无可辩驳的说服力,同时也增加了奏议语言的形式之美。他的《上太宗答诏论边事》《论安关辅奏》也采用了阶进的说理方法。

类比譬喻是田锡奏议议论说理的另一手段。将不同事物引相类比,可以使抽象的政理变得形象化,使受谏者易于理解接受,提高奏议的表达效率,并使语言生动,增加文章的文学色彩。田锡奏议在说理议论中,常引入类比譬喻,以启沃君王,明晓政理。如《请修藉田书》中,他向太宗说明以礼安民的主张,以玺、器、涂、水分别喻君王与万民,“上之化下,如玺之在涂;下之从上,若水之在器”[3]83-84。又如太平兴国六年(981),他奏《上太宗论军国要机朝廷大体》,以“驭马”与“铸金”类比帝王统治万民,“臣闻古先圣人,牢笼天下,弛张睿略,舒卷人心。使万人之心如一心,四海之意如一意。有若驭马,又如铸金。善驭者使之驰则驰,使之止则止;善铸者使之圆则圆,使之方则方”[3](85)94-98。这样将日常易晓的事物与深奥抽象的政理进行的类比,不仅使受谏者易于理解、接受,而且使表达避免了说理的单调与枯燥。诸如此类手法的运用,还有《论时政奏》《论举武勇才器奏》等。

正反说理是田锡奏议常用的方法之一。田锡敷论政事时,常就某一情况可能出现的结果,进行正反描述、阐明,以为帝王陈清利害,并借机献进良策。这样的方法运用,使语言具有整饬、偶对、闭合之美。如《上太宗应诏论火灾》:“今宰臣若贤,愿陛下信而用之;宰臣非贤,愿陛下择可用而任之。......百官若举其职,愿陛下听而用之;百官未称其职,愿陛下量其才而用之。臣谓百职若举,则万事从而自理;百官未修,则万务从而亦隳。必若任而疑之,则上下非一心;疑而用之,则君臣非一体。”[3]85-88连续使用正反相陈的方法,使语言整饬,逻辑严密,使受谏者对利害、得失一目了然。田锡的《上太宗答诏论边事》等篇章同样运用了正反说理的方法。

引例为证是田锡奏议常用的另一说理方法。田锡奏议引例以说理,不同于传统奏议引用经典原文的做法,而是力避生涩、偏僻,援引众人皆知的历史人物或事件劝谏君王,且自述其事,不注明出处。如田锡谏宋太宗轻于用兵、慎用刑罚,以唐太宗史事为例劝谏,“昔太宗征辽,魏征苦谏。及贞观太平之后,天下州郡三百有六十,羁縻之州有八百,屯田置戍,悉在外荒。岂是一一加兵,然后方来内附?......昔太宗因看《明堂图》,见人五脏皆系于背,圣慈恻隐,免人笞刑。况太平之时,将刑措而不用;至仁之主,宜钦恤以居先。”[3]94-98他在《上真宗乞早建储闱》《上真宗乞询求将相》中亦分别引唐宪宗时李绛、唐太宗时李靖、隋文帝时韩擒虎以劝谏真宗。

3.3 析理周备,条达简练

论事析理周全备至,行文章法条达简练,是田锡奏议所具有的明显特征。田锡奏议大多开宗明义,直入主题,观点表达鲜明,章法结构清晰条理,分析事理层次分明。

田锡真宗朝奏议多主题明确,结构严谨,行文条达简练。此期奏议,多于篇首亮明所陈观点,下文围绕观点所含层次逐一展开分析。如《上太宗应诏论火灾》开篇即指出太宗为政之二弊:朝令夕改与舍近谋远;下文两部分,开头分别为“臣所谓陛下有朝令夕改者,试举其一二以明之”,与“臣所谓陛下有舍近谋远者,试举其一二以明之”,这样的结构方式,使阅读者一目了然。又如《上太宗论军国要机朝廷大体》,开首言明“臣所言军国要机者一,朝廷大体者四”[3]94-98,下文即逐一论述军国要机与朝廷大体,条达简练,无浮辞赘语。他在《上太宗条奏事宜》《论边事奏》《上太宗条奏事宜》中等亦皆类此。

田锡奏议论事广泛,分析事理周全备至。田锡对于政情的认识,具有角度多样、层次丰富的特点。他在奏谏君主时,总能对于所论之事头头是道地铺排出大段议论文字,体现出认识细腻、论述详备的特征。如太平兴国七年五月(982)的《论边事奏》:

盖事有可进而退,则害之成事至焉;可退而进,则利用之事去焉。可速而缓,则利必从之而失;可缓而速,则害必由之而致。可诛而赦,则奸宄之心或有时而生害;可赦而诛,则忠勇之人或无心而利国。可赏而罚,则有以害勤劳之功;可罚而赏,则有以利僭踰之幸[3]112-113。

此段议论文字,为田锡向太宗阐述“利害相生”的道理。田锡分别以行事进退、缓速、诛赦、赏罚四方面政事为例进行正反相陈,诫省君主要审利害、明变易,谨慎决策,不可轻易举兵。这段整齐的排比句,体现出正反对立却互相依存的辩证认识,体现出层次多样、论述细腻的特征,具有极强的说服力。田锡奏议普遍论事特征明显,如《论政事奏》《论安关辅奏》《论灵州馈运奏》等篇,无一不论述详赡、析理周全。

就文学角度考量,除上述三方面特征外,田锡奏议还常于论事中采用摹写笔法,使情景呈现生动形象,具有动人以情的美学效果。如他在《论灵州馈运》中描摹百姓运粮之艰辛悲惨状况:

昨闻百姓馈送粮草,死者十余万人;粮草二十五万,到者七八万。粮草不到者,非戎人劫掠之;百姓不来者,非戎人杀戮之。是自相蹈籍,或因被劫夺。饥饿既众,死亡遂多,去虽援之以甲兵,回即害之者士卒。今关西父哭子,弟哭兄,妻哭夫。悲哀之声,感动行路;冤枉之苦,轸恻圣心[3]121。

这段细致形象的描写,使读者如睹其人、如闻其声,对灵州百姓苦于馈送粮草的惨况心生悲悯,对于君主认识到政策的失误并及时纠正具有较强的警示作用。此外,他在奏议中,还大量使用反问句式,以诘责口吻问政君主,以表达鲜明态度,如,“岂有朝令夕改之弊,岂有不精不当之虞也?此无乃垂之空言,示之寡信?何以置之为备员,而待之若冗秩也?”[3]85-88这种大胆的反诘句式,使奏议以言劝谏君主文体属性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实现。

4 田锡奏议的政治影响

作为北宋太宗、真宗朝以谏诤显名的士人,田锡孤介刚直、忠言好谏,在士林中声望等同唐之魏征、陆贽。对于北宋王朝,田锡忠心不二,一生勤勉进谏,规箴帝王进德修业、条划万机,奏进忠言辅弼时政、济世安民,尝言“事君之诚,惟恐不竭,矧天植其性,岂为一赏夺邪?”[2]7952《宋史·田锡传》述其生平事迹,皆以谏诤为主,历任职官,均奏言不辍。史载他在朝任谏官时,上疏论军国机要,问责宰相赵普;任河北转运副使时,“驿书言边事”;徙知相州时,“复上章论事”;移睦州,“表请以经籍给诸生”;文明殿被火灾,“拜章极言时政”;转起居舍人,判登闻鼓院,“上书请封禅”;召为工部员外郎,“复论时政阙失”;天见彗星,“拜疏请责躬以答天戒”;掌银台,“有言民饥盗起及诏敕不便者,悉条奏其事”[2]7951-7955。田锡去世前,仍上书自草遗表,劝真宗以慈俭纳谏为意,绝无私请。田锡于当朝政事,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不畏强权,不论贵贱,显示出崇高的进谏品格。

田锡奏议所陈政理与治策,对当朝政治裨益良多。田锡奏议规谏帝王宰执,效应显著。据《宋朝事实类苑》载,太宗朝时,求治心切,欲谏臣将历代治乱兴亡之要,写置屏风,便于日夕观览。田锡于此时进军国要机二事,太宗大加赞许,称田锡“真得鲠直之体”。又,赵普为相时,田锡直谏不宜弱台谏之风,“普引咎,正容厚谢皆罢之”[5]。宝元二年(1039),范仲淹为田锡所作墓志铭,历数其一生谏诤业绩,并重点披露了其奏论三事为当朝帝王褒奖的事实:

太宗初,既取太原,范阳未下。帝怒,不赏平晋之功,中外嚣然,而莫敢言者。独公上书论谏,理意深切。帝感寤,玺书褒答,赐内帑钱五十万。

在郡,闻禁中火,拜章极言,上嘉之。

咸平初,出使秦陇回,上三章,言陕西数十州苦于灵夏之役,朝廷为之戚然。出海陵之初,以星文示变,拜疏请降诏责躬,上奉天诫。真宗皇帝嘉其意,屡召对便殿[3]36-38。

范仲淹所记田锡奏议三事,不为谀辞,今存田锡奏议,分别有《上太宗论军国要机朝廷大体》《上太宗应诏论火灾》《论灵州馈运奏》为之佐证。可见,田锡治政思想与治策,深孚人君之望,对帝王决策与当朝政治,影响深刻。

田锡的忠直人格与直言谠论,振起北宋一代忠义士风,赢得后世崇高口碑。田锡奏议畅言国事,不避权贵,为明哲保身、垂默端拱的士人身先示范,引领士人为天下国家而计,忠尽许国。《宋史.忠义传序》道:“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缙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矣。”[2]10231立仕于太宗、真宗朝的田锡,早于北宋诸贤倡忠之风,其引领之功,首当其冲。北宋后期,苏辙奏进哲宗,亦称许田锡引领北宋忠良士风,“真宗皇帝临驭群下,奖用正人,一时贤俊争托明主,孙奭戚纶、田锡、王禹偁之徒,既以谏诤显名,则忠良之士相继而起”[6]。明代王夫之论北宋政治,亦指出田锡的奏议言论与谏诤行为,对于北宋前期刚直正气、笃厚士风的形成功不可没,他说:“国家刚方挺直之正气,与敦庞笃厚之醇风,并行而不相悖害。”但是素来“天子亦不矜好问好察之名,闻人言而轻为喜怒。则虽有繁兴之众论,静以听君相之从违,自非田锡、孙奭任谏诤之职者,皆无能骋其辩也。”[7]可以看出,田锡对于北宋忠义士风的引领,是不争的历史公论。

在肯定田锡奏议政治影响正面作用的同时,不能隐晦其局限性。客观而论,田锡奏议所陈治策,多数为其时集体意识之反映。在帝王威权专制高涨的北宋前期,即使受帝王优待的文士,其言事个性亦不可能得到彻底解放。田锡奏议中常将弊政归咎于臣僚,而不敢诘责帝君,他的奏议常用“责在近臣,而不在圣躬;罪在臣辈,而不在陛下”之语[3]85-88,与北宋中后期士人奏议动辄指斥时弊、批评帝王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照。此外,田锡奏议所陈舍土求安、不主用兵、限制将权的治策,迎合了帝王抑武崇文的理念,反映了文士集体对武将的公然猜忌与蔑视,对于北宋饱受边患之苦局面的形成提供了助力。田锡奏进的治策,为帝王拒纳者多,采用者少。苏轼为田锡奏议集作序时,感叹道:“今公之言十未用五六也,安知来世不有若偃者举而行之欤。”[3]182一语道出了其时田锡进谏境况的窘迫。

5 田锡及其奏议的后世评价

历史上,田锡素被尊以北宋太宗、真宗朝一代名臣,其公忠人格与直谏品格,深为时人及后世直臣称赏。与田锡同朝的胡旦,称田锡“学吞云梦,才高泰山,日隆王霸之图,时积经纶之业”[3]4。北宋中期,范仲淹赞其不计个人荣辱、独立不倚、公忠谏诤的人格,“公动必以礼,言必有法,贤不肖咸惮伏之。出处二十年,未尝趋权贵之门。在贬废中,乐得其正,晏如也”[3]36-38。此外,范仲淹作诗赞其谏诤精神堪与日月同辉:“孤高宋开府,千载可拳拳。山水真名郡,恩多补谏官。中间好田锡,风月亦盘桓”。(《新定感兴五首》其一)[3]田锡的谏诤行为,提升了北宋以台谏官员为主的言官的话语权,使北宋帝王空前重视言路,并最终使台谏位极中枢。北宋后期,苏轼亲自为田锡奏议作序,推许其谏诤品格,道:“田公,古之遗直也。其尽言不讳”“忧治世而危明主”[3]182。同期,名士司马光为田锡作碑阴,同样赞许其人格,感叹道:“呜呼田公,天下之正人也。”[3]266田锡的直谏品格与忠言谠论,为宋世文人树立了显在精神标杆。

在北宋奏议文体史上,田锡奏议以敷陈仁义、治策卓异、见解深刻见长,其行文遣句与辞采风格,相对黯淡。田锡作文重儒道轻文采,而北宋前期公、私文体本就受骈文习气浸染严重,在古文革新观念尚未萌芽之际,田锡奏议不可能思想与辞采兼擅。但即使如此,田锡僚友张咏依旧以文与道二层面推许其奏议:“观其言非仁义不出,行非仁义不履。文彩纯正,争走造化。”[3]122客观而言,纵然田锡奏议的文学水平无法与北宋文擘欧阳修、苏轼比肩,但其敷演仁义,经纬大道,主动打破骈体垄断、引入散语并精简篇幅的努力,具有北宋古文革新启蒙的意义。一言以蔽之,田锡奏议,是北宋奏议文体史上显要的一笔。

6 结语

田锡是北宋以奏议显名的大家。从文体发展史的角度言,田锡奏议是从南北朝与隋唐奏议骈化向宋代散化转变的关键。他的奏议骈俪藻饰、铺采摛文,带有明显的前代遗风,其引类譬喻等文学修辞手段的有意运用,显示出宋人奏议散化尝试的努力。田锡奏议对国事民瘼等治策的敷陈,彰显出其担当天下的仁者胸襟与品格。田锡奏议所陈政理与治策,切中时弊,对当朝政治产生积极作用,为帝王与时臣所高度认同。田锡践行的忠直人格与直言谠论的品格,振起北宋一代忠义士风,成为后世谏臣与士人修身治政的高标。总之,在宋代乃至历代奏议文体史上,田锡是不可忽视的名家,其奏议文献所陈治策与文风,除却文学与文体价值,亦具有政治学、社会学的意义。发掘传统文化中优秀的治理思想,田锡奏议当为北宋名家中的不二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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