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战争”
2021-12-06常心睿
常心睿
本期阅读者
常心睿
24岁,2020级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研究生,新媒體撰稿人,爱好文学、电影和脱口秀。
大人们总是很奇怪,一方面敲锣打鼓地想要我们读书,一方面严防死守地不让我们读书,当然后者是他们所说的“闲书”。
上初中以后,由于学校很重视成绩,把课外书统统视为“闲书”,一经发现就没收。那时我们一周的零花钱很少,攒两个星期才可以买一本书。大家轮流传阅,男生看武侠玄幻,女生看情情爱爱。现在想来,那些“地下”书籍里竟偶尔也有《红楼梦》《白鹿原》之类的经典,真算是一种误打误撞。班主任是个厉害的人,视力奇好,并且对收书之事乐此不疲,常常课间突袭,让人防不胜防。教室开前后两扇门,又在靠走廊侧的墙上开两扇大窗,老师一览无余,学生无处遁形。学生看“闲书”的热情虽扑之不灭,但荷包却未必扛得住一收再收,常常同时陷入经济和精神两方面的困顿。
好在我有一天才朋友,想出一天才主意:学校规定周三下午开年级大会,全体教职工必须参加,只剩教导主任在走廊巡查各班自习情况。整栋教学楼,教导主任一个人根本巡查不过来。这时,我与她大大方方地去教师办公室,在班主任桌子下面的“禁书”堆里抽两本,塞在校服里带回来。“借”回来的书,看一个星期,下个星期再完璧归赵,还能换两本继续看。那时胆大包天,居然如有神助,半个学期都没被发现过,甚至没在走廊碰上过一次教导主任,还遗憾自己预想的诸多机智应答都没派上用场。只是后来课业渐重,加上躲避老师的功力越来越高超,也就不必再“借书”了。
那段时间我和朋友心照不宣地享受着我们隐秘的快乐,如今虽常以“窃书不能算偷”的歪理自得,但当时总是惶惶。毕竟“偷”是见不得人的,又常常得提防同学里有人告密,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学校都像极用功似的,只为了回去多点时间读“闲书”罢了。那时最大的收获是读了不少男生读的书,诸如古龙什么的,我们平常不会去买,而男生又不屑同我们交换的书。不读则已,一读更是得意,觉得自己似香帅一般来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两人私下里常以侠盗自居,且觉得这样共过患难,情谊更是不同于别人,恨不得歃血为盟,义结金兰。现在想来,虽然好笑,却也是一番情意拳拳。
在我的学生生涯里,阅读的“战争”从来没有停过,也不总是胜利的,高中的我就有一次刻骨铭心的失败。那时我总在课上读“闲书”,不料班主任上物理课时突然袭击,像是直冲我的座位而来。我来不及遮掩,手忙脚乱竟把小说碰到了地上。“站起来!”班主任口气很是严厉。我一时如在梦中,竟坐着没有动。“站起来!”她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这次我自然赶紧站了起来。“这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是一本书,一本长篇小说,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也是一本“闲书”,一个我不务正业的罪证。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所以只好沉默。那时她大概还说了不少教训的话,我低头乖乖领受。其他同学都只能乖乖领受,他们坐在下面,噤若寒蝉,头比我低得还要低,已很习惯这样的训诫。往日我坐在下面亦很习惯,但此时却羞愤欲绝,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有什么东西将19世纪法国文学的骄傲和我这个20世纪普通高中生的尊严碾成了碎片。
“人生识字忧患始”大抵没错,读书这事竟使我同各种人斗智斗勇十几年,直到后来读了中文系,才有了堂堂正正读“闲书”的特权。如今的我早已明白老师的责任与苦心,却仍会做那些梦,梦到潜伏在窗外的眼睛,梦到我在禁忌中尽力“战斗”的那些日子。那段日子其实很普通,但对一个少年来说又很重要,有时候关于自由,有时候又关于尊严。
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曾珍重过这份心意,那是个年轻而温柔的女老师。她在放学后把收走的那本书还给我,我惶恐地向她保证再也不会上课看“闲书”了,她那时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那本小说的封面,笑着对我说:“这世上并没有一本书是没有用的啊。”
直到今天我仍在想,如果自己做了老师,也恰好在课堂上逮到一个偷偷读小说的小女孩,她也是那样惶恐不安地等我发落,我大概会轻轻敲她的额头,笑着告诉她:“这世上并没有一本书是没有用的啊。”
|文摘|
有的时候,人常被一种念念不忘的心思萦绕着,不如说,就像一个人日夜在梦想着月亮那样;我也有这种念念不忘的心思。
我放不开自己来休息休息,我觉得我是在吞蚀自己的生命,是在把自己最美丽的花朵里的花粉一起用尽,在把我的花朵一起采下来,并且践踏着花根,来向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供奉一刹那的花蜜啊。
——契诃夫《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