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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古代小说的地理改编

2021-12-06杨宗红

关键词:小说

杨宗红

摘   要: 地理改编是中国古代小说改编的一个重要方面。小说作者通过更改、增添、增补原文本中的地理,以增强故事的地理场景,促进情节发展,刻画人物形象,突出主题。改编时地理的详略、情感、真实性及疏漏与否,都直接受到小说家地理身份的影响。从地理角度考察作者的地理身份,要注意文本是否属于地理改编型。

关键词: 中国古代小说;地理改编;在地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1)06-0052-(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1.06.006

中国古代小说,无论是独立创作型,还是世代累积型,都不乏“改编”(或“改写”)。小说改编中有不少地域因素的变化,但学界论及小说改编时多考证其“本事”来源,1 甚少关注地理变化及其带来的文学效果。“文艺作品,根据情节需要,可以进行艺术的加工,并不一定要完全真实。历史小说的某些人物、事实可以虚构,地点也可以根据需要作些变通处理,甚至天堂地狱、蓬莱仙岛、水府龙宫,也是可以借用的。”2 很多小说在改编时,原有地理或保留、或更改,或者在无地域的小说中增加地理因素,或者在原有地理的基础上增加相应的地理介绍,这些“地理改编”对于整个故事的作用也是多样的。

一、中国古代小说改编中地理变化的情况

由于语体原因,文言小说整体趋向简洁,对地点的交代往往或无,或只是提及。白话小说在改编时,因为“说书场”或虚拟的说书场,除了语体变化外,对地域性内容的交代也发生变化。

1.更改故事所在地或更改人物籍贯

很多小说在改编时并不改编原故事的发生地,其原因大致有三:一是该故事在历史上确有记载,不容乱改。就如唐朝都城故事必然在长安,南宋高宗故事总在杭州。二是故事的地域性非常明显,某一类型的故事只能发生在该地域。如大漠征战故事只能在北方而非南方;同样,舟船故事一定是在水资源充沛、航运发达的地区。三是原故事的地域正巧是小说家(或说书人)所在之地或是其熟知地域,且对于故事本身十分有利,不需更改。

但小说改编过程中,往往有更改原故事地域或主人公籍贯的情况。如《醒梦骈言》第三回“呆秀才志诚求    偶俏佳人感激许身”改自《聊斋志异》中的“阿宝”,原故事是“粤西”孙子楚,改编成来自“苏州吴县”。《聊斋志异》中“大男”的主人公是成都人,其寻父历程,先至夔州,又遇泸州蒋秀才而往福建,其母先被卖于重庆商人。《醒梦骈言》第四回“妒妇巧偿苦厄    淑姬大享荣华”就改自该故事,但将主人公改为“山西太原府”人,其母惠兰则被强卖于河南开封府之商贾,其母所遇布商也成了河南人。其他还有:祝允明《祝子志怪录》中的“大青小青”、侯甸《西樵野纪》中的“陆道判”,故事发生在姑苏,而到了《聊斋志异》中的“小谢”,就成了“渭南”。人与狗的性越轨,《祝子志怪录》中的“狗奸”与《百家公案》第十七回“伸黄仁冤斩白犬”故事几乎雷同,其发生地分别为京师、广东廉州,而《聊斋志异》中的“犬奸”将故事发生地改为青州。此外,《瞳人语》《庙鬼》《造畜》《凤阳士人》《义犬》等也都是在改编时更改了故事的发生地。因此,更改主人公籍贯或故事发生地在中国古代小说改编中甚为常见,观故事所改编之地域,在一定程度上与小说家籍贯或熟知地域有联系。

2.增加地域及相关内容

增加地域,有两种情况:一是改编之作在题目中增加地名。如《太平广记》中的“周迪妻”→《江都市孝妇屠身》,《博异志》中的“李黄”→《西湖三塔记》,《情史》中的“申屠氏”→《侯官县烈女歼仇》。世代累积型长篇小说,其原来的故事往往非常简略,后世在累积过程中不断增添新的故事,而新故事往往在特定地域发生,这也会在标题中得以体现,如《西游记》中的“八戒大战流沙河”“车迟国猴王显法”“唐三藏路阻火焰山”,《水滸传》中的“王教头私走延安府”“鲁智深大闹五台山”“林教头刺配沧州道”,等等。

二是原来的故事地名语焉不详,或者根本就无地域交代,改编时往往增加具体的地域及相关内容,让故事有了更为真实、具体的空间,使所述故事是“这个地域空间”的而非其他地域空间的。如《醉醒石》第一回“救穷途名显当官 申冤狱庆流奕世”来自李延昰《南吴旧话录》,原故事只有两百余字,叙主人公“游太学”时与吴兴某生交往,对地域并无交代。而改作除了说明主人公是松江上海县人,还言其前往南京纳监,接着补充了南京的历史地理知识:“南京古称金陵,又号秣陵,龙蟠虎踞,帝王一大都会。自东晋渡江以来,宋、齐、梁、陈,皆建都于此。其后又有南唐李煜、李景建都,故其壮丽繁华,为东南之冠。”1 并引王安石《金陵怀古》一词,后又补充道:“及至明朝太祖皇帝,更恢拓区宇,建立宫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礼乐之流,艳妓娈童,九流术士,无不云屯鳞集。真是说不尽的繁华,享不穷的快乐。虽迁都北京,未免宫殿倾颓,然而山川如故,景物犹昨,自与别省郡邑不同。”2 其有关南京历史地理的介绍,是“太学”二字的铺展。

《西游记》《水浒传》均属于世代累积型故事,是在前人故事基础上的不断补充。但与最初的“本事”相比,两书均增加了很多不曾有的地理场景。如从《大唐西域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杂剧》到《西游记》,增添了花果山、火焰山、通天河等地点,地点随着不断改编而增多。宋江起义,在《宋史》的“徽宗本纪”“张叔夜传”及《东都事略》的“侯蒙传”等中都有提及,但十分简略,其地理交代也自然不详。其中,《徽宗本纪》相对详细点:“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东京、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3至《大宋宣和遗事》扩展为三十六英雄上梁山。而《水浒传》扩展了故事的长度,又增加了新的地点,如杭州、祝家庄、大名府、东平府等。

3.补充薄弱的地理描写

在改编中比较多的是在原来地理介绍基础上,增加与之相关的地理风物及文化,使这一地域整体化。如《石点头》中“莽书生强图鸳侣”的“本事”来源于《情史》的“莫举人”,《情史》只提到莫举人“会试过江都”,在神庙烧香遇女子,而前者却对江都及琼花观加以详细介绍。《醒世恒言》中的“卖油郎独占花魁”来自《情史》的“史凤”,“本事”极简:“有卖油郎,慕一名妓,乃日积数文。如是二年余,得十金。倾成一锭,以授妪求一宿。”1 “卖油郎独占花魁”则将故事发生地点安排在杭州,并介绍杭州风月文化:“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十四岁谓之开花。……到十五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家,以为过时。”2 并增添了对杭州寺庙的介绍:“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3 显然,地理补充可简、可繁,简者只补充其中某一地理事物(如地域风景或某风俗),详者则有大范围的地域风俗或文化介绍。

此外,白话小说对文言小说的改编、长篇小说对短篇小说的改编,由于故事长度与深度的需要,不仅需要增添一些新的地域,还需要对原有地域薄弱的地形、气候、风物、习俗加以补充。如《水浒传》第九十四回写张顺到西湖西陵桥,不仅从人物视角介绍周围风景,且具体交代了城郭的钱塘门、涌金门、清波门、钱湖门四座禁门;第九十五回又以说话人的口吻介绍了杭州城门的建筑特点。《西游记》第二十回中对万寿山五庄观的描绘、第六十五回中对古山名刹景致的描绘,都属于改编中的地理添加及补充。《金瓶梅》是文人独立创作型的,该小说从《水浒传》中武松与潘金莲的纠葛演变而来,叙事中则从不同角度补充对东平府的介绍,使之立体展示于读者目前。

二、地理改编对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的影响

黑格尔说:“人要有现实客观存在,就必须有一个周围的世界,正如神像不能没有一座庙宇来安顿一样。”4 环境是小说的三要素之一,但它不是只为简单交代事件发生地的抽象的、不具有审美意义的、可以被任何其他地点取代的符号。目前研究者论及中国古代小说对“本事”的承袭,甚少关注改写之作的地域变化及其在叙事上的意义。地理改编从不同方面影响着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

1.为故事提供背景

中国古代小说改编时在无地名之处增加具体的地名,让毫无地域着落的故事有了一个地点,让模糊的地理更加细致,这就好比戏剧表演,情节人物都有了,还得有一个布置好了的舞台供其演出。只有在可见的舞台上演出后,戏剧才会变成活生生而非纸上的故事,舞台及舞台背景是证明故事“真实性”的所在。

“作为小说环境的背景地,其基本功能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空间的实在感。……其次是故事的确定性。无论是‘展示还是‘讲述,一部小说总是具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小说意义上的‘故事或者情节的。小说的作者和接受者,都期望着故事的‘可信性,能让人在一定程度上‘相信它,并有某种特定意义的‘震动,给人以某种‘真实感。将故事放入一个实在空间中‘统一调合起来,无疑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5 特殊地理场景的交代,点明了人物活动的地点,进而引出故事。如《醒梦骈言》第三回将故事移植到江苏吴县,因主人公有六指,顺理成章地与苏州人唐伯虎联系起来:“像当年唐伯虎一般。”6。因为是在苏州这一才子之乡,主人公的才华也就有了更深厚的文化背景。明清主情思潮,江浙是重镇,主人公孙寅的故事特别适合在这一地域发生。原故事发在“粤西”,改编之作为“吴县”,故事的地理背景与故事的主题更适应。其结尾议论曰:“苏州人有诗道:一见魂消岂偶然,顿教梦寐与缠绵。奇情幻出宁禽事,欲拟唐家三笑缘。”7 作者将孙寅的故事与唐伯虎的三笑姻缘对举,苏州的地理背景显得尤为重要。

此外,“游记的审美对象首先是山水胜景,而山水胜景又往往与佛道的寺庙、道观以及种种宗教传说和民间神话连为一体,游历山水、描写山水就不可能不涉及这些宗教内容。”8 中国古代许多改编型小说如《西游记》《水浒传》中增加的宗教景观描写,不仅增加了故事的长度,更是为故事提供了类似宗教展演的大舞台。在浓郁的宗教氛围中,故事的发展才显得更自然。

2.推动情节发展

任何故事都在特定地域中发生,具体的地理民俗、地理活动、地域心态、地域个性都有可能成为情节开始或发展,乃至促进故事展开的重要契机或因素。“一个外省、一个城市、那城市的一角、街道转弯处的一座建筑物、某些备有家具的房间……是作为故事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楔子而提供的,也是在故事可以开场之前显然必须一下子处理好的一件事。”1 中国古代小说中,亭台楼阁、寺院道观是人员汇集地,因游赏玩乐、题诗交流而诱发的故事极多。如《水浒传》中的浔阳楼,宋江在此题诗,导致被人发现并告发,成了宋江上梁山的重要推动情节。

特定的地域及其特征对情节发展有一定影响。如《拍案惊奇》卷一“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本事”见于《泾林续记》中的“苏和经商”与《原化记》中的“魏生”。改作将主人公籍贯改为苏州,增加了主人公北京经商这一情节,然后写道:“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元来北京历沴却在七八月。”2 以此之故,主人公的扇子生意赔本。若没有对北京天气的这一交代,则生意失败的故事就无法完成。同书卷二十七“顾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本事”来自《剪灯余话》中的“芙蓉屏记”,凌濛初增写了苏州特色的地域及主人公地理身份带来的弊端:“那苏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还有不测,若是傍港中去,多是贼的家里。俊臣是江北人,只晓得扬子江有强盗,道是内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岂知这些就里?”3 主人公崔俊臣不了解苏州地理,任由舟人泊船苇丛,这一细节正是故事展开不可或缺的推动因素。

3.塑造人物形象

孔穎达云:“南方谓荆阳之南,其地多阳。阳气舒散,人情宽缓和柔……北方沙漠之地,其地多阴,阴气坚急,故人性刚猛,恒好斗争。”4 人物的个性、生活习惯、信仰受地理影响,北方人性格爽直、南方人性格缓和是总体倾向。中国古代小说中不乏直接说明不同地域人性格特征的描述。如《合浦珠》第四回:“那裴玄毕竟是北人性直。”5 《好逑传》第十三回:“不期这侯孝是西北人,为人勇猛耿直。”6 《醉醒石》 第十二回:“大抵北人强悍,重义气的多,识道理的少。一个性气起,也不量这事该做不该做,这事做得来做不来,做来好做来不好。”7 亦不乏描述不同地域之信仰、生活习惯的。如《夜雨秋灯录》卷四:“南人之崇奉五通,犹北人之信狐也。”8 《坚瓠集》卷三:“长安中有苜蓿园,北人极重此味。”9 《笔梨园》 第五回《长安街旧仆报旧主日》:“湘潭色浓味厚,北人家喜;松萝味香色清,南人极爱。”10 地域习惯甚至还影响了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战争描写。如《水浒传》第九十八回:“我等皆是中原山东、河北人氏,不曾惯演水战,因此失了地利。”11 以上这些,小说中借叙述者或人物之口说出,看似为个人观点,实则是多数人的认知。

改编的小说,地理因素强化或弱化,亦会影响人物形象。如《水浒传》中有登州母大虫顾大嫂、扈家庄一丈青扈三娘、孟州山间旅店母夜叉孙二娘,都是武艺高强的女性。其第二十七回写孙二娘“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 她骂人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12孙二娘的这种个性放置于中国北方乡村中是比较可信的,这正是地域与人物个性的有机统一。

4.突出人物地理情感

人是空间的动物,对于祖先或自己曾经历、生活的地方具有某种特定的情感,当人物从一地流动到另一地时,自然而然要将两地加以对比。当两地差异过大,或自身境遇有极大变化时,由此而流露出的地域情感也就越强烈。中国人自古就具有浓烈的重土安迁意识,故园之思是游子情感的主调,正因如此,中国古代文学中才有大量的怀乡、思乡诗。中国古代小说中亦然如此,有大量移民的故园之思、黍离之悲。如《续金瓶梅》第十九回写靖康之乱时,二帝被虏至北地,营帐外角声胡琴急鼓,遥忆当年汴中乐地,赋《望江南》,隔壁营帐中则是郑婕妤在弹奏《昭君怨》《汉宫秋》,皆充满着浓厚的亡国之恨、故国之思。《后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叙北宋灭亡,柴进等人立于吴山顶上立马俯瞰临安:“前江后湖,山川秀丽;遥望万松岭上,龙楼凤阙,缥缈参差,十分壮丽;俯瞰城中,六街三市,繁华无比。……柴进回头向北道:‘可惜锦绣江山,只剩得东南半壁!家乡何处,祖宗坟墓远隔风烟。如今看起来,赵家的宗室,比柴家的子孙也差不多了。对此茫茫,只多得今日一番叹息!燕青道:‘譬如没有这东南半壁,伤心更当何如?”1 “向北”即向故国,昔日的大宋疆域眼下只剩下半壁,“锦绣江山”和“祖宗坟墓”一为国、一为“家”,眼前景色虽美,却不能缓解故园回不去的伤痛,但又不得不暂时满足于现实。明清易代,有不少小说家叙写两宋由“东京”到“临安”的故事,他们在小说中引入诗文及议论表达故园之思已是常态。

科举亦是刺激流动的重要方式,一旦在异乡不如意,乡愁油然而生。如《俞仲举题诗遇上皇》之“本事”载于《武林旧事》的“西湖游幸”,除了交代俞宝为“太学生”及《风入松》一词,再无其他相关信息。改作先将俞仲举设置为成都人,参与赶考,银钱用完,流落临安,题诗于酒店:“丰乐楼上望西川,动不动八千里路。”2 见到高宗后,又有词,其上阕云:“冒险过秦关,跋涉长江,崎岖万里到钱塘。举不成名归计拙,趁食街坊。”3 俞仲举题诗的重点并不在表达地理情感上,却也包含着当地理流动带来人生状态变化时的复杂感受。又如,《水浒后传》中的“阮小七凭吊梁山泊”承袭自《水浒传》,写阮小七到梁山泊忠义堂基址凭吊,以120余字写梁山泊及其周围景象,可谓物是人非、一片惨淡。此地此景与此地历史风云的对比,主人公“甚覺伤心”中包含的复杂情感,实难以一言尽之。

5.突出某种主题

小说的重心是通过故事的讲述、人物的刻画以阐明某种主旨,人物、情节与环境只是小说的要素,而非小说的主旨。中国古代小说改编中地理的保留或改编,一个重要的作用是为主题服务。如《石点头》第三卷“王本立天涯求父”,主要写北直隶文安县王原长大后到山东寻父之事。王原之事,《明史》卷二百九十七“王原”小传中有载。在小说中,王原的籍贯、在山东寻父、田横岛之梦都与《明史》一致,但增加了其父在卫辉府之事,又增加了山东文化符号闵子骞祠、孟子庙、中庸碑等。该故事的主题在于讴歌、宣传孝道,作者刻意在王原的山东经历描写中增加儒家孝道文化景点,虽是主人公见闻,却也突出了主题。此外,《拍案惊奇》卷一“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对汉沔女子好游、争夸美色风俗的交代,《石点头》中“潘文子契合鸳鸯冢”对南方不同地方对“南风”称呼的描述,也都十分契合小说主题。

三、在地与否:中国古代小说家地理身份

对地理改编的影响

地理身份即人物在特定地域中以什么样的身份存在。是原住居民,还是外来者?是长期生活在该地,还是暂住?是定居者,还是旅客?乃至是未曾到过此地之人?只要曾经处于小说描绘的地域,不管是长期还是临时,甚至只是旅客,都可谓“在地”,否则,则是“非在地”。中国古代小说家的地理身份,直接影响到他对小说中地域描写的情感、详略乃是精准度。

1.在地:地理描写的翔实

中国古代小说家对自己书写的地域,有熟悉与不熟悉之分。“熟悉”者乃是自己生活的地域,或来源于相关文献获得的地理知识。前者是真正的“在地”,可对地域事物、环境如数家珍;后者与所描写的地域在地理空间上有一定程度的“隔”,若写得更细、更多,就会捉襟见肘。如《醉醒石》第一回前面在对南京历史地理的描写后,又写主人公“遂同二仆到秦淮河桃叶渡口,寻了一所河房住下。南京下处,河房最贵,亦最精。西首便是贡院,对河便是?子。故此风流忼爽之士,情愿多出银子租他。一祥歇息了一日,次日便出游玩。一连耍子了两三日,忽然过了武功坊,踱过了桥,步到?子里去,但见:……”1 倘若说城市历史地理可以通过其他方式了解,但如此细致的交代,非南京人或十分熟悉南京的人是写不出来的。《醉醒石》作者为“东鲁古狂生”,固然可以因“东鲁”而断定他与山东有关,但结合小说多写江浙一带故事,地域场景如此详细,则非南京人或十分熟悉南京的人是写不出来的。至少可以推断,作者应十分熟悉南京,或许曾在此生活过。《水浒传》第九十四、九十五回关于西湖周围风景及四禁门位置、历史、特色的介绍,亦非杭州“在地者”不能写出。故有论者认为作者乃是浙江钱塘人施耐庵或者杭州书会才人。2 《金瓶梅》由《水浒传》“武松杀嫂”而来,但将故事由阳谷县改为了清河县。小说虽然以清河县为中心,但事实上却与清河县不沾边,反倒是对扬州、徐州、淮安多次讲述,而且叙述正确。其原因之一就是作者长期生活在运河边,且对徐州、淮安乃至扬州特别熟悉,当他把某商埠当成临清和清河来写的时候,便会造成小说地理观念莫名其妙的混乱。若置换为作者所熟悉或置身的商埠来理解,其地理观念也就清晰了。3

“在地”者也不一定是作者本人。很多中国古代小说尤其是笔记小说中的一些故事(或情节),得益于他者的讲述或记载,无论被记载的故事是否保留了原貌,都可以算作改编。这类改编故事中,“他者”是真正的在地者,故作者虽然不在地,却可以很具体地交代故事的地域风貌。如《姑妄言》中有很多情节属于改编型,其第四、九、十一回多涉及西南地域,之所以感觉是真实的而非“妄言”,正是因为作者是从真正宦游过此地者的游记中抄袭而来。其中,第四回摘抄自陆次云《峒溪纤志》上卷、中卷;第十一回或全抄、或摘录自清人陈鼎的《滇游记》和《黔游记》,许缵曾的《滇行纪程》及其《续抄》、《东还纪程》及其《续抄》,只是部分内容略作改动。4

2.在地:强烈的“我境”意识

通常而言,人们对于人、事、物、地的关心程度,与距离远近有关。越是“在地”,地理关心程度及地理认同感就越强,“我境”的意识也就越明显。唐传奇多写西北、《聊斋志异》多写山东,明清白话小说多写江浙,皆与作者的地理身份密切相关。具有强烈“我境”意识的中国古代小说家,除了反复、详细地说“我境”故事外,在地域题材的选择与描绘中,或隐晦、或直接流露出他们的地域情感:或自豪,或贬斥。如《西湖佳话》根据史传及前人记载写成,且都从“佳”处入手。作者在《序》中言,“宇内不乏佳山水,能走天下如骛,思天下若渴者,独杭之西湖”。5 历史人物所留下的仙迹、政迹、才迹、诗迹、隐迹、韵迹、忠迹、梦迹、醉迹、笑迹、情迹、霸迹、石迹、恨迹、怪迹、善迹,成为西湖的“佳话”。作者反复强调这些故事为西湖增色,如“为西湖南屏生色”“为灵隐千秋生色”“增西湖之雄”“连湖山也增几分颜色”“行为佛法增光,坐为湖山生色”“以生西湖之色”“以为湖山生色”“为西湖另开一凄凉景界”“以为千古之快瞻”,等等。西湖的景致是自然的,更是人文的,各有其来源,“随在即是诗题,触处尽成佳话,故笔不梦而花,法不说而雨”。6 《西湖佳话》小说共16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佳话。“西湖得人而显,人亦因西湖以传”,鉴于西湖之景“但有其迹,而不知其迹之所从来”,7故此,作者讲述每个风景背后的历史故事时,字里行间都跳跃着浓浓的地域自豪感。而《西湖二集》题材来源于《武林旧事》《西湖游览志》《西湖游览志余》《皇明从信录》《辍耕录》《剪灯新话》《情史》及其他笔记小说,从帝王将相至才子、佳人,从市井人物到僧道,有帝王的英雄传奇、士大夫的仕宦经历、忠臣义士的报国热情、才子的爱情佳话、佳人的遗恨、神仙道士的高超道术、市井人物的财富追求、高僧的得道历程等,“每卷一篇,亦杂演古今事,而必与西湖相关”。1 在这些历史故事的叙述中,掺杂了大量湖光山色、亭台楼阁、风土民情的描写,将地理、风土与人情融为一体。

中国古代小说地理改编中,对于地理某些现象进行批判的,则如《西湖二集》第三卷写甄龙友时运不济,召对见弃,于是“那些西湖上的朋友一味轻薄,见甄龙友是个召对见弃之人,一发不瞅不采,连‘永嘉狂生四字也不敢奉承了”;2 第四卷写性愚的赵雄要来杭州应举时称“临安人的口嘴好不轻薄”3,并作诗讽刺。又如,在《豆棚閑话》中多批评苏杭,其第二回更是借人物之口细细数落苏州的浮华虚夸之风。

3.非在地:以我之境观彼之域

中国古代小说家既有实际的“在地”,以在地之身写在地之事、物、景等,也包含“代入”的“在地”,将自己设想为另一地理环境之人,按照自己原有的地理常识或理解对该地进行介绍,此境其实是“他境”。中国古代小说家非在地而能详细描绘他境,除了各种渠道获得的有关他境的知识及真实在场的“他者”讲述外,还有其自己的他境想象。不过这类他境叙述,虽然有一定的舆图知识作为基础,但由于具体地理知识经验缺乏,往往以作者所在之境的经验替代了他境体验,使他境带有“我境”之色彩。如江南小说家,由于习惯了船作为交通工具,在建构他境的小说时,也习惯性地用船作为交通工具。《喻世明言》中“杨谦之客舫遇侠僧”主人公的行程是:镇江—琼州—偏桥县—牂牁江—贵州安庄,不仅路线不合理,且完全在走水路也是不可能的。但小说家对水乡的熟悉,对海洋的熟悉,使之在大的地名下想象为舟船的行程。此外,《西游记》在改编中,增加了许多西域、印度的地理风光及风土人情。如第九十一回写印度的元宵灯节,是中国元宵节的反映;第九十四回对天竺国花园景致的描绘,具有苏州园林之特点。故有论者指出,“江南的山明水秀滋润了他的个人气质, 因而给《西游记》留下了这一印记,乃至于描绘的西域、印度大都与江南明丽的风光、民俗有关”,“就《西游记》描述的地理风物和民俗等内容而言,应该说,吴承恩描述的不是西域、印度异族异地的风貌,而是将汉民族的风俗习惯写入《西游记》,将个人的生活感受诉诸笔端”。4

4.非在地:地理改编的疏漏

中国古代小说改编时,对地域因素的加强或改变有很多有益之处,尤其对小说的审美贡献甚大。然而,小说中的“本事”很多来源于他人作品。对于原作者,或许曾经到过叙事所及之地,但因语体限制或个人习惯,对于地域名称、交通工具、具体行程交代不详。小说家在改编时,倘若是自己所熟知的地域,所安排的路线尚不至于出现地名混淆、方位出错、乘坐工具出错的情况。一旦改编故事发生的区域是改编者陌生的地方,改编时要避免地理错误,则有些困难。因此,很多改编,以地理言之,有诸多错误。如《三国演义》多从《三国志》取材,其中有不少地理错误。5 龚鹏九在论及《三国演义》时指出,中国古代小说“以地理言之,谬误处大体有四,即滥用后世地名、方位错误、辖区错误、地名错误”,并主张“讲地理首重方位,绝不能指东为西,说北而南,远近乖离,毫无准则”。6 《水浒传》中也有很多地理错误,且多在北方。有论者断定,作者对北方的地理情况极其生疏,而对杭州及其周边的地理情况非常熟悉,故作者应为南方人,至少是长期旅居浙江的客籍人。7此外,吴承恩未曾有过西域经历,所以《西游记》中的取经路线,忽而新疆,忽而甘肃,忽而云南。这些疏漏的产生,都与作者不曾“在场”有关。《石点头》中的“王本立天涯求父”,则存在寻父路线的方位错误及路线安排有问题。根据小说,王原寻父路线为:北直隶文安县→涿鹿(现在张家口市)→向东而行→平原县→济南→长清驿→兖州曲阜→向南→邹县→即墨县→田横岛→向南→清源、琪水→河南卫辉府。王原寻父路线中存在的地理方位错误与路程安排不当,固然与作者叙事重心不在地理位置本身有关,其本身对北方地理不大熟悉也应该是一个重要原因。总之,综观中国古代小说改编中出现地理错误的地域,主要是小说家所未至、所不熟悉之地。

四、结语

中国古代小说改编中,地理改编是一个重要方面,它体现了作者的地域意识,对小说本身故事的环境描写、情节开展、人物塑造、主题表达都有一定之功。地理改编的详略性、真实性、地域情感性都受小说家地理身份的直接影响。不少研究者往往依据小说文本中的地理问题考证作者籍贯,但是这样做应考虑故事是否有地理改编情况。改编故事在地理问题上尊重了原作,其地理讲述只能作为原作者与此地理关系的材料,而不能借此说明改编者的地理身份。尤其是世代累积型作品,其所“累积”的也有地理因素,若据此判定最终作者的籍贯,肯定会出现偏差。独立创作性作品的改编也有不改变地理乃至语言的,若不知晓故事“本事”地理,妄由地理而断定作者籍贯,也会出错。总之,以地理描写判断作者的地理身份一定要考虑故事是否有“本事”,“本事”中的地理情况如何,改编时是否对原作的地理情况有所变化、如何变化,以及变化是否体现了作者的地域身份。不要轻易以地理环境而坐实作者的地域。

On the Geographical Rewriting of Ancient Chinese Novels

YANG  Zonghong

Abstract: Geographic rewriting is an important aspect of the rewriting of ancient Chinese novels. The author of the novel changes, adds, and supplements the geography in the original text in order to enhance the geographical scene of the story,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lot, portray characters, and highlight themes. The geographic details, emotions, authenticity, and omissions of the adaptation are directly affected by the novelists geographic identity. The details of geography of rewriting, geographic emotions, geographic authenticity and omissions are directly influenced by the novelists geographic identity. To examine the authors geographic identity from a geographic perspective, it is important to note whether the text is geographically rewritten.

Key words: ancient Chinese novels; geographic rewriting; presence

(責任编辑:申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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