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暮年之恋》的女性主义解读
2021-12-06彭慧姣
彭慧姣
(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0)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是法国现代著名女作家,女学者,是法兰西学院三百多年历史上的第一位女院士,在生前就赢得了不朽者的地位。与一般女作家不同,尤瑟纳尔被认定为“‘像男人一样写作’,作品也基本上以男性为主角,带有强烈的男性意识。”[1]然而在梳理尤瑟纳尔的全部著作后,我们依旧能发现“女性”的影子。《暮年之恋》则是少有的以女性视角展开的一篇短篇小说。该小说是尤瑟纳尔对《源氏物语》的第四十二回《云隐》的补写,讲述源氏隐居后,他昔日的情人之一花散里夫人,多次拜访,甚至乔装打扮,祈求得到源氏的爱,最终得偿所愿,陪伴了源氏安享晚年。本文以女性主义理论为基础,分析《暮年之恋》中的花散里的形象以及源氏对其的态度,把握小说呈现的两种女性状态,探讨尤瑟纳尔呈现矛盾的两种女性存在方式的原因。
一、传统女性:男权社会中的贤妻
凯特·米利特在《性的政治》中说到:“被用作准绳的,是这一性的成员崇尚的品质和较方便地在从属的那一性的成员身上发现的品质,即:男性的主动、智慧、力量和工作的效率,女性的被动、无知、温顺、‘美德’和工作的缺乏效率。”[2]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气质被认定为温柔听话,缺乏力量与智慧,男性则完全相反,他们被规定为强大的有能力的一类。在这样的意识形态下,女性需要绝对服从男性权威。她们无法参与社会性事物,缺乏“效率”与能力的她们必须将自己局限在讨好男性的活动区域内,以服务男性为美德,主要行为都是向男性奉献或者牺牲。大部分女性生活在这样一种男权中心的环境中,便逐渐不自觉地将男权制的价值标准内化为自身的价值标准,“她需要面临对自我的放弃——放弃她个人的舒适、她个人的欲望”[3],心甘情愿成为贤妻良母。《暮年之恋》中的花散里的形象一定程度上就是贤妻良母,是甘愿被父权制压抑的传统女性。
首先,我们有必要回顾紫式部《源氏物语》中花散里的形象。在《源氏物语》中,花散里是光源氏众多情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也是文中着墨不多的一个女性形象。紫式部通过文中少量的描写,呈现了一个鲜明的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内化于心,温柔贤良的女性形象。小说中,花散里长相一般,普通中等人家出身,是铜壶帝之妃丽景殿女御的三妹,因一次偶然的情况与光源氏发生关系,成为源氏的情人。她一生没有其他追求,将自己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光源氏的身边,生活在光源氏安排的院子里,甘心做光源氏的陪伴者,在光源氏需要安慰的时候及时展现“母性”,在光源氏与别人私会时,心甘情愿地照顾光源氏与葵姬的儿子。她温柔善解人意,一直都是特别谦虚恭谨地度过时光,即使光源氏没有时常“关顾”她的住所,流连于其他情人所在的地方,她也从来没有怨言,只要光源氏一来到她身边,她就会放下手边的事跑去迎接光源氏。对待光源氏,除了包容与服从,花散里还始终将自身的地位放置光源氏之下,“她把自己的寝台让给源氏,自己睡在帏屏外面。她早就断念,认为自己是不配和源氏共寝的。”[4]她认为自己早已年老色衰,不配和光芒耀眼的光源氏同眠,便在住进夏之町之后拒绝与光源氏同房。
在《暮年之恋》中,尤瑟纳尔与紫式部的人物设定保持了一定的同一性,他还原了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塑造的花散里的身份,也沿用了她的温顺贤良的品质,甚至更大程度扩大了她甘愿被父权社会意识形态所控制的贤妻状态。
“她出身并不很高贵,相貌亦非惊人。她曾忠心耿耿地为源氏的妻子们作了多年贴身伴娘,并且在十八年中始终爱着亲王,从未因忍受痛苦而不耐烦。有时,亲王也夜访这位夫人,尽管这就像雨夜的星星一样难得,但却足以给花散里夫人不幸的生活带来光明”“她是唯一对源氏抱有温柔的感激之情的一位夫人,因为她觉得,他能爱上她,这本身就很不寻常了。”[5]41就其面对源氏与自己的关系来看,花散里始终认为源氏作为男性是主要的中心的,他是充满智慧无所不能的,而她作为一个女性,则是次要的,是从属于源氏的,在她的不幸生活中,源氏能够给予她的任何东西,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恩典与仁慈。
就其对待源氏的态度上,她则认为自己作为源氏的情人,需要一辈子都要寻求源氏的欢心,保持服从和温柔。她第一次拜访源氏的小屋时,“她胆怯地推开树枝编的栅栏门,面带谦卑的微笑,跪下来请求亲王原谅她的到来”[5]41,她以一种哀求的姿态来对待源氏,保持着温柔的样式,她认为自己做到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会获得源氏的喜欢,然而这一次拜访以失败告终,她没能陪伴在源氏的身边。第二次,她假装成农夫庄平的女儿,成功得陪伴在源氏身边,面对面无表情,脸上因上了年纪而失去光泽的源氏,她直接哭了起来,源氏的落寞之所以让她感到难过,本质上是因为她始终将源氏作为自己的中心,因他的状态而影响自身的情绪。在花散里与源氏的生活中,她始终尽心服侍源氏,给源氏唱歌揉脚,向失明的源氏描述周围的景色,全心全意充当贤妻的角色。在源氏死去的瞬间,她悲伤地强调着“难道在你的府里就没有另一个没有提到的名字的名人吗?莫非她不温柔?她不是叫花散里夫人吗?”[5]50这也同样是她以“温柔”为标签,界定自己的身份的体现,她认为自己实践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是温柔顺从的贤妻,理应获得源氏的认可,而源氏至死,都没有想起温柔的花散里。
就花散里个人的特征来看,她也是围绕为男性服务这一中心,培养自己的特长和能力。“她经常编些匠心独具的花环,做些虽然简单但很精美的饭菜,把动人而又伤感的古老曲调填上新词”[5]47,她本身具有敏锐的感受力和超强的学习能力,不管是编花环,还是烹饪,由或者是填词,都能做到得心应手,并且颇有成就,但是她却只将自己局限在源氏身边,在家庭事务当中,以能够陪伴源氏赏词为由,提高自己的填词能力,又因为源氏喜好佳肴,便提升其烹饪能力。
二、新女性:脱离男权中心的个体
与传统女性的生存状态相反,有些新女性她们脱离男权中心的控制,不再遵循“男性为主,女性为辅”的要求。她们追求男女平等,要求女性获得自由,解放自身的欲望,要求得到个性的认可。这些新女性有着明确的自我意识,视自己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暮年之恋》中,尤瑟纳尔不仅呈现了顺从男权统女性的状态,还描述了异于传统的男女关系,呈现出意识觉醒、思想独立的“新女性”状态。
如果说,花散里的基本行为准则表现为传统女性的话,她的部分行为又违背传统女性规范,有着追求自我、独立表达感情的特性,呈现出一种新女性的状态。首先,花散里主动追求爱情,正是她作为独立个体的体现。在对待男女之间的关系上,她也不再像普通家庭主妇一般,被动地等待男性的宠幸,而是主动出击,寻求男性对她的爱。在《暮年之恋》中,即使源氏已经对外宣布要脱离以往的生活,拒绝任何来访,但是花散里写信寻求拜访未果的情况下,依旧租了一架马车孤身前往源氏的住所,主动寻求自己的爱情。遭到源氏的拒绝后,她又继续等待时机,在确认源氏失明后,再次乔装打扮。
其次,在追求源氏的过程中,花散里也不同于以往温顺隐忍的女性特性,而有着果敢智慧的品质。她依靠自身的果敢与智慧,在追求爱情中得到了收获。在知道以花散里夫人的身份无法继续与源氏相处时,她便等待源氏失明后,假装成其他女人,“当得知他几乎完全失明后,她就脱下在城里穿的衣服,换上村姑们穿的粗布短裙衫,头发也照她们的样子编了起来,背上一包村里集市上卖的那种布和陶器”“最后一段路,她改为步行,为的是让泥浆和疲劳帮她完成自己的角色”[5]42,之后便学着村里的口音,以在山中迷路,害怕坏男人和鬼魂为理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源氏的身边,成为了她的情妇。在成为情妇期间,她假装成处女,展现处女应有的羞涩和青春活力,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源氏的爱。在向源氏吐露实情,遭到了源氏的驱赶后,她依旧没有放弃,进行了第二次乔装。她假扮成贵族妻子,“穿戴很漂亮,却又故意给人平庸和羞怯的感觉;衣服熏了香,但也只是很一般的香,故意使人觉得,这是个出身于外郡体面家族的少妇”[5]45,她故意雇一乘一般的轿子,在天黑的时候到源氏的住所,以轿夫无法行走天亮前不能继续赶路为理由,寻求留宿,又以自己是贵族的妻子的身份,不能引起流言蜚语,成功留宿在失明的源氏的房中。在相处期间,她故意唱了一首源氏非常喜欢的抒情歌,引起源氏的关注,又一次成为源氏的情人。
最后,花散里“新女性”的特征还体现在对自我身份的追求中。在源氏弥留之际,他回忆了生前所有的事情,提到以前的情人“蓝夫人”“牵牛花舍夫人”“空蝉夫人”,又提到了花散里假扮的“农夫庄平的女儿”“千代”,而唯独没有记得花散里。面对源氏的遗忘,“花散里夫人扑倒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哭喊起来,咸涩的泪水像一场暴雨,冲刷着她的双颊,一把把扯掉的头发,象一团团青丝飘落下来”[5]50,她的行为既是她放肆情感,反抗压抑的体现,又是对自我身份的丢失的不甘。
除了花散里之外,尤瑟纳尔在《暮年之恋》中还提到了源氏的其他情人,这些女性也体现着“新女性”的特点。源氏的第二位夫人——紫夫人,她不顾社会对女性廉洁的要求,反抗女性的被压抑,放纵自身的欲望,她虽然十分受源氏的宠爱,但是依旧多次与别人私通。源氏的第三位夫人西殿夫人更是如此,她追求自身的需求,罔顾社会伦理,与一个年轻的亲戚私通。源氏年轻的妻子,即源氏哥哥的三女儿,一边欺骗源氏,一边与别人私通,并生下了一个儿子,这种行为也是异于传统宫廷中女性逆来顺受的特质,表现的是女性自由抒发情感的特点。空蝉夫人也反抗着顺从的女性规范,体现着刚强高洁的品质。不管源氏怎样诱惑她追求她,她始终拒绝源氏的爱,在丈夫死后刚毅地决定出家为尼。
“新女性”的状态不仅通过女性的形象来表现,从源氏对女性的态度也能体现出异于传统男权社会的新状态。在父权社会中,男女的关系始终是男性为中心,女性是附属的,男性主导与女性的关系,而在《暮年之恋》中,源氏始终以女性为中心,由女性的状态而决定自身的状态。对于女性对他的顺从和温柔,他将其视作一种情感,而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小说中,源氏因紫夫人和西殿夫人的逝去,让他意识到自身无法掌控感情之事,便决定分掉财产,打发侍从,独自前往山中僻静的佛堂度过余生。在祠堂念经时,源氏也会因为思念那些“病弱情人”流泪,导致眼疾日益严重甚至失明。花散里乔装为千代,帮他煮热粥时,他并未觉得理所应当,反而将她的行为夸奖为“能干又体贴”“就连在爱情上非常走运的源氏亲王也没有比你更温柔的情人”[5]46。在他病魔缠身,生活无法自理时,花散里尽心尽力服侍他时,他也是怀着感恩之心,甚至因要这位夫人低三下四侍奉自己而羞愧。
三、传统与新女性双重书写的原因
在《暮年之恋》中,花散里的贤良顺从与独立果敢的特性是交叉并存的,传统女性与“新女性”的状态融汇在整个文本之中。这种双重存在既与尤瑟纳尔本人的爱好有关,又与外部环境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首先,原作品的传承与作品的传统女性的存在有关。尤瑟纳尔自幼丧母,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其父对尤瑟纳尔疼爱有加,不仅在其幼年时就指导她阅读大量世界名著,还带她长期游历欧美世界各国。在这样的环境下,尤瑟纳尔逐渐形成了宽广的胸怀与世界的眼光,她既重视欧洲文化传统,又对中国、日本等东方文化非常感兴趣。她曾公开表示“她对《源氏物语》激赏,紫式部是她最钦佩的女小说家”[6],正因为“对原文文本及其背后所蕴藏的日本文化的欣赏与了解,使得她在借用、接受原文设定,并对其进行艺术加工的再创造时,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对原文本的忠实。”[7]在《源氏物语》中,紫式部塑造的花散里的形象是最符合男性想象的天使形象,尤瑟纳尔在进行再创造时,出于对原作品的喜爱与敬重,精确地把握了《源氏物语》中的花散里这一形象所代表的内容,继承了这一形象的内涵,还原了花散里的温顺贤良。
其次,东方主义的影响是作品中传统女性出现的一个重要原因。西方在“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下,对东方的想象带有明显的误读,这种误读是有意识有目的的,他们把东方当作异域,关注其与西方不同的一面,将其具有吸引力的部分展示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东方女性被塑造为放荡、被动的形象。但是他们更多时候是敌视东方,专注东方的威胁性和可憎性,将东方男性描绘为堕落无耻并且妖魔化,而女性则被描述为无能的。萨义德在《东方学》中说到:“每一个欧洲人,无论他会对东方发表什么看法,最终都几乎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一个帝国主义者,一个彻头彻尾的民族中心主义者。”[8]尤瑟纳尔虽然是一个具有世界眼光的“大作家”,但是作为20世纪的法国人,她依旧感受到了“种族”的差异,受到了“东方主义”的影响。在这种影响下,尤瑟纳尔在看待东方女性时,则不自觉地关注其无能温顺的性质,从而在作品中首先呈现了花散里的温顺无能的状态,表现花散里对男性的顺从。
最后,女权运动的影响与作品中“新女性”的书写密切相关。女性主义批评的正式出现虽然是在20世纪60年代,但早在18世纪末就有对“男女平等”的追求。18世纪末,法国爆发资产阶级革命,提出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鼓舞了妇女争取平等的愿望,与此同时,玛莉·渥斯顿克雷斯特“反对那些安置在社会中和西方经典中持续不断的父权制观念和表达”,出版了《女性的辩护》,认为“女性必须由自己决定作为一个女性意味着什么,女性自己必须一马当先”[9],在这样的环境中,对两性关系的探讨成为了法国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其价值观念、思考方式都带上了“性别”的记号。虽然尤瑟纳尔本人从不曾标榜自己为女性主义者,也没有参与过任何为妇女争夺权利的活动,但是当时的女权运动影响深远,尤其在法国这个国家,对女性权利的争取尤为激烈,对于女性的生存状态及两性关系的思考无形之中成为每位20世纪法国作家的任务。尤瑟纳尔作为生活在20世纪的法国作家,在对《源氏物语》的再创造的过程中,便受到女权运动的影响。她发挥主观能动性,对花散里进行了改造,赋予了她与传统日本女性背道而驰的勇敢与独立,也将源氏与源氏的其他情人作为支撑“新女性”的内容,以此来呼吁女性勇敢地走出压迫,解放自身的天性。
总的来说,在《暮年之恋》中,尤瑟纳尔以花散里作为中心人物,呈现了一幅女性生活图景。在这一图景中,花散里既是温顺服从男权的传统女性,又是敢于追求自己爱情的果敢独立的新女性。除了花散里之外,作品中其他女性与源氏都是围绕着新女性的状态而出现的。这种传统女性与新女性在文本中分庭抗礼,相互交融。当我们以尤瑟纳尔为出发点,便可寻找到这双重状态出现的原因。尤瑟纳尔在对原作品的准确把握下,对花散里的形象进行了还原,又在东方主义的影响下,进一步扩大了花散里的传统女性的形象,而尤瑟纳尔又受到了女权运动的影响,关注了女性命运,从而塑造了新女性的生存状态。对于尤瑟纳尔,我们总喜欢说她是一位具有男性崇拜的作家,而在她的许多短篇小说中,甚至是长篇小说中都能发现女性主义的观念的身影。从女性主义的立场去解读尤瑟纳尔的作品,在未来会有极大的研究空间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