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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我的朝圣与精神的流浪
——萨比娜人物形象分析

2021-12-06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媚俗托马斯本真

江 俊 超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

昆德拉笔下的萨比娜个性饱满而深邃。作为女性,她试图颠覆男性在社会中的主导地位,追寻作为女性主体的独立人格;作为社会人,她拒绝社会身份对真实自我的束缚,寻找未曾被他人目光影响而变异的本真灵魂。她尝试撕开“媚俗”所营造出的美化世界的面具,探寻世界背后未知而真实的一面。她冷静审视着、打碎着公众认同的现有价值观,寻求着自己喜欢的生存方式,却又无从建构一个更为合理的生命存在的价值尺度,只能在不断的任性叛离中消磨了自己的一生。

一、本真自我的坚定追寻者

萨比娜有着强烈的自我主体意识。在两性关系上,她颠覆男性主导社会中女性的客体地位,追寻着作为一名女性的独立人格;在文化规约下,她剥离社会身份对本真灵魂的掩盖,找寻最为真实的自我。

(一)对“他者”的颠覆和对女性自我主体的追寻

在男性占主导的社会里,无论是古代《圣经·创世纪》中夏娃由亚当多余的肋骨中取出所包含的寓意,还是黑格尔“两性中一个是主动的,一个是被动的,被动属于雌性”[1]18的思想,女性均被视作男性的附庸客体而存在,是用以证明男性价值的“他者”。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被视为“他者”,也即“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和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于客体地位、失去了主体人格的、被异化了的人。”[2]12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特蕾莎就是典型的“他者”形象。特蕾莎坚持“爱与性统一”的正统观念,而丈夫托马斯却认为,性可以与爱情分离,与众女友的性友谊并不影响他与特蕾莎的爱情。特蕾莎因这观念的矛盾而悲伤、惶恐、愤怒。为了捍卫爱情,她甚至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和托马斯合二为一,共同享受与女友的性游戏,以减少内心的痛苦和挣扎。她彻底丧失了自我的主体性,完全陷入了以托马斯为中心的“他者”范畴。

弗兰茨是萨比娜的情人。他聪明、善良、正直、英俊,又懂她的画。但无论是情人萨比娜还是妻子玛丽,弗兰茨所深爱的本质上都只是她们身上的那个“女人”,即弗兰茨观念中所推崇的女性概念,其形象来源便是他的母亲——一个被丈夫抛弃但为了儿子的幸福而独吞下所有悲伤的女人。弗兰茨心中的“女人”理念,就应当有着此种忠诚、隐忍的品格。

他与玛丽结婚是因为尊重附在她身上的“女人”——一个为了爱他可以自杀的、需要他保护的弱者,因此他给予玛丽的是责任;他爱萨比娜,是爱着她身上属于他的理想,一厢情愿地塑造着她宗教女神般的形象,为她甘愿放弃力量。在私密的情欲活动中,他只会闭着眼睛懦弱地享受;在公众场合,他想做一个没有秘密的玻璃人,向妻子坦白他的私情,向公众宣告他的爱情。他怀着博大的圣母情结,却既看不见女性的真正灵魂,也找不到本真的自我。

萨比娜拥有与特蕾莎完全相反的独立人格,也对弗兰茨的女性观做出了彻底的否定。

萨比娜不屑于学校的现实派画法教学,只忠实于自己的审美理念;她厌恶集体无意识的游行,珍视作为主体的个性。她不屑于俗人眼里的巴勒莫胜景,“我想象得出,那里有各个城市都有的旅馆、汽车。可在我的画室里,至少每张画都是不同的。”[3]100她对美的独特见解只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她欣赏托马斯的不媚俗,与他共度欢愉。她不为婚姻爱情所羁绊,也不为男人所压制,任情寻找着符合自己精神肉体双重要求的性伴侣。她在与弗兰茨做爱时,弗兰茨是只会闭着眼睛享受的懦弱者,“他像是一只尚未睁眼的幼崽,因为饥渴而发出阵阵可怜的嗷叫。”[3]137萨比娜也不愿意睁眼,因为她对没有灵魂的弗兰茨感到厌恶而主动闭上了眼睛。在情欲里,她不能接受像弗兰茨那般没有支配力的男人,也不能接受对她发号施令的男人,“强弱皆不行”,[3]132她是自己的女王。在弗兰茨与妻子离婚而准备迎娶她时,萨比娜不愿为男权意识和社会眼光所包裹的婚姻而困扰,毅然离开了他。在与弗兰茨的交往中,她始终占据着主动权。

萨比娜与追求表里如一的玻璃人弗兰茨不同,她瞧不起披露私密的文学作品,珍视隐私,珍视作为自我的权利与尊严。她执着地追求着作为一名女性的主体性,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意义。

(二)对“圆形监狱”的逃离和对本真灵魂的探寻

对萨比娜而言,世界就是福柯描述的“圆形监狱”[4]2——“一旦有旁人见证我们的行为,不管我们乐不乐意,都得适应旁观我们的目光,我们所做的一切便无一是真。有公众在场,考虑公众,就是活在谎言中。”[3]133公众之间互相清楚地监视、又互相彻底地被监视,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她出离捷克爱国者的社会身份,从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俯瞰着反对侵略军的游行。那激烈挥舞着的双手、异口同声的口号,在萨比娜看来,是一种本质而普遍的恶。萨比娜的内心是安静的,她冷眼观察着那些被热血盲目充斥的人群,冷静地剖析着游行背后的集体无意识与集体间的相互监视。

她不愿意接受爱情,害怕爱情双方的凝视让她失去自我。陷入爱情的特蕾莎想让她的身体与托马斯相融合,使其她女人的身体成为他们共同的玩物;陷入爱情的托马斯在寻欢时也不再像以前那般潇洒,他为着特蕾莎的嫉妒而挣扎。萨比娜独立而自由,爱情双方的灵肉相融对她来说,将担受个体本真变异的风险。

她也拒绝婚姻身份。在社会固有的文化规训中,若是让弗兰茨离婚娶她为妻,无论是“横刀夺爱的挖墙脚者”形象,还是“魅力无限的女人”形象,她都不愿意扮演。她害怕会迷失真实的自己,婚姻制度将会成为掩盖生命本真的道具。因此,她选择逃离弗兰茨,逃离一切可能会成为“圆形监狱”的地方。

她是一流的画家,她的画看似停留于美丽的表层,事实上却蕴含着更深层次的内涵。“那些画表面总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现实主义世界,而背后呢,就像是舞台背景的那块破布后面,人们看到的是不同的东西,某种神秘的或者抽象的东西。”[3]78

无论是画,还是这个世界,她始终相信清晰明了的表面不过是美丽的谎言,真相永远隐藏在背后,晦涩难懂。她躲开游行与军乐,躲开终日歌声喧嚣的青年工地,在山岭的教堂里倾听老人虔诚的弥撒。她相信美是被背弃的世界,要发现最真实的美,就要把表层的场景击破。她执着地追求着真相,执着地追求着美的本质。

她所苦苦追寻的真我,就像是波西米亚墓地里的灵魂那般纯净。她嘲笑巴黎的公墓,那里的众生即便成了亡魂,也依然不能摆脱生前社会地位的束缚,以碑铭上的荣耀作为可怜的尊严来相互攀比,从不曾拥有过真实的自己。

二、对生命存在价值尺度的重新审视

萨比娜以自己的亲身试验,割裂美化世界的面具,反抗“媚俗”对心灵的专制和对个性的压抑,以叛离的姿态探索着最适合个体自我的生存方式,重新审视生命的存在价值。

(一)撕开“媚俗”面具,活在内心深处

“媚俗”,翻译自德语“kitsch”,并不像中文语义中只含贬义色彩。所谓“媚俗”,从哲学上看,便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视野之外。”[3]296昆德拉在另一部作品《玩笑》中解释道:“kitsch(媚俗)用美丽的语言和感情把它乔装打扮,甚至连自己都会为这种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洒泪。”[5]335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指出,所谓“媚俗作态”,指的是“传统道德中对一切崇高、美好的生命感觉的赞美,区分邪恶与善良,为美好而感动等等。”[6]84诺斯替教派大师瓦朗坦承认人类按照上帝形象创造的基本理论,却断言基督“吃,喝,就是不排泄”[3]292;圣哲罗姆承认亚当和夏娃造人,却“断然否定两人会在伊甸园做爱”[3]293。人们总是喜欢把粪便等令人感到耻辱、羞愧的东西隐藏起来,避开丑恶、展现崇高,构建出一个只有真善美的世界。从根本上来说,“媚俗”是一种美学理想。

在小说中,充斥着极权主义的东欧国家的政治,虽不产生“媚俗”,却依赖于“媚俗”,因为当“媚俗”占据了社会的中心统治地位之时,社会成员的集体无意识有利于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正如弗兰茨一众人,他们将伟大进军视作践行博爱与正义的使命,这似乎为实现他们的人生价值提供了具体途径,但回应这崇高理想的,却是对岸死一般的沉寂。别尔嘉耶夫在《人的奴役与自由》中说道:“大量事实证明,人类跌进了被美好天性精致了的‘我’的陷阱,成为自己美好观念、情感、技能、才华的奴隶。而每当此时,即人把最高价值转换成了自我中心主义的自我确定时,人还全然无所发现、无所意识”[7]9811。弗兰茨并不知道,他们那充斥着崇高与美好的激昂斗志,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媚俗”的、虚荣的表演,与对方无关,对方并不能理解、也不能领情。

正如顺着不经意间滴在画上的红颜料,把玩出一条预示着表象之下的真相的裂缝,萨比娜习惯于撕开社会媚俗的面具,透视隐藏在背后的真实。她愤怒于自己被美化过分、被描述得如同烈士圣人小传的履历,那不是真正的她自己;她在流落异乡时,质问自己与捷克同胞究竟有什么共同之处。没有任何群体可以让她皈依,任何群体都会淹没她的个体和本心。游行队列里姑娘不能容忍萨比娜跟不上步伐或是忘记歌词,并且对萨比娜的个人情绪表示了绝对的否定,这让萨比娜感到恐惧;参议员指着体育场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告诉萨比娜那就是幸福。可萨比娜却认为,参议员并未读懂孩子们的灵魂深处,只是先前的人类经验告诉他,孩子们“应当是”幸福的,所以孩子们“就是”幸福的。萨比娜犀利的眼睛洞察到参议员彼时露出的微笑,就像是站在主席台上对脚下游行队伍露出的微笑,他把自己的孩子当作全人类之一,而遗忘了孩子们的内心想法和自身价值。

萨比娜一生追寻着独立的自我存在,她割裂着世界所戴的面具,否定着一切固有的伦理道德观念,活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二)亲身实验,重新审视生命的存在价值

萨比娜一直在反叛着人们所约定俗成的价值尺度。她从未停止过对个体存在的审视。“Einmal ist keinmal.”[3]9这句古老的德国谚语,意为“一次不算数”,也即如果只能活一次,就相当于从来没有活过。“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练就已经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会有什么价值”[3]9?人生没有草稿可打,没有方法可以检验究竟怎样活才好,不能与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修正。

即便是萨比娜生命之轻的反面——被爱情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特蕾莎,也曾在与托马斯聊起朋友Z时说,“如果我没有遇到你,我肯定会爱上他”[3]42。这个在托马斯灵肉分离的爱情中挣扎的特蕾莎,生命中的爱情也并非建立在“Es muss sein!非如此不可!”[3]40之上,而是建立在“Es k⊇nnteauch anders sein”[3]42之上,即“别样亦可”,选择爱另一个人、过另一种生活,也并非不可。

对萨比娜而言,与其说是反抗“生来是女人”这一社会身份,不如说是在竭力寻求最适合自己的存在方式。她用自己的亲身实践,试图在众人皆醉的世界里寻找保持本真自我的方法,而她实验的方式,就是不停的叛离。她尝试爱上立体派美术,尝试嫁给离经叛道的演员,尝试保持身体上的欢愉而拒绝相互捆绑的伦理关系。她恐惧于被石板封住的墓地,那样灵魂将会被永远禁锢。她追逐自由,再没有比投身未知让她觉得更美妙的事。误滴上红颜料的画作吸引着她,纽约的陌生之美吸引着她,山岭中不知名村庄里的弥撒吸引着她。吸引着她的,是一个未知的、被背弃的世界。

正如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所言:“身体感觉或幸福的差异不再具有道德对立的含义,不再像邪恶与美好之类的对立听起来那么刺耳……它们没有价值上的高低之别”[6]85。萨比娜对固有道德伦理的叛离,是以“走别人不曾走的路”的方式,探寻适合自己的存在方式。她的叛离,有着对未知和自由的无限向往,是对生命存在价值尺度的重新审视,也是对个体不同生存态度的尊重和宽容。

三、充满内在矛盾、无所构建的精神流浪者

萨比娜执着地以反叛一切的方式来实现对真我的朝圣,但她的身上却充满着不自知的矛盾。她任情打破了一切伦理框架却又无从构建,最终走入了精神的荒原。

(一)自身未曾发觉的矛盾心理

“我想在我的画室和你一起做爱,就像是在剧院的舞台。周围尽是观众,他们无权靠近我们。但他们的目光却无法离开我们”[3]18。在萨比娜心中,这是一种欣羡的“凝视”。萨比娜渴望逃离公众的目光,却又那样强烈地渴望被凝视,渴望感受自己的裸体在众人凝视下的受虐性刺激,渴望自己的感官享乐被众人羡慕地监督的自豪感。

黑色圆礼帽是萨比娜身为镇长的祖父的遗物,也是她和托马斯性爱游戏中的道具。托马斯衣冠楚楚,她身着内衣、搭配黑色圆礼帽,这一略显滑稽的场景,仿佛是达官显贵对女子的轻浮调戏,“圆顶礼帽不再是逗乐的玩意,她象征着暴力,对萨比娜的强暴,对她的女性尊严的强暴”[3]104。可萨比娜却并没有反抗这种侮辱,“反而以撩拨挑逗的骄傲姿态对它加以炫耀,仿佛她心甘情愿让人当众施暴一般”[3]105。她拒绝了弗兰茨的爱情和婚姻、拒绝在众人面前表演作为萨比娜的社会身份,以抵制社会文化对本真自我的掩盖和异化,可她却没有反抗圆顶礼帽所象征的文化暴力和侮辱,反而享受着由此所激发的羞耻心和兴奋感。她一面反抗着文化暴力,一面却又陶醉于斯而不自觉。

(二)超出理性的“叛离”与无所构建的精神流浪者

萨比娜的叛离,并非出自理性,而是随心而发。

她爱上立体派美术、嫁给离经叛道的演员,是对父亲控制其生活、极权社会约束其个性的抗争,是出自对个体独立自主的渴望。但除了反叛之外,她却未曾思考过调和亲情、调和个体与社会矛盾的办法。她为悲痛自杀的父亲感到内疚,却只能以再次反叛的方式来得到缓解悲伤、替代亲情的生存力量[7]。

她离开了弗兰茨,逃离了婚姻带来的身份和责任束缚,却无法从情感空虚的忧伤中振作起来。在得知托马斯和特蕾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又双双去世的消息时,她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既是因为感动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爱情,也是因为思忆起当初与弗兰茨相处的温情,更是因为她失去了与过去的最后一丝联系。

在对个体价值的认知里,她冷静清醒,活在绝对的内心真实里;在不断抗争与追寻自我的过程中,她却陷入了迷惘——在第一次叛离以后,她所有的叛离,都只是对现状的否定,不再有理性的因果逻辑与更具协调性的解决方式。她躲避祖国极权统治下的音乐与游行,怀疑自己与捷克同胞的乡土归属,却也因为失去了故土和文化的皈依而感到深深的孤独和彷徨。她不断地叛离着亲人、爱情和祖国,背弃了所有,却也被所有的一切所背弃。

四、结语

萨比娜是对真实自我的虔诚朝圣者,她用冷峻、理性的目光透视世界的本质,以强烈的反叛意识,试图跳出传统女性社会身份的束缚,追寻纯粹个体本真、思考自我存在的可能性。然而萨比娜终究跳不出当时的社会环境,她在不停反叛的过程中逐渐趋于非理性,挣扎在永无止息的悖论之中,走向了道德的相对主义,走向了个体自我感性的绝对化,成为了精神的流浪者。

个体存在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我们应当理性看待、积极面对在追寻自我的过程中与社会环境产生的矛盾,勇于剖析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以冷静、包容的心态,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以求个体生命与全人类生命更为完满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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