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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邪两赋的新人形象
——丁宁与贾宝玉比较研究

2021-12-06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端木蕻良丁宁贾宝玉

李 凤 双

(甘肃政法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兰州 730000)

正邪两赋是《红楼梦》的哲学总纲,是曹雪芹塑造人物所秉持的主要原则。正邪两赋说源于中国哲学思想中的“气论”,认为天地万物包括人皆由气演化而来,气有阴阳之分,人有善恶之别。曹雪芹在此理论基础上发掘出第三种人性,即秉正邪二气之人,并列举历代名士为例,他们或是情痴情种,或是逸士高人,还有的是奇优名倡,虽贫富贵贱不同,其本质都是不同凡俗、离经叛道、乖僻邪谬、难为世容的悲剧性人物。这种人既不能成为仁人君子,也不能成为大凶大恶,他们的共同特征是“真”,自然,不造作,率性而为,淡泊名利,多情多艺,且才学见识皆在一般人之上,具有诗人、哲学家、艺术家的气质。以贾宝玉为代表,包括金陵十二钗,乃至《红楼梦》中的其他大部分人,都可以理解为“正邪两赋”。

《红楼梦》第三回有两首《西江月》这样评价贾宝玉:“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又说他:“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对此,一些红学家们认为曹雪芹是正话反说,表面上是批判,实则是赞赏,寓褒于贬,正文反作,充分地肯定了贾宝玉的叛逆精神。仔细想想,贾宝玉和历来的文学作品中的正面人物相比,确实是大不相同的,传统的小说写好人则好到极致,坏人则坏到极致,而贾宝玉似乎不能简单地用好与坏来形容,正如脂砚斋所说,他不贤不愚,不善不恶,算不上正大光明,也不是混账恶赖,是“今古未见之人”,实在不能评出他是何等人物。他生于仕宦之家,却讨厌科举做官,视那些热衷功名的人为“国贼禄鬼”,敬而远之;身处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却同情、尊重女性,为自己生为男子而感到遗憾;作为一个贵族少爷,却没有一点架子,经常与下人没上没下、乱玩一阵,见着他不理睬也不恼火,随便怎么都过得去。从封建统治阶级的角度来看,他背叛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意志,是这个阶级的逆子贰臣,是“混世魔王”“孽根祸胎”,但在我们今天看来,他的这些所谓的罪状,却恰恰是他的亮点,是值得肯定和赞扬的,表现了他对自己出身的贵族阶级的否定,对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大胆挑战与批判,具有了初步民主主义的思想,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产生的“新人”的典型代表。许由、陶潜、阮籍、陈后主、刘庭芝、唐伯虎、祝枝山以及卓文君、红拂、崔莺等都是这样的人物。他们的不同流俗、不拘礼法的乖僻性格,被正统的、主流的价值评判标准视为异类,得不到理解和同情,最终导致悲剧的结局。

《科尔沁旗草原》的主人公丁宁同样具有这样的特点。作为丁氏家族的第四代传人,丁宁尽管出生于家道中落之际,也依然享受着安逸自在的贵族生活,是整个家族的宠儿,被众多女人们环绕,地位与贾宝玉颇为相似。但是毕竟时代不同了,丁宁不可能像贾宝玉一样整日呆在大观园里与姐妹们厮混,为纯真的爱情患得患失,他走出草原,到大都市接受了新文化、新知识,受到西方现代思想的影响,认识到土地的罪恶,反对剥削压迫,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希望农民起来反抗获取新生。他带着一颗炽热的心,凯旋一样地回到自己的老家——一片新兴的莽野,这里有着绮丽的沃土、葱郁的山林、北国的朔风、老农顽健的白髯、女人黑炭精的眸子……他想在这里把自己锻炼,把自己造铸,在这里吸收生之跳跃,感应自己蓬勃的意志,“使自己超越,使自己泼辣,使自己成为时代巨人。”他自认为是“亚历山大的胚子”,“要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要用自己的脊椎骨“来支撑时代的天幕”,摧毁那一切的病态与不快,使那些被遗弃被压抑的得到拯救,使草原恢复往日刚健。他想:“凡是我所否认的,我都要摧毁呀!凡是不适于我的估计的,也必须要投到地狱里去呀!我是Proernetoe的刀子,我有这种自负,因为我受过新时代的任命和委托,把我所不愿见的、不承认的习惯、道德、制度,都投到一切否定的虚无里去吧,这是必须如此的,这是我对时代的清除!我没有宽恕,我没有原宥,在我的字汇里,我只有暴乱和争强,没有和平、顺受……”“一种噬人的暴怒攫住了丁宁的全身。他想立刻把宇宙摧毁,把人类摧毁,把自己摧毁,然后一片片地落下去,让一切与灭亡同在!”“他几乎要跳起来,先拿着这个园舍作毁灭的对象。”

美国学者夏志清认为“作者是将丁宁作为那个时代的英雄来描写的”[1],我想,这个说法大概是没有错的,丁宁身上所具有的个人主义英雄的理想和气概,我们在阅读时是非常强烈地感受到的。他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救难英雄来到这大草原上,发誓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拯救病态的草原,拯救草原上那些悲苦的人们,使他们摆脱传统的束缚,做一个时代的新人。

应该说,这种个人主义英雄形象在五四以后的文学里是很普遍的,巴金笔下的大部分人物就是这种类型。丁宁和巴金等作家所塑造的启蒙英雄在根本上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但由于端木蕻良的特殊的家世,他的大地主的父亲和他的佃农的母亲所给予他的双重血统,使他在审视和批判自己的封建家庭的时候表现出更为复杂的情绪。他同情那些被土地压榨得几乎没有活路的农民,希望他们起来反抗争取人的生活,但当他们真的联合起来推地抗租,他又放不下大地主的与生俱来的威严,无法忍受自己被冒犯、被威胁,于是他疯狂地改变初衷,宁可让地撂荒,也决不向这些“泥腿”投降,虽然经过老管事的“谨慎的错觉”,土地最后并没有撂荒,而是仅仅减了二成地租,对丁家来说也没有多大的损失,但却将所有的反抗者都镇住了,从而赢得了与丁家祖上一样的名声:精明强干、不好对付,成为科尔沁旗草原上一个大地主风范的“传统的英雄”。他欣赏大山,说大山是“力量的典型”,是真正的时代的新人,他要帮助大山成长起来,和他一起改造草原,改造社会,即便是大山带头煽动佃户抗租,差一点造成了丁家的倾家荡产,也没有撵走大山,在听说三奶要把大山送官坐牢时,连忙赶去制止,并决定如果大山遇险必出手相救。然而,由于家庭和阶级的对立,他和大山终于没有走在一起,而是分别选择了不同的方向。

除大山外,丁宁还有一个要帮助的对象——春兄,他姨母的女儿。春兄的家境十分贫苦,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丁宁非常同情她的处境,想帮助她去南方读书,使她走到全新的世界里去,成为一个智慧的新人,但春兄的父亲苏黑子为了钱将春兄骗回家,并把她送给了土匪头子,不久即遇难了。在一次野外游玩时,他遇到了北天王的后裔,一个叫水水的女孩子吸引了他,她的红玉的唇,无底的眼,她的水样的天真,都使他深深的迷恋,情难自禁下与之发生了关系,并许诺接她到城里住,但当他遵守诺言让大山去接她时,得到的却是她被土匪糟蹋致死的消息。

面对这一个个残酷的现实,丁宁开始思索过去的种种,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父亲、二十三婶、苏姨、水水、春兄……这些他亲近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他,永远地逝去了,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废物,对周围的一切都无能为力,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将无力跟这草原斗争了,我的力量是投在海洋里的涓埃”,他痛恨“自己竟成为一个失望之余的一个虚无的影子,对于一切都不能投资自己的力量”,一个热心的运动家,只好忍耐地作一个冷淡的旁观者。他的理想完全破碎了,他的前进的勇气几乎都被摧折了,他感到非常疲倦,对一切都产生厌倦之感。于是他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我不是海,我没有海那么湿润;我也不是山,我缺乏山的峥嵘”,最后,带着失落和创伤,丁宁离开了草原,结束了他的伟大的改革计划。

从刚回到草原时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到离开草原时的怅然若失、黯然神伤,丁宁完成了一个时代新青年的成长发展历程,在一次次实践中认清自我,反思自我,这是作者为他做出的恰当的安排。端木蕻良在谈到丁宁时说过:“丁宁,自然不是我自己。但他有同时代的青年的共同血液。”[2]我完全赞同这个提法。丁宁不等同于端木蕻良,但他有着端木蕻良的影子,他的一切来源于作者的生活背景,包括家庭出身、思想情感、经历体验、知识素养等等。丁宁接受了新文化新知识,产生了现代进步思想,是封建思想的叛逆者,但要他负起改造整个社会的重任,是不太符合现实的,因为不论是他还是作者本人,都不能完全摆脱时代和阶级的局限而迅速走向新生,就像五四以后被新思潮唤醒的许多青年作家常常感到梦醒后无路可走一样。

值得注意的是,丁宁自我标榜为新人,也力图去教育改造身边的人成为新人,反对剥削压迫,倡导平等自由,但对于每天伺候他的侍女灵子,却放任自己的贵族阶层感情的恣纵,把她作为狂乱的对象,一夜缠绵过后又始乱终弃,留下她一个人面对那不可知的未来。他厌烦三奶家的腐败糜烂的生活,尤其是三十三婶更令他憎恶,但为了父亲的嘱托,他不得不装扮出一种“逗弄的情绪”,在那女性的国度里尽量地周旋,使她们满意,虽然他心里是那么嫌恶,就像被围在一群苍蝇、蚊子、臭虫、跳蚤中间。类似的描写在《红楼梦》中也有,比如贾宝玉一向尊重女性,主张平等待人,却在一个雨夜因为久久叩门无人来开而大动肝火,脚踢袭人;他钟情于黛玉,却整日与大观园中的众女子厮混,举止亲密,甚至也曾经有过动情的时刻。这样的贾宝玉和丁宁是不可爱的,是不受读者喜欢的,但却是他们自我的一部分,是渗透在骨子里的,不会轻易被改变的,也就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劣根性。也正因为这样,读者才认为贾宝玉和丁宁都是“真的人物”,是活的、有血有肉的人,两部作品的价值即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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