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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左传》人物叙述的“显”与“隐”

2021-12-06刘成荣

关键词:左传

刘成荣

(南京审计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815)

《左传》中载录的人物数量很多,据统计多达1800多人①周淑舫说:“《左传》写了一千八百多个人物,其中女性仅有一百六十几个,不足十分之一,而稍微展开叙事的女性只有三十一个。由于《左传》所记的女性事迹过于简单零碎,所以未有专文对此进行研究论述。”(谈《左传》描写的正面女性形象,《东疆学刊》,1986年第2期);人物的角色也很多样,上至天子诸侯下至仆竖阉寺,几乎涵盖了当时社会的各个阶层。如此众多的人物,作者并没有一视同仁,有的浓墨重彩,有的则如草灰蛇线。从表现的角度来看,浓墨重彩者属于显性,草灰蛇线者属于隐性;前者是作者拟特别突出的,而后者则是作者想有意掩饰的。前人很早就注意到《左传》叙事中存在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的倾向性。清人刘献廷说:“《左传》每一篇传,必以一人为主,一事为经。若此篇固以城濮之战为经,而晋文为主矣。故详于写晋而略于写楚已。”[1]冯李骅、陆浩也说:“《左传》大抵前半出色写一管仲,后半出色写一子产,中间出色写晋文公、悼公、秦穆、楚庄数人而矣。”(《左绣·读左卮言》)[2]值得注意的是,《左传》中的那些或详或略的人物,与我们通常的认知有所偏离,即并非重要的人物叙述详细,而轻微的人物则文字简略。这种人物叙述的或隐或显安排,既显示出《左传》独特的人物选择标准,同时也反映出作者独特的人物表现方法,更体现着该书独特的思想和理想诉求。本文拟对书中人物呈现的显和隐的表象及因果关系略作分析。

一、显性人物的隐性叙述

《左传》中有很多人物,在后世看来,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个人影响都很大,可是书中却对他们惜墨如金,与传统的理解差别巨大。比如鲁国的柳下惠、郑国的共叔段等人,即是如此。柳下惠在鲁国,共叔段在郑国,都是很有影响的人物,《左传》对二人的处理方式很有代表性,以下拟主要通过二人的情况,进行论述。

柳下惠频繁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之中,《国语》《论语》《孟子》《庄子》《战国策》等文献中均有记录,可见他在春秋时期的影响很大,更不用说在父母之邦的鲁国了。比如《论语》中就记载了孔子多次提到柳下惠,并且都予以较高肯定。具体如下: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论语·卫灵公》)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论语·微子》)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

孟子也频频向他致意,《孟子》中有多处论及。具体如下: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孟子·万章下》)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公孙丑上》)

战国时期,燕王喜写给乐毅的信中说:“柳下惠不以三黜自累,故前业不忘;不以去为心,故远近无议。”(《战国策·燕策三》)《孔子家语》中提到了柳下惠著名的“坐怀不乱”的事情:

鲁人有独处室者,邻之嫠妇亦独处一室。夜,暴风雨至,厘妇室坏,趋而托焉,鲁人闭户而不纳。厘妇自牖与之言:“子何不仁而不纳我乎?”鲁人曰:“吾闻男子不六十不闲居。今子幼,吾亦幼,是以不敢纳尔也。”妇人曰:“子何不如柳下惠然?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鲁人曰:“柳下惠则可,吾固不可。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孔子闻之,曰:“善哉!欲学柳下惠者,未有似于此者,期于至善,而不袭其为,可谓智乎。”(《孔子家语·好生》)

此外,在其他的早期典籍中,柳下惠的身影也往往而见。比如:

柳下惠见饴曰:“可以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粘牡。见物同而用之异。”《淮南子·说林训》

伯夷叔齐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弗忍居也;思与乡人居,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故闻伯夷之风者、贪夫廉,懦夫有立志。至柳下惠则不然,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由其道;阨穷而不悯,遗佚而不怨;与乡人居,愉愉然不去也,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彼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鄙夫宽,薄夫厚。至乎孔子去鲁,迟迟乎其行也,可以去而去,可以止而止,去父母国之道也。伯夷、圣人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人之和者也,孔子、圣人之中者也。诗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中庸和通之谓也。(《韩诗外传》卷三)

齐攻鲁,求岑鼎,鲁公载他鼎往,齐侯不信而反之,以为非也,使人告鲁君,柳下惠以为是,因请受之,鲁君请于柳下惠,柳下惠对曰:“君子欲以为岑鼎也,以免国也,臣亦有国于此,破臣之国,以免君之国,此臣所难也。”鲁君乃以真鼎往。柳下惠可谓守信矣,非独存己之国也,又存鲁君之国。信之于人,重矣,犹舆之輗軏也。故孔子曰:“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此之谓也。(《新序·节士》)

鲁大夫柳下惠之妻也。柳下惠处鲁,三黜而不去,忧民救乱。妻曰:“无乃渎乎!君子有二耻。国无道而贵,耻也;国有道而贱,耻也。今当乱世,三黜而不去,亦近耻也。”柳下惠曰:“油油之民,将陷于害,吾能已乎!且彼为彼,我为我,彼虽裸裎,安能污我!”油油然与之处,仕于下位。柳下既死,门人将诔之。妻曰:“将诔夫子之德耶,则二三子不如妾知之也。”乃诔曰:……(《列女传·柳下惠妻》)闻昔者鲁公问柳下惠:“吾欲伐齐,如何?”柳下惠曰:“不可。”归而有忧色,曰:“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此言何为至于我哉?”(《汉书·董仲舒传》)

可是一个如此重要而有影响的人物,在以鲁国为叙述依托的《左传》中却未见详述,的确是很让人费解①朱熹云:“某常疑诛少正卯无此事,出于齐、鲁陋儒欲尊夫子之道,而造为之说。若果有之,则左氏记载当时人物甚详,何故有一人如许劳攘,而略不及之也?史传间不足信事如此者甚多。”(《朱子语类》,卷八十三)。《左传》全书只有两处提到了柳下惠,分别是在僖公二十六年和文公二年,具体如下:

夏,齐孝公伐我北鄙。卫人伐齐,洮之盟故也。公使展喜犒师,使受命于展禽。齐侯未入竟,展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曰:“室如悬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对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大师职之。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昭旧职也。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还。(僖公二十六年)

秋,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逆祀也。于是夏父弗忌为宗伯,尊僖公,且明见曰:“吾见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跻圣贤,明也。明顺,礼也。”君子以为失礼:……仲尼曰:“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文公二年)

“犒齐师”一事,书中不但详细记录了展喜的外交辞令,还交代了辞令达到的成效。表面上看,这次外交活动的主角是展喜,如果细看的话,其实应该是幕后筹谋的展禽。从春秋时期外交辞令的产生过程来看,展禽的参与才是关键环节。相比较而论,展喜不过是一个成果的展示者而已。金圣叹在“使受命于展禽”句下评曰:“下皆柳辞也。圣之和者,其辞侃侃又如此。”(《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一)[3]吴楚材、吴调侯也说:“篇首‘受命于展禽’一语,包括到底。盖展喜应对之词,虽取给于临时,而其援王命、称祖宗大旨,总是受命于展禽者。”[4]春秋时期各国均很重视外交,故而在处理外交事务的时候,均十分谨慎。除了选择专门的外交官之外,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事先的辞令准备。《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载郑国准备外交辞令的过程:“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叔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性、班爵、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则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①向宗鲁云:“盖聘问四邻,应对宾客,必择美秀而文者为国之仪表,不必用善决之才也。”(《政理》)(刘向编著、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从《左传》的相关记录来看,这些著名的外交辞令,很多是事先的集体讨论的结果,更有甚者,有些辞令甚至已经是成文。如果是这样的话,在展喜的这次外交活动中,他向齐人展示的辞令,其实正是受命于展禽的成果。《国语》对于此事的呈现就要比《左传》明确而具体得多:

齐孝公来伐鲁,臧文仲欲以辞告,病焉,问于展禽。对曰:“获闻之,处大教小,处小事大,所以御乱也,不闻以辞。若为小而祟以怒大国,使加己乱,乱在前矣,辞其何益?”文仲曰:“国急矣!百物唯其可者,将无不趋也。愿以子之辞行赂焉。其可赂乎?”(《国语·鲁语上》)

展禽使乙喜②韦昭《国语注》云:“乙喜,鲁大夫展喜也。”以膏沐犒师,曰:“寡君不佞,不能事疆埸之司,使君盛怒,以暴露于弊邑之野,敢犒舆师。”齐侯见使者曰:“鲁国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公曰:“室如悬磬,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对曰:“恃二先君之所职业。昔者成王命我先君周公及齐先君太公曰:‘女股肱周室,以夹辅先王。赐女土地,质之以牺牲,世世子孙无相害也。’君今来讨弊邑之罪,其亦使听从而释之,必不泯其社稷;岂其贪壤地,而弃先王之命?其何以镇抚诸侯?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许为平而还。(《国语·鲁语上》)

“跻僖公”一事,《左传》编者本是要批评臧文仲,文末所列孔子的评语,也是为了批评臧文仲,柳下惠是作为臧文仲的三条罪状之一而被间接论及的。从《左传》的行文来看,其对柳下惠的叙述极其简略,完全不见具体的本事。但是这些疑问同样可以在《国语》中获得答案。

海鸟曰爰居,止于路东门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展禽曰:“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为国典。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今海鸟至,己不知而祀之,以为国典,难以为仁且智矣。夫仁者讲功,而智者处物。无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能问,非智也。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恒知避其灾也。”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文仲闻柳下季之言,曰:“信吾过也,季之言不可不法也。”使书以为三筴。(《国语·鲁语上》)

郑国的贵公子共叔段在《左传》中的处境也与柳下惠类似。郑伯克段于鄢事件中,涉及到多个人物,如郑武公、武姜、郑庄公、共叔段等,最主要的人物应该是郑伯与弟弟共叔段,可是从《左传》的叙述来看,武姜和庄公成了主角,共叔段反而隐没在幕后。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武公,也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傀儡角色。可是相关的文献显示,无论是共叔段还是武公都非寻常的人物。比如共叔段,据《毛诗序》的说法,《诗经·郑风》中有好几篇作品是表现他的。如《将仲子》《叔于田》《大叔于田》等等。

《毛诗序》:“刺庄公也。不胜其母以害其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谏而弗听,小不忍以致大乱焉。”郑玄《笺》曰:“庄公之母,谓武姜,生庄公及弟共叔段。段好勇而无礼,公不早为之所而使骄慢。”(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为“三家无异义”。)(上博楚简《孔子诗论》第十七简:“将中之言,不可不畏也。”)

《毛诗序》:“刺庄公也。叔处于京,缮甲治兵,以出于田,国人说而归之。”(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为“三家无异义”。)

《毛诗序》:“刺庄公也。叔多才而好勇,不义而得众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为“三家无异义”。)

在这些作品中,共叔段不但孔武有力而且英俊潇洒,与《左传》中的完全听命于母亲的形象迥异。他们的父亲郑武公,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角色。韩非子就曾记录过有关他的事情: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韩非子·说难》)①《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夏,齐侯、陈侯、蔡侯、北燕伯、杞伯、胡子、沈子、白狄朝于晋,宋之盟故也。杨伯峻云:“胡有二,一为姬姓之国,《韩非子·说难篇》郑武公谓胡为兄弟之国,哀八年传齐侯杀胡姬是也,为郑武公所灭,故城当在今河南漯河市一带。此胡子则为归姓国,三十一传胡女敬归可证。故城在今安徽阜阳县治。定公十五年为楚所灭。此当时归姓之胡。”(《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第2版)

可是,无论是柳下惠,还是共叔段,抑或是郑武公,都未能在《左传》中获得足够的表现空间。②《左传·文公三年》:君子是以知秦穆公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与人之壹也。孟明之臣也。其不解也。能惧思也。子桑之忠也。其知人也。能举善也。《诗》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孟明有焉。“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子桑有焉。按:子桑之事不见记载。杜注:“子桑,公孙枝,举孟明者。”吴闓生云:“旁及子桑,尤极洋溢。子桑,举百里奚者,故云翼子。”(吴闓生:《左传微》,黄山书社,2014年)

二、历史人物的隐姓埋名

《左传》中有一类人物,在历史上应该是确有其人的,并且在各国政局中的地位还颇为可观。可是书中在叙述这些人物的时候,作者却选择了隐去他们的姓名。比如书中记载了几处见于今本《诗经》中的作品,编者在叙述作品的写作背景的时候,除了一首明确指出作者,其余的都笼统称之为“国人”,并多用“国人”来笼统记载。

隐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卫风·硕人》)

闵公二年。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郑人为之赋《清人》。(《郑风·清人》)

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秦风·黄鸟》)

可是,根据后人的研究,这些“卫人”“郑人”“秦人”,并非该国的普通民众,很多都是有名有姓且地位颇高的贵族。其中《清人》一诗,前人通过考证一致认为就是公子素。《毛诗序》:“刺文公也。高克好利而不顾其君,文公恶而欲远之,不能,使高克将兵而御狄于竟。陈其师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众散而归,高克奔陈。公子素恶高克进之不以礼,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国亡师之本,故作是诗也。”程俊英、蒋见元也说:“《左传》所说赋《清人》的郑人,据《毛序》说是公子素。经后人考证,《汉书·古今人表》有公孙素,高克列在上下的位置,当即是公子素。”[5]P229-230公子素是郑国的贵族,地位不在高克之下,《左传》却隐去了他的姓名。

在其他的地方也有类似的情况。隐公三年,卫国公子州吁之乱,文章的主角当然是州吁和庄姜,但州吁作乱完全是因为恃宠而骄,因为他并非嫡子。庄姜虽然是出身高贵的国君夫人,但她却落得个失宠的境地。据书中提供的理由来看,庄姜很可能是因为没有子嗣,所以庄公才移情别恋。可是无论是庄姜还是州吁,他们中间还有一位重要的角色,即庄公的嬖人,也就是州吁的母亲。

隐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已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

州吁作乱是卫国历史上的大事,其影响不可谓不大。她能够斗败夫人庄姜,背后的活动自然也不会小,相关的勾心斗角之事情理应很多,可是书中却仅用“嬖人”二字一笔带过。在庄公八年,齐国连称、管至父之乱中,书中对于连称从妹的叙述也是如此。

庄公八年。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戌葵丘。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期戍,公问不至。请代,弗许。故谋作乱。僖公之母弟曰夷仲年,生公孙无知,有宠于僖公,衣服礼秩如適,襄公绌之。二人因之以作乱。连称有从妹在公宫,无宠。使间公,曰:“捷,吾以女为夫人。”

方苞认为此事之关键人物是连称之妹,整个事件的关键之处在于“间公”,他说:“其尤奇变不测者,后无一语及连称之妹,而中间情事,皆包孕于‘间公’二字,盖弑谋所以无阻,皆由得公之间也。”[6]一位如此重要的人,居然不见名姓,也是很让人费解的。再如晋国献公时期的骊姬之乱的叙述中也发生了重要人物被隐去姓名的情况。

僖公四年。初,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从筮。”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且其繇曰:‘专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必不可!”弗听,立之。

杨伯峻先生推测说:“此卜人不知为谁,晋有卜偃,不知是此人否。《晋语一》云:‘献公卜伐骊戎,史苏占之。’僖十五年传云:‘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史苏占之。’《礼记·曲礼》《正义》以为此卜人亦是史苏,有此可能。”[7]P295如果杨先生的推断不误的话,那么《左传》的作者就是在故意掩盖或者模糊一些重要信息。①《左传》中两处文字叙述如下:僖公四年,“初,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从筮。’卜人曰……“僖公十五年,”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睽》。史苏占之,曰……”这两处文字的时间背景相同,均与晋献公有关,大抵为同一事件的内容;两处文字的叙述模式也相同,均以“初”字引入,以补充正文的内容。考虑到《左传》叙事,喜欢采用“互见法”,我们可以确定僖公四年的卜人就是史苏。同样,在这次著名的“骊姬之乱”中,重耳附和太子申生的内容也被隐没了。以下是《左传》与《礼记》中的两段文字:

大子祭于曲沃,归胙于公。公田,姬寘诸宫六日,公至,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姬泣曰:“贼由大子。”大子奔新城。公杀其傅杜原款。或谓大子:“子辞,君必辩焉。”大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十二月,戊申,缢于新城。姬遂谮二公子曰:“皆知之。”重耳奔蒲,夷吾奔屈。(《左传·僖公四年》)

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子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盍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弒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使人辞于狐突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再拜稽首乃卒,是以为恭世子也。(《礼记·檀弓》)

在《左传》中,与申生对话的人物,被虚化为“或”,而在《礼记》中则明确地指重耳,在早期的其他典籍中,如《说苑》,在此事的叙述上也明言是重耳。

晋骊姬谮太子申生于献公,献公将杀之,公子重耳谓申生曰:“为此者非子之罪也,子胡不进辞,辞之必免于罪。”申生曰:“不可,我辞之,骊姬必有罪矣,吾君老矣,微骊姬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如何使吾君以恨终哉!”重耳曰:“不辞则不若速去矣。”申生曰:“不可,去而免于此,是恶吾君也;夫彰父之过而取美诸侯,孰肯纳之?入困于宗,出困于逃,是重吾恶也。吾闻之,忠不暴君,智不重恶,勇不逃死,如是者,吾以身当之。”遂伏剑死。(《说苑·立节》)

我们从《左传》的上下文中,也能发现重耳等人参与的痕迹:“姬遂谮二公子曰:‘皆知之。’重耳奔蒲,夷吾奔屈。”此处的“或”,极可能就是重耳。

三、无名人物的显性叙述

与上述重要人物被遮掩相反,《左传》却将大量的幕后人物推到了舞台的中央,给予显性的呈现。所谓幕后人物,主要是指那些社会身份不高,政治名位不显的边缘人物,比如羊斟、鉏麑、灵辄等人。一般来说,史书通常多注目于帝王将相等有身份的人物,极少在一些身份卑微的人身上分配笔墨。(这是否可以推断:贵族的行为和国家政治的内容,是出于史典,而那些小人物的言行,只是出于稗官野史的道听途说?班固《汉书·艺文志》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卑微人物不被关注或者很少关注是符合史书记录传统的,如果这些人物被放置在舞台的中央,就未免让人生疑了。事实上,《左传》在很多的时候,正是这样处理的,即很多幕后隐性的人物获得了显性的抒写。以下以书中羊斟、鉏麑、灵辄等人的叙述情况为例。

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①李福孙《左传异文释》卷四云:“案羹、斟,声之转……此语音传说之异。《释诂》曰:‘及,与也。’义同。故‘羊斟不与’即‘羊羹不及’。”又《淮南子·缪称训》:“羊羹不斟而宋国危。”洪亮吉《春秋左传诂》云:“‘其御羊斟不与’,谓御不与食羊羹也。高诱注亦不以羊斟为人姓名,得之。”。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与入郑师,故败。君子谓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败国殄民,於是刑孰大焉。《诗》所谓‘人之无良’者,其羊斟之谓乎!残民以逞。”宋人以兵车百乘、文马百驷以赎华元于郑。半入,华元逃归,立于门外,告而入。见叔牂,曰:“子之马然也?”对曰:“非马也,其人也。”既合而来奔。(宣公二年)

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於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宣公二年)

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初,宣子田於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去家近。请以遗之。”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置诸橐以与之。既而与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②吴小如认为:“至于灵辄,既免赵盾于难,当然不会见宥于晋君,所以他必须逃亡。又因他不望赵盾报答他,所以还必须‘自亡’,意谓不随赵盾一同出亡也。这正是《左传》作者极力描写灵辄的地方。”(《吴小如学术丛札》之《左传丛札》,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2页(宣公二年)

上述的羊斟、鉏麑、灵辄等人,他们的身份都很卑微,可是《左传》作者却对他们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述,以至于后人对此还颇多怀疑,尤其以对鉏麑刺杀赵盾一事的分歧最大。鉏麑受晋君之命刺杀大臣赵盾,这个行为应该是极其私密和隐蔽的,鉏麑最后选择了自杀身亡,他临死之前的那段心理活动,理应是无人能知的,可是书中居然刻画得纤毫毕现。前人对此多有论述。否定者,讥之为诬妄;赞同者,称之为代言。

林纾认为:“初未计此二语是谁闻之。宣子假寐,必不之闻。果为舍人所闻,则鉏麑之臂,久已反剪,何由由闲暇工夫说话,且从容以首触槐而死?文中诸如此类甚众。……想鉏麑之来,因触槐而知其为不忍。故随笔妆点出数句慷慨之言,令读者不觉耳。”(《左传撷华》卷上《晋灵公不君》)[8]钱锺书的看法是:“盖非记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说、剧本中之对话独白也。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当然耳。”[9](P165)吴小如的意见与钱氏类似,他说:“其实这正是《左传》作者的文学手法,这与司马迁《史记·李斯列传》写赵高、李斯窃商废扶苏、立胡亥的阴谋以及白居易《长恨歌》写‘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之类,其手法正复相同。”[10](P38)

对《左传》的写法,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有一点是相同的,即大家都不认为这些内容是客观的实录。如果这些属于学者所谓的文学叙述的话,那么不但这些事件的真实性存疑,即便是这些事件中的人物,也难免作者虚构的嫌疑了。

四、次要人物的详尽呈现

如果说羊斟等人可能是编者的虚构杜撰,但书中有些人物则或许实有其人,他们可能还是某些重要事件的见证者,甚至是重要的参与者,但未必是事件的主角。可是在《左传》的编写中,这些人物的分量却获得了凸显,以至于让读者以为他们才是整个事件的中心主角。比如书中记录了大量的各国女子,其中不少用笔很多,比如郑国的武姜、卫国的庄姜,陈国的夏姬,晋国的骊姬,秦国的怀赢,楚国的季羋,等等。前人对《左传》的这种做法,也颇多微词。

清人钟文烝说:“文烝以为左氏好言妇女,多采无稽小说为之,故华之倾孔也,莒之入向也,晋之讨同、括也,齐之取欢、阐也,各自有其本末,而皆为鄙言亵语所乱。……”[11]P77张西堂也说:“左氏往往将当时侵伐的大事归之于儿女私情与其他琐屑的原因。程端学在这里所指摘的真是恰中肯綮。吕大圭说:‘齐桓将伐楚,必先有事于蔡;晋文将壤楚,必先有事于曹卫;此事实也,而左氏不达其故,于侵蔡则曰为蔡姬故,于侵曹伐卫则曰为观浴与块故。此其病在于推寻事由……未可尽据也。’”(《春秋左氏考证·序》)[12]以下以楚国的季羋、陈国的夏姬为例,略作论述。

王赏斗辛、王孙由于、王孙圉、锺建、斗巢、申包胥、王孙贾、宋木、斗怀。子西曰:“请舍怀也。”王曰:“大德灭小怨,道也。”申包胥曰:“吾为君也,非为身也。君既定矣,又何求?且吾尤子旗,其又为诸?”遂逃赏。王将嫁季羋,季羋辞曰:“所以为女子,远丈夫也。锺建负我矣。”以妻锺建,以为乐尹。(定公五年)

陈朝爵认为《左传》中的这段内容,具有十分重要的用意,他说:“《公》《谷》详书吴人处楚宫事。楚之宫室,盖有难言者。《左氏》只着‘以班处宫’四字,而详叙季芈出亡及嫁钟建事,光明正直,以著楚有此贞信之女,其意深而其笔尤洁矣。……而《谷梁》文云‘盖有欲妻楚王之母者’,比《公羊》文多一‘欲’字,情事分明,视《公羊》有黑白之分,可谓一字千金矣。中垒为《谷梁》之学,故更为楚王母作传以雪之,此皆古人忠厚之至处。”(《读左随笔》卷下)[8]

最典型莫如夏姬,涉及到了多个国家、牵涉到了很多的人,并且历时很长。《左传》中有多处详细的记载,具体如下:

宣公九年,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於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洩冶谏曰:“公卿宣淫,民无效焉,且闻不令。君其纳之!”公曰:“吾能改矣。”公告二子。二子请杀之,公弗禁,遂杀洩冶。

宣公十年,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饮酒於夏氏。公谓行父曰:“徵舒似女。”对曰:“亦似君。”徵舒病之。公出,自其厩射而杀之。二子奔楚。

宣公十一年,冬,楚子为陈夏氏乱故,伐陈。谓陈人“无动!将讨於少西氏。”遂入陈,杀夏徵舒,轘诸栗门。

成公二年,楚之讨陈夏氏也,庄王欲纳夏姬,申公巫臣曰:……王乃止。子反欲取之,巫臣曰:“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蛮,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人生实难,其有不获死乎!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子反乃止。王以予连尹襄老。

襄老死於邲,不获其尸。其子黑要烝焉。巫臣使道焉,曰:“归,吾聘女。”又使自郑召之,曰:“尸可得也,必来逆之。”姬以告王,王问诸屈巫。对曰:“其信!知罃之父,成公之嬖也,而中行伯之季弟也。新佐中军,而善郑皇戌,甚爱此子。其必因郑而归王子与襄老之尸以求之。郑人惧於邲之役而欲求媚於晋,其必许之。”

王遣夏姬归。将行,谓送者曰:“不得尸,吾不反矣。”巫臣聘诸郑,郑伯许之。及共王即位,将为阳桥之役,使屈巫聘于齐,且告师期,巫臣尽室以行。申叔跪从其父,将適郢,遇之,曰:“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及郑,使介反币,而以夏姬行。将奔齐,齐师新败,曰:“吾不处不胜之国。”遂奔晋,而因郤至,以臣于晋。晋人使为邢大夫。

成公七年,楚围宋之役,师还,子重请取于申、吕以为赏田,王许之。申公巫臣曰:"不可。此申、吕所以邑也,是以为赋,以御北方。若取之,是无申、吕也,晋、郑必至于汉。"王乃止。子重是以怨巫臣。子反欲取夏姬,巫臣止之,遂取以行,子反亦怨之。昭公十四年。晋邢侯与雍子争鄐田,久而无成。士景伯如楚,叔鱼摄理。韩宣子命断旧狱,罪在雍子。雍子纳其女於叔鱼,叔鱼蔽罪邢侯。邢侯怒,杀叔鱼与雍子于朝。

昭公二十八年,夏六月,晋杀祁盈及杨食我。食我,祁盈之党也,而助乱,故杀之,遂灭祁氏、羊舌氏。初,叔向欲娶於申公巫臣氏,其母欲娶其党。叔向曰:“吾母多而庶鲜,吾惩舅氏矣。”其母曰:……向惧,不敢取。平公强使取之,生伯石。伯石始生,子容之母走谒诸姑,曰:“长叔姒生男。”姑视之。及堂,闻其声而还,曰:“是豺狼之声也,狼子野心。非是,莫丧羊舌氏矣。”遂弗视。

林纾论及“夏姬之乱”这一节时说:“千古妇人之奇淫者,至夏姬而极;千古男子之好色,乃不惜家族而取半老之荡妇,至申公巫臣而极。此种事迹,非得左氏以传之,鲜有不坠入稗官恶道者。”(《左传撷华》卷上)[8]林纾纯从文章的角度切入,只看到了此节的皮相。其实《左传》作者之所以要如此详尽的叙写,恐怕还是因为此节内容关系重大,且意义非凡。吴闓生说:“吴通上国,有关世局甚大,故特以重笔提掇之,气势极盛。宗尧云:吴之始大,乃春秋一大变局,而启之者实由巫臣。巫臣之启之也,实由夏姬,故叙夏姬事特详。”[13]所论极是。

《左传》的编者写这些边缘人物孜孜不倦,写各国的女子连篇累牍,与前文中对于各国政要的用笔矜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五、人物叙述隐显的功能分析

为什么《左传》在人物叙述的时候,会如此处理?这种或显或隐的背后,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我们以为,上述人物的叙述安排,大体反映出如下几个方面的问题,即两类人物所用材料的来源不同,人物的安排寄寓着编撰者的理想意图,因为从根本上来说,《左传》是经传而非史书。以下依次略作论述。

前人提到《左传》的成书,有多种推测,有的认为是依傍国史,有的认为是采录杂书,还有的认为是出自瞽史口说。[14](P19)一般来说,帝王将相的事迹,国家的史书文献中应该会予以记录,故而这些人物的言行事迹,应该有相应的文献可供参考;而那些卑微的小人,国史中间或提及,但绝不会浓墨重彩①吴闓生论《齐襄之难》说:“方望溪尝极叹之,以为叙事之奇,千古所无有也。记费、石、孟阳,史家所以表章忠节。”(吴闓生:《左传微》,卷一,黄山书社,2014年)。他们的“丰功伟绩”,多半只能在民间流传。虽然官方文献的记载未必真实可信,但是民间口说的真实性就更值得怀疑了。

朱熹就认为《左传》中的很多内容不足信,甚至怀疑有些是出于作者的杜撰,比如对于书中有关晋国太子申生的叙述,他颇不以为然:“左氏一部书都是这个意思,文章浮艳,更无事实。盖周衰时自有这一等迂阔人,观《国语》之文可见周之衰也。某尝读宣王欲籍千亩事便心烦。及战国时人却尚事实,观太史公之《史记》可知。……《史记》所载事实,左氏安得有此!”(《朱子语类》卷八十三)太子申生尚且如此,其他的一些寂寂无名的小人物,其详实的事迹更是让人生疑了。②曾国藩在回答儿子纪泽有关《左传》解《诗》《书》《易》与今本不合的问题的信中说:“古人解经有内传,有外传。内传者,本义也;外传者,旁推曲衍,以尽其余义也。孔子系《易》,小象则本义为多,大象则余义为多。孟子说《诗》,亦本子贡之因贫富而悟切磋,子夏之因素绚而悟礼后,亦证余义处为多。《汉诗外传》尽余义也。《左传》说经,亦以余义立言者多。”(咸丰十一年正月二十四日,《曾国藩家训》)曾国藩著、葛大伟译注:《曾国藩家训》,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除了这些人物的细节,尤其是小人物的细节不足信之外,《左传》中的一些说教和评论的内容,在有些人看来其真实性也岌岌可危,许倬云先生就认为书中的那些说教的段落都值得怀疑。他说:“虽然很难证实所有这些看法,但可以说历史事件不容易虚构得天衣无缝,因为它们必然与其他事件息息相关。但虚构道德说教的段落则相对容易,因此在使用这些类似段落时必须小心检验,如《左传》中记载为臧僖伯所说的格言等。这些段落通常归于这类进行道德说教的代言人,如史墨、叔向和子产等。任何与特定历史事件的发展无密切联系的道德言论,都应当有理由怀疑。”[15]P217

准此,《左传》中那些涉及隐性人物的显性表述,有不少内容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它们的来源并无依据可循。正是因为它们查无所据,所以编撰者在处理它们的时候,反而会较少拘束。当然这些内容也有可能是来自于瞽史的记录,或者是官方档案材料之外的民间资料。一如司马迁在编写《史记》时的状态,采录了不少民间的传闻③《史记·五帝本纪》:“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於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左传》中应该也有不少类似的内容。民间传说一定是以故事、细节以及传奇性为显著特征的。前人多谓左氏好奇,这些传奇生动的小人物故事的选择和收入,或许与作者的这个爱好有关系。清人冯李骅说:“左氏好奇。每每描写鬼神、妖梦、怪异之事……须识其诞戏,皆有笔法,故不堕齐谐恶道之中。”(《左绣·读左卮言》)清人刘熙载也说:“左氏与史迁同一多爱,故于六经之旨均不无出入。若论不动声色,则左于马加一等矣。”(《艺概·文概》)

《左传》人物的显或隐的安排,可能反映了该书材料的两个来源,即官方和民间,前者指向王侯将相士大夫,而后者指向王侯将相士大夫的轶事和小人物的写生。作品中的人物安排,体现着材料的存在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的主观干预性,较之于他的观念表达而言,要客观地多了。《左传》并非是一部旨在于呈现事实的著作,相反,作者对于理念的热情远胜于事实的呈现。易言之,《左传》书中人物的安排寄寓着编撰者的理想意图。

朱熹说:“左氏有一个大病时,是他好以成败论人,遇他做得来好时便说他好,做得来不好时便说他不是,却都不祈之以理之是非,这却是他大病。叙事时,左氏却多是,公、谷却都是胡撰。他去圣人远了,只是想,是胡说。”(《朱子语类》卷八十三)

《左传》是否杜撰暂且不论,但该书的主观色彩鲜明却是事实。或许正是在这样的"主题先行"观念指导之下,作者大量地从民间取材,而将官方的史书作为叙述的框架。当民间材料凌驾于官方的实录之上的时候,整个作品就偏离了史书的轨迹,而渐变成了表达个人主见的经传了。当然,也正是这种独特而灵活的文本处理方式,让《左传》最终得以跻身文学经典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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