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宝琛文坛交游看其文学创作
2021-12-06胡慧颖
胡慧颖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330031)
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号弢庵、陶庵,晚号听水翁、听水斋主人, 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同治七年(1868),登进士第,授翰林院庶吉士,累迁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中法战争后,因举荐非人,遭部议免职,回闽闲居二十五载。宣统元年(1909), 应诏入朝,任逊帝溥仪之师。陈宝琛是“同光闽派”著名诗人,存著《沧趣楼诗集》《听水斋词》《沧趣楼文存》《南游草》《沧趣楼律赋》《陈文忠公奏议》等。陈宝琛交游广泛,赠答酬唱之作几乎占其文集三分之二,其中涉及一些著名文人,这些人对其文学修养的形成、发展及取得的成就有重要关系,笔者选取部分有代表性的交游予以考证。陈宝琛文学交游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初入仕途期,第二阶段为回乡赋闲期,第三阶段为末代帝师期。
一、初入仕途期的交游奠定陈宝琛文学创作的基础
陈宝琛早年醉心朝政,往来之人政客居多,偶尔与朋友唱和,这一时期创作虽少,但结交之人奠定了他文学创作的基础,如谢章铤、张佩纶、宝廷等人。初入仕途时,陈宝琛已表现出对诗歌的热情,同治十三年(1874),留京任职的陈宝琛经常参与乡人诗文会,共作击钵诗百余首[1]26。击钵诗是游戏之作,他非常喜爱这种游戏文字,晚岁更是常与人作“诗钟”。诗钟又称“改诗”“折枝”等,是福建文人创造的一种限时吟诗文字游戏,似诗似联,多半限定内容或文字,以对仗工整为上,内容含蓄,形式上为七言偶句,故也称为“十四字诗”[2]247-248。这种文字游戏“老宿常规人勿多为折枝,恐有妨诗格”,但陈宝琛不以为然[3]341。击钵诗是陈氏年少之作,诗作不成熟,如《盆梅》:“花瓶插遍又花尊,重买新瓷乞一根。到底向阳开较早,呼童移近小窗温。” 局限于诗题,无所寄托。
陈宝琛学诗之路在《陈君石遗七十寿序》中略有谈及:“予初学诗于郑仲濂丈,谢丈枚如导之学高、岑,吴丈圭庵引之学杜,而君兄弟则称其类荆公,木庵且欲进之以山谷。”[3]347“谢丈枚如”即谢章铤,谢氏工诗词,有《赌棋山庄集》传世,其在诗、词、文、经学等领域均有建树,谭献评其“闽中学人可以称首”[4]2。清光绪年间,谢章铤为正谊书院山长,一时名彦如陈弢庵(宝琛)、陈木庵(书)、陈石遗(衍)、张贞午(元奇)、林畏庐(纾)等,皆出其门下。以经术而为词章,与南海陈兰甫巍然相峙[5]150。因谢章铤声名在外,陈宝琛在其门下结交了陈书、陈衍、林纾、何振岱等人。
谢章铤与陈宝琛过从甚密,陈在《谢枚如先生八十寿序》中简短提及了二人的交往:
方先生在都时,宝琛以年家子数过从。宝琛疏狷寡合,晨夕磋切,惟三五人。先生既皆悦之,而尤与吴子俊编修论文有深契。及出都,则以独善、兼善之义抵书宝琛,且念吾数人苇荡之游,记客路荷花以示,其倦倦国门、系情气类如此[3]321。
“记客路荷花以示”指的是光绪二十五年(1899),谢章铤过鳌峰书院,见荷花有感,作诗赠陈宝琛,宝琛和之,相互往来,自夏徂秋,有以“新、春、人、过”为韵之唱和七律十数首[3]198。陈宝琛叹服谢章铤的学问,《检得左海先生致先尚书公手札五通所言皆桑梓要务叠前韵呈谢丈》有“满腹深醇经术气,一时殷阜太平春。流风邹鲁无馀地,绝学匡刘更几人”句,盛赞谢氏学富五车。
陈宝琛诗歌初创期,谢章铤对其有导夫先路的作用。谢氏任漳州书院主讲时致书陈宝琛,评论其诗流美、温厚,“惟稍有一二骨理未坚,多为之当自知”[6]58,鼓励陈宝琛多作诗。陈宝琛诗《枚如丈出示见答订游石鼓及作陈莲庭诔感怀又郑生国容选菊见惠叠韵三首四叠奉和》小字部分云“先生在都,常谓叠韵易伤诗格,宜戒”,《十一月十六日望耕亭晚眺追怀枚如丈》“乡国献征从此绝,平生诗稿失公删”,皆体现了谢对陈诗歌创作上的指导。谢章铤撰《评诗课卷答伯潜同年》与陈宝琛论诗,他认为诗文垂之不朽,必有所挟,“最高挟道德,其次挟功业,最下亦必挟气节”[6]134,且反对生硬堆垛,以考据为诗,这从侧面反映谢章铤诗歌审美以唐为宗。同光诗派是宋诗派,陈宝琛作为同光体代表诗人,自然是宗宋的,时人多评其诗似荆公。以此来看,陈的诗歌创作并未受谢的影响,其实不然。谢氏推崇李白、杜甫、韩愈等唐代诗人,陈宝琛“意在学韩”“于韩专学清隽一路”[7]808,说明陈诗有韩诗的影子。汪辟疆更是评其诗“体虽出于临川,实则兼有杜、韩、苏、黄之胜”[8]132,进一步证明陈氏学诗并不局限于宋诗,也在唐诗中汲取养分。王揖唐《今传是楼诗话》:“静安有《颐和园曲》七古……殁之前为人书扇,中有‘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之句……都下报纸多以为录李义山作,人以诗工,亦不暇考,实则乃摘录陈弢庵先生诗也。”[9]30时人将陈诗误认为李商隐诗,可见此诗与唐诗的相似程度。
谢章铤论诗秉持“性情”为本之论,他说“窃谓诗者性情事也”[6]34,“不治性情,而空言家数、格律,何为乎孑雀虽有文章,奚补于其毒哉”[6]155,强调“性情”是诗歌的根本。“性情”不单指诗中的情感,“性情”既需“治”,说明诗还要承载诗人的道德。赵元礼谓弢庵“诗学深邃,尤多恳挚之作”[3]640,是评其诗感情真挚;陈三立云弢庵“公生平遭际如此,顾所为诗,终始不失温柔敦厚之教,感物造端,蕴藉绵邈,风度绝世”[3]614,是评其诗挟道德;陈可毅赞弢庵“闽海词坛郑兴严,老陈风骨更翩翩。诗人到底能忠爱,晚岁哀词哭九天”[3]608,是评其诗兼具情感与道德。
诗、文、词中,谢章铤最为人称道的是词,不仅著有《酒边词》,还有词论《赌棋山庄词话》和《词话续编》,《赌棋山庄词话》和《词话续编》都是在陈宝琛的帮助下刊印行世的[10]。谢、陈二人词学往来不多,谢章铤去世时,陈宝琛尚未开始《听水斋词》创作。虽未开始创作,《赌棋山庄词话》的一些词论主张在《听水斋词》中能窥见一二。例如,谢章铤认为词贵情真、自然,还重申词可以和诗一样,记载社会的现实样貌,并且无法认同词家专注于声律等细微末节[11]30,这在《听水斋词》中皆有体现。古代文人多持有“词为艳科”的观念,诗言志,而词只能写缠绵悱恻的恋情,被视为小道,不登大雅之堂。苏轼“以诗为词”,词之境界为之一扩,词也像诗一样,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听水斋词》以羁旅思乡、感时咏怀、因物寄情、咏史怀古为主要内容,无一首词写儿女风情,词作题材较为沉重、严肃。叶恭绰《广箧中词》云:“弢庵先生七十后始为词,犹是诗人本色。”[12]342说明陈宝琛作词与作诗的态度一致。陈氏自评其词“恒重质,少谐婉之致”[13]。“少谐婉之致”指词不够协律,情感表达趋于直露,这个评价很中肯。《听水斋词》付梓前,陈宝琛曾请何振岱为他改词,所改之词大多是不协律的语词,这表明陈宝琛对词的声律不甚在意。陈宝琛作《听水斋词》时,谢章铤已离世多年,但谢章铤词论对陈宝琛的影响犹在。
谢章铤还在信中与陈宝琛讨论过自己对古文的看法:
铤窃谓著作家惟古文最难,治古文者当无学不讲,无书不读,非圣人之志不敢存,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亦言其体而已矣。其量固不止是也。其入也以博,其出也以简。其蓄之心也,宁方勿圆;其托之笔也,宁钝勿快。胸中无字不有,文成,乃无一字,眇众虑以为言,无字之字,实有万千,而果能与否,则又关于根器[6]58。
此种探讨诗文的书信往来使陈宝琛受益良多,他的文学素养提升得益于谢章铤。谢、陈二人的文学交往,对陈宝琛的文学创作大有裨益。
同治、光绪年间,“(陈宝琛)与宗室侍郎宝廷、丰润张学士佩纶、南皮张文襄公,奋发言事,慨然有澄清之志,天下想望风采,号为‘清流’”[14]613。三人中,张佩纶、宝廷与陈氏的文学往来较为频繁。张佩纶(1848—1903),字幼樵,号篑斋。同治七年(1868),陈宝琛赴京会试,寓椿树头条胡同,与王仁堪同居此。张佩纶则寓北半载胡同朱修伯家,两巷复连,三人过从甚密[1]22。陈宝琛《蒉斋以小像见寄感题却寄》中有“十载街西形影随”之句,即言此事[15]553。陈与张的友谊维持了终生,二人在京任职时,除政治上的往来外,谈诗论文,相得甚欢。
陈宝琛被贬回乡后,二人十余年不曾见,但时常书信往来,寄诗唱和。如《七月廿五夜山中怀蒉斋》即是陈宝琛思念旧友所作,张佩纶得诗作《酬伯潜山中寄怀原韵》回复老友。光绪十四年(1888),张佩纶回京,陈宝琛有《蒉斋自塞上和前诗叠韵寄京师》《蒉斋以小像见贻题寄》《蒉斋和诗见怀叠韵再寄》诸诗[3]6。陈、张的诗集,多见二人唱和。
宝廷(1840—1890),字少溪,号竹坡,清宗室。宝廷与陈宝琛遭际颇相似,二人为同年进士,后皆闲居。宝廷诗集《偶斋诗草》收有《送定镇平成之皖省亲兼寄怀陈伯潜》《寄怀陈伯潜》《答陈弢庵寄怀》等诗,因他命途坎坷,写与弢庵的诗中多身世之感。张佩纶、宝廷去世时,陈宝琛大恸,作挽诗哀悼。赵元礼言其最喜读《哭竹坡》《入江哭蒉斋》两诗,黄濬云“诗以为蒉斋作为最佳,此殆天下之公论”[3]691。唯有生死交情,才有此至情之语。
作为清流主将,陈宝琛与张佩纶、宝廷积极入世,心力并不在诗词文赋,只是借诗遣兴,抒发一己之怀。陈与二人的文学交往停留在诗歌创作本身,没有像谢章铤那般与其深入探讨文学。陈宝琛初入仕途时的创作尚处于摸索阶段,他与谢章铤、张佩纶、宝廷的交游,提高了他的文学修养,为后来的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奠定了基础。
二、回乡赋闲期的交游促进陈宝琛文学创作成熟
光绪十年(1884),陈宝琛遭部议降五级调用,从此开始长达25年的乡居时光。“在隐居的二十余年里,他致力于钻研古代诗文,学问进步很大”[16]91。这一时期,陈宝琛与近代著名诗论家陈衍往来密切,他的诗歌创作进入了新阶段。
陈衍(1856—1937),字叔伊,号石遗,福建侯官(今福州)人,近代著名诗歌理论批评家,《石遗室诗话》是其最重要的著作。他在这部诗话中屡次提及陈宝琛的诗歌,对其评价较高。陈宝琛里居时,“有作必就商于先伯兄木庵先生……伯兄既逝,弢庵亦复出山,在都数年,有作则必商定于余”[17]11。木庵是陈衍的兄长陈书,陈书在世时,陈宝琛经常与其谈诗,陈书的《与弢庵夜谈》《呈弢庵》《弢庵以诗商定复寄一首》等诗记录了两人谈诗情形。陈书去世后,为弢庵改诗之事便交由陈衍。陈衍写过《弢庵以诗商定复寄一首》《即事书怀示弢庵》等评点陈宝琛诗歌的诗,他常为陈宝琛改诗,《沧趣楼诗集》陈衍也删存圈点了一部分:“往往先生在坐,余操不律,存一首,必再三问果可存乎,密圈一句,则若色然以喜。岂余之臧否果足據乎,何虚怀之至于此也?与寒兄弟文字性情狎习之久,痛痒所在,知之较他人亲切耳。”[18]530
陈衍诗论是与众多同光派诗人相互交往过程中慢慢建立的,陈宝琛是其中之一。陈宝琛乡居二十余年,陈衍日渐成熟的诗论影响了他,促使其诗歌发生了转变。陈衍认为诗文一贯,其理相通,对韩愈“以文为诗”持肯定态度,且有“国可亡,史不可亡,即诗不可亡。有事之诗,尤不可亡”的诗史观。他称陈宝琛“抚时感事,一托于诗。弃斥少作,肆力于昌黎、荆公,出入于眉山、双井”[19]890。陈宝琛学韩愈,摒弃韩诗的险怪,学韩文文从字顺的一面。陈宝琛也有“以诗存史”的观念,他在《郑苏龛布政六十寿序》中云:“君诗,年谱也,语录也,亦史料也,可以鼓人才、厚人道、正人纪。盖必如是可为诗人”[3]340。这一观念指导着他的创作,其诗“多有本事,可资史料者”[3]634。《感春》七律四首可视为陈宝琛诗歌成熟的标志,隐含大量历史事件。中日甲午战败,清政府割台求和,陈宝琛愤而作《感春》四首。第一首写败后议和,割地赔款;第二首直指慈禧,海战在即,慈禧却用军费庆寿,结果“可怜买尽西园醉,赢得嘉辰一断肠”;第三首言海军战败,朝臣遭弹劾;第四首写台湾割让,中国岌岌可危。《感春》借题韩愈,“句句咏落花,句句咏时事,句句存史实,亦句句寓感慨”[20]1049。这四首诗的内涵,陈衍逐句作了解释。
陈衍诗史观意在求真求实,这不仅指历史真实,还强调真实怀抱和真实本领。陈衍论诗宗宋但不废唐,他欣赏宋诗中的学问,对诗歌炼字、推敲持肯定态度,同时,他也倡导诗歌应抒发内心真切的情感。陈宝琛践行了陈衍的理论,他对诗歌遣词造句颇为用心,“陈弢庵宝琛必改而后成,过后遂不能改,谓结构心思已打断矣”[18]11,为此多次请教陈氏兄弟,甚至到了“剪烛论诗,夜深不倦”[21]11886“酬唱往来,无间晨夕”[22]299的地步。遣词造句固然重要,诗歌作为抒情文体,蕴藏的真实情感同样重要。《感春》四首之所以广为传诵,是因为诗中不仅仅记录了史事,还隐含着诗人的深哀巨痛,试看《感春》其四:
北胜南强较去留,泪波直注海东头。
槐柯梦短殊多事,花槛春移不自由。
从此路迷渔父棹,可无人坠石家楼?
故林好在烦珍护,莫再飘摇断送休。
“北胜南强”指的是“割台代辽”事件,《马关条约》签订,清廷将辽东半岛和台湾割让日本,俄、法、德三国要求日本放弃辽东半岛,日本作出让步,台湾被割让。诗人闻讯泪水如波,悲痛至极。“槐柯梦短”借用典故,台湾自救终是南柯一梦,改变不了被割让的事实,台湾控制在他国手中,不得自由。“从此路迷渔父棹”,渔夫再也找不到返回桃花源的路,暗指台湾很难再回来。国家千疮百孔,有没有人因不堪屈辱而坠楼呢?“故林好在烦珍护,莫再飘摇断送休”,诗人劝告当权者好好守护未瓜分的疆土,不要再拱手让与他人,尽显对国家命运的深情与担忧。《感春》四首之后,陈宝琛下南洋为漳厦铁路筹款,写了许多诗,编成《南游草》诗集。他多方刻画了当地的风俗景象,目睹了侨民海外生活的辛苦,展现了儒者的人文关怀。
弢庵诗是“诗人之诗”,这与陈衍强调的“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一”有所出入。谢章铤诗学观对弢庵诗的影响集中在道德情操方面,陈衍诗论对弢庵诗的影响集中在炼字造句、以诗存史方面,二人皆主张诗歌当抒写性情。“诗人之诗”重情,弢庵诗深衷浅貌,感情真挚,很好地实践了二人强调的“性情”。至此阶段,弢庵诗趋于成熟,且客游的陈衍“归则录予诗以去”,陈宝琛开始以诗名显于世。
与陈宝琛往来频繁的还有陈三立、沈瑜庆等人。陈三立(1853—1937),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今修水)人,同光派扛鼎诗人,有《散原精舍诗文集》存世。陈宝琛与陈三立相识于光绪八年(1882),南昌乡试四书第一场,陈宝琛于见弃试卷中荐拔陈三立,谓为“国家柱石”,遂结为白头师弟之交[1]84。陈三立对陈宝琛敬重有加,陈寅恪送陈三立归北平居住时,陈三立专程前往拜谒陈宝琛,坚持向陈宝琛行三跪九叩之大礼,且云:“师道尊严,当如斯也。”[1]618二人常携伴出游,作诗钟,陈三立特别欣赏陈宝琛的诗歌,他在《陈太保弢庵夫子七十寿序》中谈到:“近十余岁,先生始屡出游江海间,亦始屡获相见,晨夕以论诗为乐。盖先生为诗特矜重,三立私服膺先生,疑当世之擅诗者,莫高先生也。”[23]1114二人交游虽多,但诗歌风格截然不同,二人各执一端,陈衍倡导的清苍幽峭、生涩奥衍的诗歌风格,陈宝琛诗清苍幽峭。二陈诗风不同的主要原因是取法对象不同,陈三立学黄庭坚诗的拗峭,而陈宝琛学韩愈诗和王安石诗的清隽。二陈诗风不同还有地缘因素,同光闽派以清苍幽峭为其主要风格,同为闽派的沈瑜庆亦是此风格。
爷爷从兜里掏出个蓝绸手帕裹着的包,打开手帕里面是枚翡翠手镯。爷爷把手镯递给权筝:“拿着,这是奶奶临走时留下的,指定要给何东的媳妇。谁也别不服气,谁让他是长孙呢。”
沈瑜庆与陈宝琛渊源颇深,沈瑜庆是沈葆桢第四子,陈宝琛非常敬重其父,其父去世时,陈宝琛还写过祭文。沈瑜庆又曾向陈书学诗,二人诗学主张相似。陈宝琛有《寓斋杂述》诗记载与沈瑜庆的诗歌往来。
总体说来,陈衍诗论指导了陈宝琛的诗歌创作,陈宝琛与陈三立、沈瑜庆等同光诗人的酬唱,使其将所学的诗论转为实践。和早年政治交游兼带文学交游不同,里居时的文学交游是陈宝琛的自觉行为,结交之人多是同光诗派的佼佼者。《沧趣楼诗集》由陈宝琛亲手删定,他弃少作不录,只收了40岁之后写的诗,可见他自认为中年时的创作更佳。这一时期陈宝琛诗歌风格渐趋稳定,创作越发成熟,代表作《感春》四首使其开始在诗坛崭露头角。
三、末代帝师期的交游扩大了陈宝琛的文学影响
宣统二年(1910),陈宝琛官复原职,宣统三年(1911),入毓庆宫“授皇帝读”,自此开启了他的帝师生涯。再次入京,清王朝大厦将倾,充任帝师未及一年,清帝便逊位了。陈宝琛为逊帝奔走于京津地区,京津地区与闽地不同,各界名流众多,交游对象更加广泛,文人多汇于此,结社之风盛行。陈宝琛加入了许多诗社,与诗友相互酬唱、宴饮聚会,诗作广为流传。后因加入的诗社冰社变成词社须社,他开始了词的创作。此时,陈宝琛交游对象主要有郑孝胥、何振岱、林纾等人。
同光闽派诗人中,陈宝琛与郑孝胥经常被拿来比较。郑孝胥(1860—1938),字苏堪,号海藏,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同光体倡导者之一,同光闽派领袖,著有《海藏楼诗集》。陈宝琛曾问学于郑孝胥之父郑守廉,常有偕游之乐。早年郑孝胥仕途不顺,陈宝琛竭力帮助,后因陈宝琛常在溥仪面前盛赞郑孝胥,溥仪便召见郑孝胥,陈、郑二人开始长期共事。
陈宝琛与郑孝胥的文学交游集中在诗歌,二人诗风相近,陈衍将郑孝胥归为清苍幽峭一派,且是清苍幽峭派的魁垒。与陈宝琛“必改而后成”不同,“苏堪为诗,一成则不改……所谓‘骨头有生所具,任其支离突兀’也”[18]11。陈衍对郑诗颇为欣赏,“叔伊在京出诗人榜,无第一,以余为第二。评云,‘恨无长篇,否则可为第一。’伯严第三,伯潜第四,易实甫第十,余人不能详”[24]1146。陈衍此论是为的评,论诗艺郑孝胥可为同光诗人第一。
郑孝胥喜作重九诗,有“郑重九”之名,陈宝琛几乎都有和作。“九一八”事变前,陈与郑的唱和诗还透露着一丝温情,“九一八”事变后,郑孝胥暗中勾结日本,怂恿逊帝潜往东北,陈、郑发生激烈争吵,政治立场不同虽没影响二人诗歌往来,但之后二人的赠答,陈宝琛诗多了几分讽刺。例如郑孝胥《腐儒》:
此局端堪称意无,疲民广漠暂枝梧。
天心或欲收残劫,王道何妨起一隅。
尹也就汤应得所,禹之行水定非愚。
西南亿兆当谁寄,悉绝乾坤老腐儒。
郑孝胥一意孤行,觉得自己与日本合作谋求复辟没错,目前看来无成效,最终会像伊尹辅佐成汤、大禹治水那般有所功绩。陈宝琛和作《次韵和夜起》云:
自扪此局称心无?劳苦昭琴与惠梧。
漫倚孤行擎北斗,倘收晚效补东隅。
善人至竟言能受,盛德何妨貌若愚。
忝长廿年及亲炙,兢兢求阙是真儒。
他在致胡嗣瑗的信中解释了和诗的大意:“修省以待时,固不必为王道乐土之大言。而修己安人,分所当尽。舍此亦别无以为服人之德。夜起至此,方悦然于‘不有君子何能国’,前诗讽其孤行,望其晚效,或犹鉴其忠告耶?”[25]110陈宝琛显然反对郑孝胥的所作所为,劝其迷途知返。
陈宝琛到天津后加入了许多诗社,郑孝胥几乎都在其中,二人的诗作经过社友传播,扩大了二人的影响力。之后郑孝胥变节,影响了其诗歌接受,陈宝琛诗歌影响益大。陈宝琛谢世后,郑孝胥作挽诗有“其诗必可传,五言晚尤善”句,肯定了陈的诗艺,特别是晚年的诗艺。王森然亦云弢庵“老年之诗,视壮年精密”[3]607。陈宝琛最具影响力的诗《次韵逊敏斋落花诗四首》便是晚年所作,王国维曾将“落花诗”后两首书于扇面之上,“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凄婉深沉,结合自身身世,引起了他的共鸣。王国维题完落花诗不久后,便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王国维自沉轰动了当时文坛,其扇面所题陈宝琛落花诗也得到了更多关注,激起了吴宓、陈寅恪等人的落花诗创作,开启了近现代诗学一支深隐的心灵诗学谱系[26]。陈宝琛加入的诗社中,冰社变成词社,更名为须社,自此拓展了新的文学交游。他晚岁作词动力来源于郭曾炘、郭则沄父子,郭则沄主持须社,有大量词人聚集。陈宝琛为社外词侣,但经常参加社课,与在社无异。和作诗相比,陈宝琛作词显然是新手,像学诗必与陈氏兄弟商定一般,他每作完一首词,基本都请何振岱指正。
何振岱(1867—1952),字梅生,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光绪二十三年(1897)举人,师从名儒谢章铤,著有《觉庐诗稿》《我春室文集》等,“同光体”闽派殿军人物。
陈宝琛与何振岱皆为谢章铤门人,二人频繁交游始于民国十二年(1923)。民国十二年冬,何振岱进京。陈宝琛当时被认为文章司命,笔墨生涯最为兴隆,但陈此时年垂八十,精力不济,勉强下笔,辄患失眠。陈宝琛眼界甚高,对其门下士所做文字都不惬意,闻何振岱到京,喜出望外,由是何振岱常为捉刀代劳(1)吴家琼.故友何振岱生平事略.出自福建文史资料:第19辑,1988:212-213.。何振岱《我春室文集》中,凡注“代”者,皆是为陈宝琛代笔之作[27]53。陈宝琛对何振岱的文章非常赞赏,称其“大作清婉,读了口角生香”或说“大作平实坚致,而出以冲夷,醇乎醇矣,衰朽心所向往而不能至,循诵再三,无可增损……”①何振岱旅京期间,陈宝琛经常邀其游玩饮酒,从陈的诗歌中可窥见其文酒之会繁多。
陈宝琛晚岁加入须社,“须社者,天津流人文士所设立,月再三集,集则拈题限调,寄疆村侍郎滬上平第甲乙”[13]。须社激发了陈宝琛填词兴趣,但他不擅填词,常常将社课之词寄与何振岱,请何振岱指点。何振岱影印《谢陈二公墨迹合印》一书,前两页为谢章铤墨迹,其余皆是陈宝琛写给何振岱的诗词、尺牍。此书收陈宝琛词作 21 首,占陈氏词作总量一半,几乎每首词后都有“梅生词家正之”“宝琛呈稿”等字。之所以将词呈与何振岱,是因为陈宝琛认为何振岱在词学上的造诣高于自己。何振岱在词学上确实小有成就,他在福州开寿香社,门下学词女弟子众多,许多女弟子以词名于世。陈氏词有不协律之弊,一些语词不够谐婉,何振岱为其词改过格律和辞章。
陈宝琛虽然与何振岱词学往来频繁,但其词作风格并未受何振岱影响。陈氏词是诗人之词,叶恭绰《广箧中词》云:“弢庵先生七十后始为词,犹是诗人本色”[28]342。陈宝琛亦自评其词“恒重质,少谐婉之致”。陈宝琛词感情真挚,风格质实,偏梦窗一派,不类何振岱词的清空婉约,得张炎遗风。二人词风虽不趋同,但《听水斋词》的最终呈现,得赖于何振岱的修改。
陈宝琛与小说翻译家林纾交好,时常有诗歌往来。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福建闽县(今福州)人。1902年梁启超发起小说界革命,许多人投身小说创作,林纾靠翻译外国小说不仅赚了钱,而且积攒了名气。陈宝琛对此有自己的看法,他在《叠担韵答畏庐》中云:“读书博簺等伤性,多文虽富君勿贪”,婉转劝导林纾不要翻译小说。《余绍宋日记》载陈宝琛对林纾颇有微词,言“其实所作文不脱小说习径”。在陈宝琛潜意识里,小说终归是末流,难登大雅之堂,体现了他文学思想保守的一面。
林纾有《闽中新乐府》《畏庐诗存》等诗集,其中《闽中新乐府》是新体诗,《畏庐诗存》是古近体诗。林纾早年的新体诗受黄遵宪等诗界革命者影响,诗歌形式活泼,语言通俗易懂。后来的古近体诗,则受陈宝琛影响较大。陈宝琛与林纾频繁唱和时,诗艺已完全成熟,林纾对其诗艺服膺,曾言:
顾余不能为诗,而能诗之友,有郑苏龛、陈伯潜、陈石遗三人,而此三人又隔沮天末,不能见寻,当寄稿示之,请彼一点染也[29]216。
方今海内诗人之盛,过于晚明,而余所服膺者,则陈伯严、吾乡陈橘叟、郑苏堪而已[30]186-187。
当世诗人他最佩服陈三立、陈宝琛、郑孝胥,与陈宝琛的酬唱诗《人日后三日上橘叟》有“固言乱世无佳节,幸就诗翁学苦吟”句,直接表明他向陈宝琛学诗。林纾会将诗作呈与陈氏,求其修改,如他谒崇陵,归来后作诗一首,并致信陈宝琛云:“在茅屋得七古一首,尚未修削,容日呈政。”[31]289陈宝琛青壮年时期也似林纾这般苦学诗艺,晚年诗艺愈精,终于以其醇熟的诗艺指导、影响了他人。
四、结 语
陈宝琛初入仕途与谢章铤相交,谢章铤在诗词方面对陈宝琛有所启蒙,而后与陈书、陈衍兄弟诗歌往来,其诗日渐成熟,加上陈衍为其录诗,陈宝琛开始以诗名显。晚年加入众多诗社,与社友们相互切磋,其诗益精密,具有了一定影响力,且开始了词的创作。《次韵逊敏斋落花诗四首》开启了近现代诗学深隐的心灵诗学谱系,陈宝琛在光宣诗坛占有了一席之地。总而言之,陈宝琛的文学交游对其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无论是早年奠定的文学创作基础,还是中年诗艺的成熟,至晚年诗歌的影响扩大,皆与其交游有重要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