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巳复辟因素再析*
2021-12-06张波
张 波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一、妥协革命贻害无穷
对1911年发生的反清革命,决不能否定其无可替代的历史意义,但亦不能不承认这场革命最终是以各方的妥协画上了句号的。这种来自于革命派、北洋集团、清王朝、地方督抚等势力的妥协,最终为民国初期的乱局埋下了巨大的隐患,民国六年的复辟事件与其关系甚大。
(一)辛亥革命留下历史隐患
相对于西方来说,中国革命派的力量只能用孱弱一词来形容了,没有强大的经济根基,也没有广泛的群众支持,就连实行民主的先例都是没有的,这也就使得资产阶级革命在中国步履维艰。虽然最终颠覆满清,创立共和,但几十年的奋斗成果更是一场妥协。彼时的孙文先生就曾讲到:“局外人不察,多怪弟之退让,然弟不退让,则求今日假共和,犹未可得也,盖当时党人已大有争权夺利之思想,其势将不可压,弟恐生出自相残杀之战争,是以退让,以期风化当时,而听国民之自然进化也。”[1]126其中的无奈尽显于字里行间,孙文先生直截了当地讲明了“妥协”是假共和,不退让,连“假共和”也不可得,此言论直接显示了这场革命的妥协性。毕竟当时的革命党人无法与北洋集团抗衡,无法与地方督抚抗衡,甚至无法与党内的分歧势力抗衡。
这种妥协也最终出现了共和的政体赡养君主残余的怪现象。“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2]72清帝用简单的官方文书为清廷换来了“优待条例”。专制余孽的残存使得清朝的遗老遗少们一直心存复辟的希望,皇帝的保存,使得力求复辟的宗社党之流们有了极为明晰的复辟目标,有了符合中国传统宗法制下、儒家“三纲五常”价值体系的复辟主体。这种妥协更体现为对革命党内部和地方实力派的妥协,以至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中央集权被严重削弱。“从武昌起义到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各地先后称都督的有一百几十个。有的一省有好几个。”督军们所建立的“独立王国”构成了共和体制实行的极大障碍,没有地方财力、政治支持的中央政府如何带领国家走向真正的民主、强大。皇帝的继续存在、地方势力的林立使得清朝的遗老遗少们有了复辟投机的可能。[3]15-16自辛亥革命告成时起,他们便似跳梁小丑一般,一有风吹草动便上蹿下跳。袁世凯死后,中央权力的真空、地方权力的势盛、遗老遗少们一直以来的鼓吹,为张勋复辟提供了极大的可能性。
(二)遗老遗少残余复辟之心
1911年至1912年地方的满族统治者有相当一部分“被革命”,但是由于都城满族的群体较多,极易形成集团,加之《清室优待条例》的影响,也就使得这部分人逐渐地形成了时刻准备着的复辟力量。就像当时的人所讲的那样:“然则于复辟之乱,独不惜精血,秉毛椎、钻故纸,恒至丙夜,矻矻不休,搜索枯肠,忘食废寝,几如光武之读书,乐此不疲。”[4]583“宗社党”也于此情状下应运而生。“直隶、东三省、湖北三地最为频繁”,“其他从沿海到内地,山东、江苏、浙江、安徽、湖南、河南、山西、陕西、甘肃等省,皆有党人的活动痕迹”[5]4。清朝的遗老遗少们竭尽全力地去谋求清廷的再生,先后策动了诸多复辟的事变,均未成功。
及至袁世凯称帝之时,这帮人乘机而动,始终为专制余孽的爪牙。这股势力的存在必然会影响某些当权者的判断,尤其是忠于清王朝的当权者。张勋显然就是这类的人物,其虽大致归属北洋一系,但是其历任清廷官僚,乃至于巡抚、总督等要职,其对封建君王的知遇之恩,对君主体制的认同是极重的。“岁时朝谒,贡奉惟谨”,不时向内宫上个奏折,“愿上忍须臾。时有变,臣必起而报清。”[6]49有这样的忠心,张勋进行复辟活动也就不足为异了。加之,彼时的中国进入民国之后出现了比晚清更加混乱的局面,部分人,诸如康有为这类保皇派所进行的乱局预测的真实显现,加之袁项城所进行的另一种自为君主复辟尝试的失败,更加坚定了以张绍轩为首的保守势力拥护清帝复位的决心。
二、民主政治操之过急
近代中国饱受欺凌的状况,使得近代的各个阶层都急于谋求救国之路,但是共和政体是不是真的适合于彼时的中国呢?历史的事实表明:共和体制的建立有些操之过急了。旧的权威被打倒了,但是新的权威始终没有建立起来,君主专制的阴魂没有散去,时时刻刻准备回魂,这不得不引起反思:近代的先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一)专制土壤仍旧实际存在
清朝的统治虽然瓦解,但是几千年专制的传统如何能够轻易地被荡涤殆尽?滋生专制主义的土壤仍旧存在。马勇先生在他的《丁巳复辟再检讨》一文中说道:“君主政体之所以得以长期存在,决非任何人为力量所能左右,而是因为君主政体在本质上合乎中国社会存在的需要,与中国传统社会血缘政治、宗法政治及小农经济相吻合。”[7]40我们回归到当时的历史可以极容易地看到:君主政体所需要的社会根基仍旧没有被打破,小农经济仍旧占着主体地位,不但如此,彼时的大部分中国人仍旧坚信着封建的伦理道德。“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别也”[8]1619的思想仍旧影响着社会的方方面面,抛却几千年皇族思想控制的底层民众不提,即使在知识阶层皇权思想者仍旧不在少数。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当新的政体无法满足时局的需要时,君主专制的回魂便开始了。
但是这种回魂并非是简单的重生,而是对先前所提倡的君主立宪政体的再度尝试。宣统复辟谕九大原则中,第一个便做了如下要求:“一、钦遵德宗景皇帝谕旨,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定为大清帝国,善法列国君主立宪政体。”[9]217这也从另一个方面体现了张勋在复辟的过程中对政权合理性的辩护。毕竟张绍轩并非愚蠢之徒,在他看来,这样的做法是为了拯救中国的另一种尝试,既然共和政体不能够适应中国的现实,那就把前朝请回来继续没有完成的君主立宪的建设。从这个角度想,张绍轩的做法仿佛有点道理,但道理终归是他自己的道理,纵使共和政体不适合彼时的中国,但是也不意味着历史的潮流就可以违逆,将皇帝再请到中国的舞台上来,这样的做法既没有直视中华民国真正孱弱的原因,也不能够揭示共和政体不适合彼时中国的本质。
(二)共和政体不适彼时中国
近代的中国确实需要国体、政体的变革,建立一个能够调动最广大中国人生产积极性的国家,建设一个能够对内促进社会良性运转、对外维护民族尊严的政府是极为必要的。倘有此,中国的社会才能发生最根本的变革,才能实现真正的民族与国家的强大。但是很显然,辛亥革命后所施行的责任内阁制、总统制并行的制度并没有适合中国的需要,中国彼时展现出了令人失望的乱局:“革命以来新政府所实行的新政新法,不仅不能取悦于人心,混乱的社会秩序依然不能恢复。新的设施尚未见眉目,旧的恶弊仍在困扰着人们。兴一利而百害生,内外施政经营尚不及前清时代。内地各省常常陷入混乱,生灵涂炭。”[9]190这样的局面之下,似乎直接表明了共和政体不适合中国。使得张勋更加坚信集权体制是适合中国的,袁世凯的失败是其自身招致的,而恢复清帝的权威是势在必行的。但是,张勋并未有看到共和政体在中国难以实行,不是共和政体的问题,而是中国此时的共和政体非真正的共和政体,虽行共和而总统无权,处处掣肘,如何建设强有力的中央政权,统帅中央,集合地方?彼时的中国需要的是共和政体自身的改革,而非彻底地颠覆。
另外一方面,诸如劳乃宣分析的那样,彼时的中国并不具备行共和体制的条件:“抑民主之制何自始乎欧美?以工商立国,希腊、罗马早有市府之政,其人民即具有法律之知识,渐摩服习垂数千年,几于人人有自治之能力,民政久有基址。”[10]142反观中国,作为一个君主专制的农耕文明,几千年来之愚民政策使得广大的群众处于麻木不仁乃至愚昧的境地,何谈有自治的能力,何谈有参加共和政治的素养。对于民主之类的新名词恐怕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这是啥?”这样的群众根基又如何在当时的中国实行共和制度?加上帝国主义的长期觊觎,一个真正强大的中国又怎会被其所应允,民国的乱局,张勋的复辟又怎会看不到帝国主义干涉的影子?
三、外国干涉以求渔利
自从1840年以来,帝国主义始终对东方的中国垂涎三尺,资源、土地等是其“孜孜不倦”的追求。为了更好地奴役中国,在他们的操控下,一个强大的中国是不可能诞生的。无论是袁项城的复辟还是丁巳复辟都可以看到帝国主义搅乱中国的影子。对府院之争的理解,不应当忽视美日在华殖民霸权的争夺,而这在很大程度上给了张勋复辟的契机。这也警示我们,没有国家的独立,邪异分子更容易进行政治投机,操纵时局。
(一)府院之争隐藏殖民斗争
俄德法干涉还辽的事件发生之后,帝国主义殖民者掀起了圈分中国的狂潮,他们之间的矛盾逐渐尖锐。为了更好地达成自己的殖民利益,殖民者们在中国各自扶持能够实现自己目的、具有影响力的代理人。清亡之前,他们的对象是清廷中央重臣或是地方督抚。清亡之后,代理人的扶持虽然换了人物,但是实质是没有改变的。府院之争的背后也隐藏着殖民者的身影。
双方争斗的核心问题在于是否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看似是中国自身主权的选择,但实质上一方面是规避殖民侵略危害之举。段祺瑞的言辞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德国虽强,寡不敌众,料其必败;且日本既已加入,我若不参加,日本对于青岛势必染指掠夺”[11]264。很显然,参战与否的一大因素还是在于殖民者的威胁。另一方面,这种争论也直接反映了黎、段二人背后的帝国势力。美国和日本都希望在华扶植一个与自己能够共进退的代理人为自己攫取利益。美日支持中国参战或不参战的态度也随着各自利益的变化而变化。所以,作为亲日派的段祺瑞,亲美派的黎元洪,当美日的态度发生变化时,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获得更多的支援,其对时局的判断必然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进行错误的行动。张勋之类的复辟分子自然而然乘虚而入,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
另外,不容忽视的是,张勋在展开复辟行动之前作为日本参谋次长的田中义一“过徐州晤张勋,谈次对于复辟问题,语多游移。张遂以为日本亦赞复辟。”[12]44这里不难看出日本殖民者的态度对张勋的行为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虽然日本为了自身的利益改变了对张勋复辟的态度,但是复辟事发之前的影响已经无可收回。彼时的军阀们,已经把外国势力对某一事件的准许与否作为了行事必须进行参考的一种准则。这一切的根源还是应当追溯到国家没有获得根本的独立。
(二)国不独立难现真正共和
无论是府院之争还是丁巳复辟,乃至追溯到1840年之后的诸多事情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没有国家与民族的独立,任何民主的尝试都是徒劳的,国家主权都不在自己的手中,何谈民主的权力,何谈自我治理,共和体制如何实行?正如毛泽东主席所论断的那样:“在精神上,摧残中国人民的民族意识。在太阳旗下,每个中国人只能做顺民,做牛马,不许有一丝一毫的中国气”[13]455。这样的奴役是不可能培养出国家真正的主人的,反而使得殖民者支持的代言人有了政治投机,进行黑金政治的可能,最终走向民主的对立上去。只有国家独立才能够实现民族自决,扫除外国势力的干涉,建立一个维护最大多数人民利益的国体,能够与内与外促进社会良性发展的政府。
共和国的建立与富强再度证明:国家的独立是任何民主实行的前提。“中国必须独立,中国必须解放,中国的事情必须由中国人民自己作主张,自己来处理,不容许任何帝国主义国家再有一丝一毫的干涉”[13]1465,国家独立才能有国家富强,国家富强才能有民族素养提升。民族有了自己的话语权,有了参与共和的意愿和能力,才能够推动着国家朝着真正的民主制度发展,专制主义这种违背历史潮流的政治体制才能真正地被抛弃在历史的长河当中,滋生专制主义的封建土壤才能够被去除掉。但是,很遗憾,在现在看来,在那个时期,能够带领华民族走向复兴的阶级还没有出现。特殊的时代是丁巳复辟发生不可回避的因素,但是个人的因素同样不能忽略。
四、张勋的军政影响力
颠覆一个政权、重建一个政权,对任何一个人、一个势力都不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在革命者、宗社派、各系军阀力量的盘根错节中进行如此之大的一场政治行动,没有强大的军事保障、个人政治的影响力,很显然是难以实行的。在诸多的军阀中为什么张勋得以是丁巳复辟的主导者,其自身的军政影响力是我们不能忽视的一个重要因素。
(一)丁巳年张勋的军事力量
张绍轩入京的任务是“带兵调停”,既然如此,没有一定数量的军事力量作为保障,这一目的是很难达到的。想达到这一目的,即使不能够在军事上压过各方势力,达到对各派的军事制约也是必要的。根据来新夏教授的研究,丁巳复辟前夕,张勋“以徐、兖为巢穴,用最快的速度把仅有一千余人的辫子军扩编成六十营,计二万多人的武装力量。”[14]457两万之众对于当时的各派力量来说均是一种举足轻重的震慑。况且这支部队堪称清末民初的精锐部队。
这样的一股军事力量是举足轻重的,而就作战能力来说,这支军队也绝不是一支杂牌武装力量,它的成分以清朝的武卫前军为班底,经过清末民初的屡次战争历练。其军队素质、军事装备、作战经验在民国初年的各派军队中都是首屈一指的。无论是在辛亥革命中镇压革命军,带领七千余众,以少战多,血战七日之事迹,还是赣宁战役中攻打南京都展现出不凡的战力。这样的一支军事武装力量为张勋把溥仪再度送上皇位提供了武力上的可能性。
(二)“辫帅”张勋的政治影响力
仅仅只有军事力量的震慑是显然不够的,军事上的震慑只能够提供表面上的权威,是难以让将领林立的北洋时期的其他军阀力量完全信服的。没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无论是段祺瑞还是黎元洪都不会向张绍轩发出调停邀请的。在一定的军事力量的基础上,张勋恰恰又具备了所需的政治影响力。就北洋中的资历来讲,张勋也是屈指可数的。抛却其晚清担任其他地方要职,如参军之职务不论,单单在袁世凯下属任职期间,其便为袁世凯委任为“行营中军”[14]111这一要职,负责督练处,武昌起义后亦担任巡抚、总督等职,虽清廷大厦将倾,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其个人政治地位的提升。
辛亥革命后,张勋的政治地位也未曾降低,是袁世凯镇压革命力量极力争取的对象,譬如,在袁项城致其的一封书信中,有这样的言语:“环顾诸将帅,兄所最推为有血性有肝胆者莫吾弟。”[15]427-428这样的溢美之词,虽然是袁项城对张的拉拢之词,但是足可以看出袁世凯对张勋的器重,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张勋所具有的政治影响力和军事实力值得袁世凯拉拢。另,袁殁之后,其在徐州能够召集各派军阀进行四次会议且被选举为各军阀盟主之举,也说明了其在民初政局的政治地位。
有军政力量作为根基,加之徐世昌、王士珍等北洋元老对“府院之争”的规避。张勋展开复辟活动的阻碍少之又少,从这一层面上讲,看似偶然的人物选择的背后也蕴含着事件的必然。偶然的是其他北洋元老的退让,必然的是辛亥不彻底的革命、民国政体的瑕疵、外国势力的干涉、张勋个人的忠君迷梦和军政影响力。
五、小结
张勋复辟看似是历史的闹剧,但是实际上是清末民初的中国多重因素造成的结果。我们不能够把该事件作为小丑表演来看待。毕竟,像张勋这样的当权者不可能单纯地为了单一的目的而开历史的倒车,沦为古今的笑柄。对彼时内外因素的分析才能够在该事件当中看到该事件是革命派不彻底的革命、清朝遗老遗少推动、专制皇权思想余孽、帝国势力干涉、张勋个人忠君思想及其一定的军政影响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但,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张勋变革民初共和政体,将皇帝重新搬回历史舞台中央的做法,终将为历史所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