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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剧本的致命伤
——评戏曲剧本《王贞白》兼谈当前戏曲剧本创作中的问题

2021-12-06王秀玲

影剧新作 2021年3期
关键词:傅山戏曲

王秀玲

大型古典戏曲《王贞白》取材于唐末五代十国著名诗人王贞白的故事,王贞白与罗隐、方干、贯休等名士号称“江西四大诗人”,编著有诗集《灵溪集》七卷,其名句“一寸光阴一寸金”,至今民间广为流传。戏曲剧本《王贞白》选取了民间广泛流传的王贞白轶事,如白鹿洞书、一字之师、两登科举、山斋书舍等,来表现王贞白的人生志趣和操守。但由于作者对史实只做了简单化处理,使得本剧陷入雷同化、一般化的窼臼。联想到笔者最近看过的几部原创戏曲,让人感动落泪或者直击内心的作品很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笔者的观影或观剧经历,多次在影院泪流满面、唏嘘感叹;或者深夜在电脑前追剧,不忍释手。作为一名戏曲资深的拥趸,这种强烈的对比时刻萦绕在笔者的脑际,为什么我们的戏曲剧目难以吸引人?在我们抱怨时代、体制、观众等外部环境变化的同时,戏曲人也需要扪心自问,我们的戏曲创作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

一、编剧理念的陈旧使现代观众无感

任何作品的传播效应,最终都是由社会决定的,都必须落实到观众的接受和反馈上。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多媒体时代,人们的注意力极其分散,社会热点和民众关切随时都在转移,观众可以在任何他方便的时间、方便的地点观看他想看的节目。受众的自主选择在增强,耐心却在缩短,倍速观看已经成为相当一部分观众的观影(剧)习惯,遇到陈旧的情节马上跳过或者果断弃剧。观众不再是一群甘心接受教化的旁观者,他们通过网络平台下的论坛、贴吧、群组进行充分的交流与沟通,具有强烈主体意识、自我意识和参与意识。

面对新媒体时代的观众,那种板着面孔、耳提面命的从上而下的视角、以教育者自居的口吻以及套路化的情节越来越难以得到年轻观众的认可。怎样从陈旧的理念里跳出来,尊重观众的主体地位,重视观众的审美心理和趣味,建立与当代观众的情感链接,让他们在观看过程中得到身心愉悦和自我价值的确证,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

戏曲剧本《王贞白》共分七幕戏:王母刺字、白鹿洞书、一字之师、两登科甲、塞外征行、仕途风波和山斋书舍,其中的王母刺字、白鹿洞书、一字之师、仕途风波等情节都似曾相见,岳母刺字已经深深印刻在中国人的脑海里,珍惜光阴、谦虚求教的故事可以说汗牛充栋,俯拾皆是。一个没有想象空间和新鲜感的故事,是无法吸引当代观众注意的。现在的热播剧《光荣与梦想》是一部主旋律的电视剧,收获了大量好评,导演刘江对于大众熟悉的情节是这样处理的,“过去已经表现过很多次的这种耳熟能详的,我可能会稍微略过,但不是不提,我可以用一种方式,很美的音乐跟画面结合的蒙太奇的方式带过。在一些比较新鲜、观众会有兴趣的地方,我会更详细地展开,但前提是不能因为这个破坏了党史的准确性。”[1]这样的实操创作经验很简单,但显示了创作者把观众放在心中的创作理念。

戏曲编剧要想获得观众的青睐,必须研究当下观众的审美心理和趣味,摸准当代观众的脉搏,他们关注什么,讨厌什么,编剧要有基本的预判,及时躲避一些雷区,如思维方式上简单的二元对立(非善即恶、非对即错、非白即黑、非此即彼);塑造英雄模范人物的套路化(完美无缺的人物性格、带病坚持工作、舍小家顾大家等),更新创作理念,不断升华内容创意,才有可能在网络时代为戏曲赢得一席之地。

二、创作技法的贫乏消耗了观众的耐心

今年是建党100周年,涌现出许多优秀的主旋律影视剧,如《觉醒年代》《大决战》《光荣与梦想》《1921》等,都是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双赢的“爆款”,刷新了之前人们对主旋律作品概念化、雷同化的刻板印象。可见,“怎样讲”比“讲什么”更重要。我们一些戏曲原创剧目的主题大都是正能量,但编剧手法单一化,出现许多图解政策、简单化的歌功颂德的宣传品,导致年轻观众对戏曲剧目失去了耐心。

“一个剧本要出新,关键问题在于要有新的思想,主题只是某种现成观念的简单重复,剧本就不会有新意。这种新的思想,只能是在研究分析具体的人物、人物关系、人物动作中获得的,也就是在具体的戏剧情境中获得。”[2]274戏曲剧本《王贞白》中的七场戏,每场的情境都很简单化,无论是王母刺字、珍惜时光刻苦攻读、塞外写诗鼓舞士卒、辞官归故里教书育人“都很顺”,没有留下任何悬念,基本没有矛盾冲突,即使有也一笔带过。例如,当王贞白面临权贵的主动结交,剧中没有正面表现主人公的情感波动和抉择过程,只是通过他人之口转述王贞白的一首言志诗表白心意;当王贞白放弃十年寒窗苦读的功名,他心里一定有挣扎和不甘,但剧中以王贞白与同僚议论时政结束,成为顺应时势的当然之选。在戏剧情境的营造上,《王贞白》一剧不具体、不尖锐、没有变化发展,没有展示出人物性格和环境的复杂性,情境的单调造成动作的重复,结果就是性格的单薄。不论是作为主人公的王贞白,还是反面人物崔凝和典史以及罗隐、贯休、方干三大诗人,都没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谭霈生在《论戏剧性》一书中认为“从人物性格出发构成冲突,展开冲突,推进情节,不仅可以使冲突和情节具有真实性和必然性。也是医治雷同化、一般化等流行病的最好处方。”[2]75在戏曲中,看一台戏的冲突强烈不强烈,可以拿悬念来衡量。悬念是戏剧冲突的标志,产生不了悬念的戏,就是没有冲突。《王贞白》一剧的悬念的设置和解决都平铺直叙,没有营造出气氛。其次,戏剧情境的营造有赖于真实可感的细节,在细微琐碎的背后,通常隐藏着世界的本真。少了细节,人物就缺少生气。好的细节,可以画龙点睛,所以有人说“细节就是戏,写得不细,就没有戏。”《王贞白》一剧中四人都是著名诗人,在品评诗歌方面应该有深刻的见解和创作经验,如果这个细节写好,在深化主题和艺术内涵方面应该为剧本增色不少。再次,戏曲的长处在于抒情,面对矛盾和冲突,通过戏曲的大段核心唱段展现主人公如何选择、如何思考,正是挖掘人物内心世界、展现人物独特个性的时候,这也是戏曲编剧惯用的手法,但《王贞白》一剧显然在戏曲编剧传统的学习和运用上不够理想。

不论是戏剧行动的组织,还是戏剧悬念的设置、戏剧情境的营造、细节的刻画、人物性格的塑造,都需要戏曲编剧苦练内功,借鉴话剧、电影、电视剧的编剧技巧,吸收有益于自己的营养,才可能在海量的文艺节目里“出圈”。

三、共情力的缺乏失去与观众的链接

不论是戏曲剧本,还是话剧剧本、电影剧本,能否打动人,是判断一个剧本好坏的重要标准。要打动人,编剧的共情力很重要。共情指的是一种能设身处地体验他人处境,从而达到理解感受他人情感的能力。这里的共情不仅指编剧要体验剧中人物情感的能力,还指与观众的共情力,了解观众的喜怒哀乐,能搔到观众的痒处。这也是促使观众进入剧场的重要原因。

在《王贞白》一剧中,大多是历史事件的简单复述,如白鹿洞书、一字之师、两登科甲等场次,没有新的史料分析,没有灌注剧作者本人的情感和认知,没有建构一个王贞白生活的场域,或者说,没有鲜活的人和事,感觉不到人物的温度和烟火气。在王贞白身上,惜时如金、刻苦专研、洁身自好等可贵品质终究是一种历史的传说,无法唤起观众的情感体验,也就是和观众没有关系,那么观众必定不买账。

历史剧的创作不是炒冷饭,要对历史人物重新定义与解读,找到与现代人的关联,融入符合当下时代需求的精神内涵,才会引起现代人的关注。剧作者需要在简略的历史记载的基础上,展开想象,完形填空,按照历史生活的可能性和人物性格、人物关系的逻辑建构一个气韵生动、独特的艺术世界。例如历史剧《傅山进京》,傅山与康熙共有五个回合的较量,一、四、五回合于史有据,二、三回完全是作者的艺术虚构,但又不是凭空捏造,都是康熙与傅山这两个人物在特定情境中可能发生的故事。特别傅山与康熙雪夜论字更是神来之笔,把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倔老头刻画得栩栩如生。郑怀兴在谈到自己的创作体验时说:“写历史剧不可能、也不必还历史以真面目,而是可以无中生有,由实生虚,因心造境,以假做真,如陈寅恪先生所说的‘要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一个作品如果没有注入作者独特的发现、强烈的情感,故事再好看,辞藻再华丽,也是一座没有人居住毫无人气的豪宅,一具徒具外表没有灵魂的蜡像。”[3]傅山作为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画家、书法家,他的故事很多,但作者选取了最能打动自己的部分呈现出来,那就是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这个傅山已经是郑怀兴的“傅山”,他寄予了作者对历史和当代的思考,对这种品质的推崇。这种现代观念也打动了当代观众,启发人们对当代知识分子现状的思考。所以一个成功的剧本,它往往会暗合了大多数人当代生活中体验的情感、获得的认知以及价值判断,拨动了当代人隐秘的心弦,借历史人物之口替大多数人说出了想说的话,能让观众在“在别人的故事里,流淌自己的眼泪”。

我们一些戏曲剧本还停留在就事论事的阶段,主要由于作者没有深刻地吃透这个人物形象,没有在繁杂的材料中提炼出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最后成为史料的堆砌。有的题材创作者自己没有强烈的创作冲动,没有独特的感悟和思考,最后戏曲剧本只会雷同化、一般化。

四、趣味不浓失去吸引观众的致胜法宝

李渔论及戏曲时说道,“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我们很多戏曲剧本色彩单调,直奔主题,缺少趣味,虽然主题思想鲜明,唱做念打齐备,但如同泥人木偶,没有灵魂。戏曲剧本要突出戏曲的特点,只有行当的搭配、冷热的调剂、科诨的穿插恰到好处,才可能是一出好看的戏。

在《王贞白》一剧中,人物的行当主要有小生、老旦、老生,在行当的搭配上,略显单调。只在第六幕出现了两个反面人物崔凝和典史,他们对王贞白命运的走向至关重要,但剧中也只是通过两人的对话简单介绍了对王贞白的试探和反应,以及在拉拢无望后毁谤王贞白,最终导致王贞白被贬而辞官回乡。两人的戏也点到为止,两个角色作为净行、丑行,本可以在推进剧情、凸显主要人物、调节气氛上有更大的功能,但遗憾的是只在第六幕出现,没有成为贯穿全剧的角色。说明作者在整个谋篇布局上缺乏整体的规划,对于剧场演出气氛的调剂有效手段不多,在可看性上打了折扣。

趣味常在不经意处冒出来,却能体现作者的文化积淀和人情练达。如《十五贯》中的“访鼠”一场,没有对三教九流的熟悉,就不可能写出官员况钟与惯盗娄阿鼠的智斗;在《锁麟囊》中,没有对底层小人物内心的深刻了解,就不会写出丫鬟碧玉“句句都是哏”的对白;在《春草闯堂》中,没有对胡知府和丫鬟春草两人内心的拿捏,就不会有“坐轿”一场身份对调的好戏。这样的场面或让观众哄堂大笑或莞尔一笑,对于观众都具有“治愈”的神奇功效,也是吸引观众走入剧场的制胜法宝。

《王贞白》一剧中“身无一寸禄,名扬千万里”的方干 、史称“十上不第”的罗隐 、诗僧贯休,都是名动天下的人物,他们相遇定会碰撞出很多有趣的火花,但剧中只简单提了一下方干“方三拜”的绰号,和诗僧贯休宁愿不被待见,也不从钱缪王将“十四州”为“四十州”的传闻,使得剧本缺乏鲜活和灵动,也体现出创作者相关文化积淀不足的问题。在《傅山进京》“古寺论字”一折中,关于书法的论述,对于董其昌、赵孟頫书法的评价,都是知者之论。对于康熙和傅山,作者了解很深很透,他们各自对书法的观点也成竹在胸,所以这一细节既推进剧情,又开掘了人物刻画的深度。剧中两人看似品评书法,实际上是两人政治观念的交锋。一个强调的是皇权的威严和绝对,一个强调的是反对奴性,主张人的平等和独立。另一方面,对书法的品评,又增添了剧本的趣味和文化内涵。

说到底,戏曲的繁荣不是靠观众的怜悯得来的,一定是靠编剧扎实的剧本、演员精湛的表演吸引观众自愿走进剧场得来的。我们一些原创戏曲剧目如果还停留在排练靠拨款,演出靠送票,自说自话,吹出的一个个戏曲繁荣的泡沫迟早是要破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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