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脆弱性视阈中的全球治理
2021-12-06马乔恩马俊峰
马乔恩,马俊峰
朱迪斯·巴特勒是当代著名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家之一,学界更多地关注她在女性主义、性别研究等领域的杰出贡献,而对她在政治哲学、生命政治等方面的思想却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通过对其思想发展过程的梳理,我们发现21世纪初以来,朱迪斯·巴特勒的研究重心发生了明显的生命政治转向。《脆弱不安的生命》《战争的框架》是她关于生命政治的讨论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这两本著作采用了“框架”“脆弱性”“操演”等概念作为分析生命问题的重要工具。巴特勒通过揭露和剖析美国布什政府发动的战争及其所引发的后果,探究了造成战争的社会、政治因素,揭示了生命的脆弱性本质。巴特勒的生命政治思想为唤醒人类对生命脆弱性本质的觉知,形成人类命运紧密相连的意识,构建一种使每一个生命都受到同等关爱、呵护、尊重、怜惜、哀悼的国际新秩序提供了重要启示,为建立更加公平、合理的全球治理体系,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真正实现全球善治提供了独特的思想源泉。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使得人类生命陷入极大的风险,全球公共卫生受到巨大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深刻理解生命的脆弱性本质,认清当前全球治理面临的困境与挑战,对于形成人类命运紧密相连的共识,团结凝聚全球力量,共同战胜疫情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框架:生命政治权力的布展方式
对生命政治的讨论首先要追溯到“如何看待生命”这一本质问题上来。不同的生命观决定了对生命的不同态度,进而决定了生命的不同处境。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生命曾被抛入无尽的黑暗,近现代以来生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解放,但同时也走向了更深层次的奴役,成为权力规训与治理的对象,这正是西方生命政治理论勃兴的原因。20世纪70年代以来,以福柯、阿甘本等为代表的学者们开始关注、反思人类历史上特别是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生命所遭遇的政治性统治和管理,生命政治理论自此勃兴。与诸多生命政治学者相比,巴特勒生命政治思想的独特之处在于其通过再现战争语境中生命的真实境况,直逼人的生命的脆弱性特质,从而将权力和生命之间的关系更加直观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而“框架”就是巴特勒构建其生命政治理论的重要概念之一。
巴特勒首先用“框架(frame)”对战争的目标展开了批判性的反思,她指出“框架”的首要作用就是锁定战争的目标。正如摄影时通过镜头取景,“框架”本身就意味着选择,例如选择特定的视角、拍摄对象、视域范围。当“框架”的这种选择应用于战争时,它就成为区分有资格受到珍视的生命和无权获得承认的生命的标准,从而拥有了对生命的生杀大权。“框架”利用视觉和话语成为战争的帮凶:“所谓的掌控与传播本就是阐释的手段,它可以解释谁的生命是生命,谁的生命只能沦为工具、目标、数字。”(1)朱迪斯·巴特勒.战争的框架[M].何磊,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6.可见,战争利用“框架”对人群进行区分,并加以塑造:框架可以表征为概念、文字、图片、影像等,这些表征方式是“框架”得以呈现的载体,也是权力得以贯彻的方式。
战争的发动必须同时具备诸多要素,其中支持战争的民意是促成战争最为重要的条件之一。但是支持战争的民意并非自然形成,相反,它需要被刻意塑造和精心维持。要使民众普遍认为战争不仅不可避免,而且合乎道义,甚至值得推崇,就需要在战争发动的过程中塑造和维持民众的认知和情感。巴特勒指出,塑造、维持民意的关键在于——战争的“框架”,它通过视觉和话语传播得以实现。“框架不只是单纯地呈现现实,而是积极地进行控制,有所选择地制造并强化所谓的真实。”(2)同①:10.也就是说,“框架”通过控制人们的可见、可知、可感、可读、可闻的范围,塑造出所谓的现实,剔除所谓的虚假。一旦“框架”得以确立,它自身就拥有了决定“现实”是否真实、是否合法、是否可以被民众知晓的权力。巴特勒讨论了拍摄设备在战争中作为物质工具如何发挥作用,并以照相机、摄影机来隐喻“框架”在战争中的应用。实际上,与枪炮等具有直接杀伤力的战争工具相比,照相机、摄影机在战争中记录的图片、影像具有更大、更持久的威力。“工具塑造、框定了能够进入视听表征领域之内的人,同时也排除了无法进入该领域的人。”(3)朱迪斯·巴特勒.战争的框架[M].何磊,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9.这就意味着,图片与影像能够神化、美化战争,掩盖战争的暴行,混淆民众的视听,颠覆民众的认知,在图片与影像的传播过程中,“框架”被重复地输入到民众的意识当中,从而逐渐形成一种霸权,使得民众产生对战争的认同。
战争的“框架”以无视、排斥、驱逐的方式剥夺了一些人的政治地位和法律权利,使得他们成为“无效生命(unlivable lives)”。这些无效生命非生非死,非生意味着这些生命被“框架”褫夺了人性(dehumanization),成为“非人”而被排斥在“人类”之外,非死意味着他们作为生物性的存在无法被彻底抹去。巴特勒的“无效生命”与阿甘本的“赤裸生命”有相似之处,它们都描述了在例外或紧急状态中,法律效力被中止,生命丧失政治权力和法律保护而成为动物性存在的状态。不同之处在于,权力制造“赤裸生命”借助的是“悬法”,而制造“无效生命”借助的则是“框架”。与“悬法”相比,“框架”的优越性在于它涉及的范围更加广泛,它包括“悬法”,但不局限于“悬法”,因而能使权力更加深入、全面地渗透到方方面面,从而对生命形成更彻底的掌控。与此同时,“框架”使得权力的运行更具隐蔽性、欺骗性,因而比“悬法”更能为民众所接受和认同。实际上,在福柯的生命政治中也有含义相近的概念——真理话语(discours de vérité),即一种“可以杀人的话语(discours qui peuvent tuer)”,它能够决定人的生存与死亡、正常与非正常、自由与监禁,福柯借“真理话语”这一概念揭示了话语与生命之间的直接联系。这种依据真理话语而构建起来的权力也被福柯称为“规范化权力(pouvoir de normalisation)”,但它与治理术的关系更为密切,福柯的生命政治之所以更多地讨论治理术,是因为在他看来治理术的兴起意味着主权的式微。而巴特勒所关注的恰恰是在治理术中日渐衰微的国家主权如何在战争中通过“框架”得以复辟。“我们以为已经落幕的历史产物仍然左右着当代政治,其存在也暴露了线性史观的谬误。”(4)朱迪斯·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与暴力的力量[M].何磊,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86.可见,只有对治理术布展的方式和主权在现代得以复辟的方式都予以关注,才能对政治作用于生命的方式、对人的生命处境有一个全景式的把握,从这一点来说,巴特勒的生命政治理论延伸、发展了福柯、阿甘本的思想。
究其本质,“框架”是权力运作的结果,“框架”的应用则是权力运作的过程。权力与“框架”的结合产生了一种隐秘而又无处不在的力量。“框架”本身并不具有主体性,但是它却具有了一种超越人的主体性,进而决定主体的存在、认知、行为方式的力量,原因就在于它背后的权力。因此,对“框架”的反思实际上就是对权力的反思。“框架”不仅决定着哪些生命值得被尊重,哪些生命将被置于死亡的危险之中,哪些生命的死亡值得被哀悼、被缅怀,而且掌握着承认或否认生死的权力。“框架”的存在往往使得民众对他人的生命处境一无所知,因而也就无法形成对自己生命本质的全面、正确的认知。对他人生命处境的感知,是人们理解社会环境给他人所造成的苦难的前提,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人们能够通过图像、声音、文字甚至身临其境去了解和感知他人处境的基础上。如果人们的视听已经被框定在某一范围内,那么他们就无法获得关于他人处境的真相,无法形成对战争的全面认知,也就不可能成为战争的反对者。
巴特勒通过对战争中拍摄设备的分析从更深层次上来说是为了让人们认识到“框架”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框架”已经成为权力在一切领域中布展的工具,在战争中受到伤害、甚至牺牲的生命是对“框架”最严厉的控诉。巴特勒以战争中“框架”的作用及其造成的灾难性后果为缩影,想要揭示的恰恰是“框架”在国际关系中对生命的全面控制及其造成的负面影响。“框架”是一种受社会环境、时局影响,由人主观操控、设置、改造而成的解释模式。这种解释模式将在一定的时期内对人的思想、情感、言论、行为产生规范性的影响,官方对“框架”的霸权往往是民众形成正确、完整认知的最大障碍。“特定的阐释框架暗中操纵着我们的道德回应。”(5)朱迪斯·巴特勒.战争的框架[M].何磊,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97.身处特定“框架”之中的人们,很难判断自己对待生命的态度是否理性。可以说,“框架”使得主体对一些事物的认知失去了主体性,在此过程中权力获得了某种主体性,从而支配和操控了主体的认知,帮助权力实现这种置换的就是“框架”。
“框架”不仅使战争不断蔓延,也使得全球治理日益失效。当每一个参与全球治理的主体都固守基于自身利益而建立的“框架”时,整个人类社会必将面临越来越多的冲突和矛盾,各国在“框架”上的固执己见正是造成全球困境的重要原因。一旦人类的未来、人类的生命之基建立在纷繁复杂、互不相容的“框架”之上,人类的生命将处于高度脆弱的状态之中,人类的未来也将岌岌可危。面对新冠肺炎疫情,西方国家开始构建各种“框架”,例如“中国源头论”“中国病毒”等不负责任、毫无根据的言论,企图将病毒标签化,从而推卸本国政府在抗疫中应有的责任,转移民众的注意力。这种言论不仅对抗击疫情毫无帮助,反而阻碍了人类共同抗疫的进程,这些言论否认了生命至高无上的价值,其本质就是使人的生命从属于意识形态差异、从属于政治利益。而身处这些“框架”之中的民众很难保持对生命脆弱性本质的认知,相反,他们很容易被这些言论所左右而丧失基本的判断力。因此,只有人类认识到“框架”的破绽、弊端,突破框架的束缚,生命才会被重新定义,人类才能形成共同战胜风险、灾难的合力,全球善治才有可能实现。
二、脆弱性:对生命内在属性的根本认知
作为一种隐性的认知规范,“框架”不仅使得民众进入认识盲区,更可能导致民众陷入行动误区。“框架”使得一些生命沦为数字、目标、工具,这些生命在战争中被摧毁却不能被哀悼和纪念,而那些在“框架”内的人对此却毫不知情,而成为权力盲目的趋从者。权力通过对“框架”的操演形成了对生命的控制、区分和管理,也使得生命陷入极端的不平等和脆弱之中。巴特勒指出,认识到“我的生命”同“他人的生命”息息相关,体会到每一个生命的脆弱处境,是认识、理解乃至重构与他人关系的观念性前提,而为了获得关于我和他人生命的正确认知,就必须打破现有的“框架”。在分析生命的本质性特征时,巴特勒并没有像阿甘本那样将生命直接置于赤裸生命的境地,相反,她承认政治对所有生命的权力,并提出了基于这种权力政治所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巴特勒采用了“脆弱特质(precariousness)”一词来描述生命的脆弱不安,从而揭示了自由主义背景下一些特殊群体的生命境况。
巴特勒关于生命脆弱性本质的理解构成了其生命政治理论的核心,她对生命脆弱性的分析回归到马克思关于社会关系构成人的本质这一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并对此作了本体论的分析。“脆弱特质意味着人类对社会关系网络与社会条件的依赖。因此,没有所谓‘生命本身’,只有生命的条件。唯有依托支撑条件,生命才能成为拥有生命尊严的生命,可堪哀悼的生命。”(6)朱迪斯·巴特勒.战争的框架[M].何磊,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70.在这里,巴特勒强调了生命赖以生存的条件,也就凸显了社会关系对人的生存的重要意义,她从人无法摆脱的肉体的存在这一基本事实出发,从根本上批判和否认了个人主义。“身体的存续有赖于社会条件与社会制度,这就意味着,为了‘生存’(‘存续’意义上的‘存在’),身体必须依赖外界之物。”(7)同①:85-86.这与马克思的表述高度一致:“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46.有生命的个人何以存在?“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及其他一些东西。”(9)同③:158.吃喝住穿的需求就决定了生命无法独立存在,必须依赖外界。因此,即使生命被排除在制度、法律、框架之外,生命也绝非阿甘本所指称的“赤裸生命”,而是仍处在各种关系之中的生命,这些关系伴随生命始终,或保护,或限制,或伤害着生命。但无论这些关系对生命产生何种影响,生命始终都无法逃避和摆脱这些关系,因为这些关系构成了生命存在的前提条件。“生命(脆弱不安的生命)意味着社会性的本体存在,这种存在挑战着所有的个体主义人类论调。没有支撑生命的各类条件,生命也就无从谈起。生命的支撑条件普遍具有社会属性,它们所确立的并不是独立个体的本体论,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依存关系。”(10)同①:65.可见,问题的关键在于保障、维持生命存在和发展的社会条件能否得到满足,而这些条件的满足则依赖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完善和修复。
人类的生存建立在与他者之间的关系之上,他者的存在是每个个体获得自我意识的必要性前提,个体的存在只有通过获得来自他者的承认才能真正得以确认。“每一方虽说确信它自己的存在,但不确信对方的存在,因而它自己对自己的确信也就没有真理性了。”(11)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142.当人们认识到对他人生命的呵护和尊重是对自己生命最好的保护时,这种尊重和呵护才能真正得以落实。“我需要守护你的生命,原因不仅在于我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原因是,没有你的存在,‘我’根本无法存在。自我同他人之间存在着复杂而充满张力的必要联系,我们必须依据这种关联来重新思考生命。”(12)朱迪斯·巴特勒.战争的框架[M].何磊,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102.正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依赖于他者而存在,每个生命都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我们对他人的生命也就有了一种义务。这种义务要求我们认识到自身生命的脆弱性,同时也认识到他人生命的脆弱性,从而自觉树立生命拥有同等价值的意识。这种对脆弱性的认知催生了各类政治需求与政治原则,并指认了政治组织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义务源自这样一个事实:我们自始至终都是社会性的存在,我们依赖自身外部的他人、机构乃至可持续的外部环境,因此我们的生命脆弱不安。”(13)同②:70.生命的脆弱性要求政治制度妥善处理生命的各种需求,为生命的维系和发展扫清阻碍,提供保障。“脆弱处境指的则是某种政治境况:某些人群无法受到社会经济网络的支持,因而更加面临着伤害、暴力与死亡的威胁。这些人群面临着更加严重的疾病、贫困、饥馑、流离失所及暴力问题,却无法受到任何保护。”(14)同②:74.因此,在生命的脆弱特质和脆弱处境之间存在着一种悖论:人的生命脆弱特质需要建立政治制度,为生命的存续提供各种条件,这就意味着生命要受到政治制度的限制而进入政治的“框架”之中;与此同时,处于“框架”之中的生命尽管排除了“框架”外的伤害,却将自己置于“框架”的统治之中,这就意味着“框架”随时可以将生命置于暴力、贫困、饥馑之中。这一悖论的存在提醒人们,当生命依赖于某种制度时,对这种制度本身的合理性、合法性应该时刻保持批判和反思。
作为生命政治理论的重要学者,巴特勒对生命问题的讨论发展和深化了西方生命政治理论。巴特勒所指认的生命的脆弱性及其脆弱处境,特别是由此导致的生命的丧失,拓宽了福柯意义上的生命政治,从而更全面地揭示了生命与权力之间的关系。生命既是生命政治权力作用的对象,也是其得以实现的媒介和工具。福柯强调现代社会中权力从“让人死”到“使人活”的转变,从而将生命政治确定为对生命的规训和对人口的调节。然而,对生命的规训和调节必须以生命的存在为前提。而巴特勒的研究恰恰关注了这一前提,她深切关注那些被当前的全球秩序边缘化、排斥,甚至肆意杀害的生命,从而扩大了生命政治议题的时空范围,也使得生命政治理论更加接近全球政治经济秩序下的生命真相。巴特勒发现了当前全球秩序中一个关于生命的悖论,那就是以默许、纵容威胁性、强加性的死亡来实现对生命的保护,在这种情况下,生命的牺牲被冠以保护生命之名,而这种对死亡的默许和纵容被冠以“国家正义”之名。生命政治不仅仅意味规训和调节生命,还需要首先确保生命免受死亡的威胁。回避生命的脆弱性,只讨论生命的有用性的生命政治是不完整的,同样,回避对死亡权力的讨论而只讨论生命权利也是不彻底的。
三、全球善治:生命脆弱性特质的必然要求
与其他生命政治学者的理论相比,巴特勒关于生命脆弱性本质的揭示更能使人类清晰地认识到全球善治的必要性、紧迫性,认识到全球治理与每一个人的生命境遇之间的紧密关系,从而积极主动地参与到实现全球善治的努力当中。关于人与人、国与国之关系和生命之本质的认识决定着各国在全球治理中的立场和行动,攸关不同人群、国家的兴衰存亡。一旦对人与人、国与国之关系和生命之本质做出错误的定位,就会将他者的生命视作威胁或多余,而这正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当下,对生命的脆弱性本质的认识能使人类对人与人、国与国之关系、生命之本质做出正确的定位,进而深刻意识到并自觉承担起应对全球风险、参与全球治理、保护生命的共同责任。
生命的脆弱性特质决定了人类的命运必然息息相关。“如果我的命运始终无法同你的命运分离,那么,这种关联就使‘我们’紧密相依;我们无法轻易否认‘我们’之间的关联,如果试图否认这种关联,就等于在否认某种塑造我们的基本社会条件。”(15)朱迪斯·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与暴力的力量[M].何磊,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33.人与人之间为何具有唇齿相依的关系?因为人类普遍具有脆弱的生存境况:一方面,人的生命和人的身体决定了人具有生存需要,要满足生存需要就必须与他人建立相互依存的关系。从这个层面来讲,“个人主义”就是一个虚构的概念,想象的共同体也是一种伪命题。自由主义认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原子式的个体,人与人之间充满着矛盾与冲突,为此人们需要订立社会契约来处理彼此之间的关系。与社会契约论的主张不同,巴特勒认为人与他人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不是人们审慎抉择的结果,也并非个人主观意志所能决定,而是一种先于社会契约、先于个人意志的关系。人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社会性的存在,人与人之间即使没有任何契约、协定,甚至根本互不相识、毫无了解,却仍然不可避免地相互关联着,人的任何需要的满足都要依赖他人,而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相互依赖、相互关联意味着每一个人对他人的生命都具有一种义务。巴特勒的观点彻底否定了个人主义,以及当前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之上的全球治理体系。“如果我们只为人类做出单一的定义,如果我们只按照单一的理性模式来定义人类的特性,继而将其强加到一切人类文化之上,那么我们就错了。”(16)同①:141.
人类历史上借文明之名行野蛮之实的悲剧从未停止,至今仍在上演。巴特勒对以美国为首的国家暴力展开了深刻的批判,她控诉暴力已经变文明为野蛮,“我们必须认清,以文明为名的暴力暴露了自身的野蛮:它将他者斥为低于人类的化外蛮夷,以此证明自身暴行‘合法’,从而对他者滥施暴力”(17)朱迪斯·巴特勒.战争的框架[M].何磊,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172-173.。施暴者通过“框架”将他者贬低为蛮夷,甚至是多余,将暴力合法化、合理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维护自身利益,保全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在霸道政治的主导下,军事强权为了自身的政治与经济利益,强行建立符合自身利益的政权。对于这种行径,我们不禁想说,这种全球责任根本就是不负责任,甚至同责任的本意背道而驰。……我们的确面临如下挑战:重新构想新型的全球责任观,以此批判帝国主义对这一概念的滥用,反抗其强加于人的霸权政治。”(18)同①:91.实际上,霸权主义正是借着保护生命的名义践踏着生命,无视生命的脆弱性本质,以维护、保障自身安全、利益为名,破坏和牺牲他国人民的幸福和生命。以美国为首的霸权主义以和平的名义进行杀戮、掠夺,这种行为不仅将经济和政治利益凌驾于人类的和平与发展之上,更重要的是它从根本上否认了人的生命本身,否认了人的生命的脆弱性本质,否认了“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否认了“我”对“他者”的责任和义务。“我”不能随意对“他者”施以暴行,对这一观点的理解不能停留在暴行所带来的不良后果上,而是要深刻认识和理解“我”和“他者”的关系,“他者”于“我”而言,是一种对象性的存在,我们互相依存,“我如果抹杀了他者,就等于摧毁了自身生命赖以维系的对象”(19)同①:103.。“我”和“他者”之间具有某种相互的责任和义务,这就决定了“我”不能通过暴力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
世界经济、政治、军事、科技和外交格局等正在发生着急剧的变化,战争并非人类面临的唯一问题。当前人类面临着经济危机、环境问题、文明冲突等多重风险,而这些风险不断地把人类的生命推向更加脆弱的处境之中。与漫长的人类历史相比,人类仿佛在一夜之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风险的剧增一方面说明当前全球治理方案的失效,另一方面也说明时至今日人类仍未真正认识到全球相互依赖、人与人之间命运相连的关系,没有认清自身生命的脆弱性本质。新冠肺炎疫情的侵袭再次警醒世人,如果人类不加反思地沿着西方发达国家所建立和控制的传统发展道路继续前进,后果将不堪设想。“今日存在的大量问题,已是只有从统一的自觉的类关系中才能得到彻底解决的问题。从群体存在、个体存在走向自觉的类存在,这是人类发展的必然趋向,也就是今日人类面对的发展现实。”(20)高清海.人类正在走向自觉的“类存在”[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8(1):1-12.世界各国之所以还有诸多矛盾、冲突,人类之所以在风险面前不堪一击,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人类对自身类存在本质的认识还不到位,在全球化业已完成的今日,人类的认知仍停留在一隅、一国、一族之“框架”内,尚未真正进入全球化阶段,这种认知上的局限性决定了各国在行动上的自私与狭隘。各国必须通过共同努力,突破不合理的全球治理体系,打破各国自身利益所建立的“框架”,从而构建新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实现全球善治,才能形成抵抗风险、应对困境的合力,这是政治经济发展、文明交流互鉴的要求,更是从人的生命脆弱性本质中生发出来的迫切需求。
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契合人的类本质的全球治理方案
以西方为中心的全球治理形成了一套以竞争博弈、个体价值为主的全球治理体系,这种体系下的治理机制和治理手段已经弊病百出,无法回答人类未来该向何处走这一重大问题。全球治理中出现的问题已经无法依靠某一个国家的力量来解决,一方面,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独立解决全球问题的能力,另一方面,各国的协商合作能够使全球治理更具合法性、执行力。“人类互相关联,容易彼此伤害,所以必须由这种共有的脆弱特质出发,凝聚多边的全球共识,保障人类的共存共荣,而战争行径却试图否认人与人之间无法改变的长期共存关系。”(21)朱迪斯·巴特勒.战争的框架[M].何磊,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100.可见,世界各国都应该积极主动地参与到变革与创新全球治理模式的努力之中,这是当前世界各国无法回避的时代课题。
谁的生命值得珍视?谁的生命得不到重视?如果人类处在罗尔斯所设想的“无知之幕”背后,一种普遍的正义、一种理想的全球善治或许能够实现。但是,当人们生活在特定的国家、地区之中,视听、思想受到“框架”的束缚时,要对他者、对世界产生一个较为全面和真实的认知就成为一件困难的事。在“无知之幕”无法实现的情况下,通往正义的现实路径就是重新认识人类生命的脆弱性本质,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希腊哲学中“认识你自己”这一命题的回应。对自身生命本质特征的认识是人类认识自己的关键所在,也是人类突破自身局限性的前提。人类要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就必须重新反思生命的本质,重新审视人与人的关系,“重新构想全球意义上的‘我们’”(22)同①:92.。能否认清生命的本质,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与相互依存,决定了人类能否超越国家、民族、文化的界限,从全球的视野理解国家之间、地区之间的命运依存关系,共同承担构建人类美好未来、实现全球善治的责任。
巴特勒针对如何实现全球善治提出的方案是“不行动”,这充分体现了她对霸权主义发动战争等“行动”的反对态度。任何暴力和强权都无法否认人类彼此间的依存关系,而世界各国越是固执己见、越是诉诸暴力,就越把人类置于更大的风险当中。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巴特勒指出,“如果‘行动’造成的主体牺牲了他人的福祉,那么‘不行动’可能会有助于我们打破自恋自私的封闭循环。‘不行动’有助于我们珍视人与人之间或固定或开放的社会纽带,在情感层面理解平等、主张平等,‘不行动’甚至可以成为一种抵抗方式,因为它能够拒绝甚至打破那些助长战争并使暴力永无止境的框架”(23)朱迪斯·巴特勒.战争的框架[M].何磊,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304.。但是,要真正实现对霸权主义的反抗,依靠非暴力、不行动是远远不够的。在当前人类面临的诸多风险面前,巴特勒的“不行动”方案显得过于保守和被动。巴特勒没有意识到,在她对“框架”和生命的脆弱性的分析中,反抗的力量已经逐渐生发出来,它以一种革命的、批判的力量存在着,一种实现全球善治的方案也呼之欲出,这种方案就是凝聚全世界的力量积极构建命运共同体。
从存在论的维度来说,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深厚的生命哲学基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合理性、合法性、可行性最根本地就在于它能够最大限度地呵护和尊重生命的脆弱性。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一种完善全球治理的范导性理念,为完善全球治理提供了一套具有影响力、说服力的话语体系和一套科学、完整的行动方案。只有当全人类真正意识到自身的生命特性和生命处境时,才能认可和理解人类的确是“命运共同体”,人类才能共同致力于打破不合理的全球治理框架,建立新的全球治理框架。“命运共同体”一词是对人类命运紧紧相连,人类生命脆弱而互相依赖这一事实的深刻揭示,是对世界越来越成为互相联系、不可分割的整体,人类世界共生共存这一事实的深刻揭示。“如果我们意识到自己正在历史塑造的领域内活动,这一领域内同时还有其他主体与其他活动的存在,我们就必须摆脱美国刚愎自用的防御性叙事视角,去思考我们的生命同他人生命之间的深刻联系。”(24)朱迪斯·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与暴力的力量[M].何磊,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10.人类需要的是抛弃偏见与猜忌,建立合作共赢、互利互惠、和平共处的命运共同体——一种应然的、规范的命运共同体。这就是在当今世界已然联系为一体时,仍然需要强调构建命运共同体的重要原因。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也为全球善治提供了极具科学性、可行性的实践路径。“我们应该倡导一种新型生命框架,那就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框架,以这样的框架作为审视问题的出发点,我们将会获得一个这样的世界图景:通过对话协商,建立一个持久和平的世界;坚持共建共赢,建立一个普遍安全的世界;坚持合作共赢,建立一个共同繁荣的世界;坚持交流互鉴,建立一个开放包容的世界;坚持绿色低碳,建立一个清洁美丽的世界。让战争远离这个世界,让贫穷远离这个世界,让罪恶远离这个世界,让光明照耀这个世界,使得生命获得平等的呵护与珍惜。”(25)马俊峰.朱迪斯·巴特勒的认知生命框架探究[J].西北师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5):44-50.建立平等、民主、和谐的国际关系就是要承认并接受各国在历史、文化、政治制度等方面的差异。从生命本体论的角度来讲,只有认识到生命的脆弱性以及生命本身对善的内在追求,才能摆脱狭隘的种族、宗教、文化这些外在因素的偏见,获得对自己和世界更全面的认识。全球善治的新方案越是能打破传统的“框架”,就越具有平等性、开放性、包容性,因而也能在更大的范围内尊重、呵护生命。对生命的尊重与呵护也就成为判断一种政治制度、治理体系良善与否的根本标准:只有为每一个生命的存续与发展提供保障的政治制度才是具有优越性的制度,只有为每一个生命的存续与发展扫清障碍的全球治理才是一种善治。
世界面临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人类该向何处去的问题是我们不得不思考和回答的问题。传统的全球治理方案都是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科技等视角出发展开的探索,历史和现实都证明了这些方案的失败,究其原因就是这些方案都没有触及人的生命本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的蔓延进一步验证了传统治理的失效,也从生命脆弱性的角度彰显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正确性和必要性。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从人、人类、生命的角度来理解和构建全球治理体系的一种方案,是人类在深刻理解自身生命脆弱性本质,清醒认识人类生命的脆弱处境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一种具有强大力量和显著优越性的全球治理方案。“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走出全球治理困境,完善全球治理的中国方案和中国智慧,也是人类走向美好未来的必经之路。”(26)马俊峰,马乔恩.人类命运共同体:一种完善全球治理的中国方案[J].阅江学刊,2019(6):80-88.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期待,随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不断推进,越来越多的生命将受到应有的呵护和尊重,人类将共同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