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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千年的历史文化宿命
——贾平凹小说《山本》的道德文化批评

2021-12-06张亚斌

河北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山本秦岭道德

张亚斌

(北京开放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北京 100081)

在我们所生活的地球上,有两个对象人类必须面对,那就是包含山川日月的各种物质存在以及漂泊在土地河流中的不死的灵魂精神。按照古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的观点,那是因为物质隐藏着大自然永恒不灭的自然规律,灵魂精神催生着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正是它们演化出千姿百态的生命现象,讲述出独一无二的生命故事,让人们通过学习、演绎和实践,掌握道德理性,诠释人生的价值,进入光辉的境界。[1]然而,掌握道德理性的路何其漫长,即使人类社会发展到高度文明的今天,人们仍被非理性的人性所奴役,经常干出许多利令智昏、惊世骇俗、伤天害理的恶事。用斯宾诺莎的话说,那是因为人类漠视了道德的理性力量,所以,人类发展全部的使命,就在于通过知识学习,引导心灵去思想,运用道德理性,激活真爱,克制感情,战胜人性,约束欲望,带给人们“心灵的自由和幸福”。[2]

解读《山本》,我们体悟到的正是这样的思想力量:只有培育道德理性,建设道德文化,形成道德文明,人类才能战胜盲目且十分强大的非理性,避免毁灭自身和世界,真正获得幸福和自由。

一、从寻根到寻梦:社会悲剧与文化悲剧的文化哀歌

《山本》是一部还原和呈现人类因非理性欲望而毁灭自身和社会的挽歌,一部写尽人间掳掠、虐杀、苦难和死亡的悲剧启示录。它通过秦岭保安队、预备旅、游击队、土匪、刀客、逛山、山贼之间为了各自利益,所发生的一场场殃及无辜、冤杀无辜的错综复杂的血腥武装冲突,描写了人类的残酷、暴力的血腥、人性的阴暗、社会的罪恶、历史的荒唐与生命的惨淡。小说中不乏砍头、剖腹、剜心、抽筋、用镢头将人活活打死、剥了人皮做人皮鼓、将人勒死或活埋掉、推入涡潭溺亡、从背后开枪毙亡、战争的炮火把人炸得血肉横飞、仅仅留下残肢断臂、面目全非的尸体横陈于旷野等毛骨悚然的悲惨细节,以及坍塌的城垣、房倒屋塌的街道、残破不堪的寺庙、失去生机的院落、芳草青青的河边、阴气逼人的森林、血流漂杵的河道等恐怖场面。其毫无人性和道德感的视觉冲击程度,大大超越了人们的认知极限和审美禁忌,明显具有超级现实主义真实倾向,甚至具有十分突出的暴力美学、残酷美学、死亡美学和恐怖美学特质。诚如生物科学家康纳德•洛伦茨在其著作《论侵犯性》一书中所言,人类对自己同类有一种先天冲动的侵犯行为,这种侵犯行为贯穿于整个人类历史中的各种战争和冲突,正是人类天性中尚存的那种侵犯文化冲动,使很多人成为丧失理性和道德约束的激烈挑衅者。因此,如何克制这种由人类先前祖先的群体防卫反应机制进化而来的激烈暴力情绪,是人类亘古迄今不得不面对的一个艰难文化课题。由于人类的好斗性是一种真正的无意识本能,具有侵犯性释放机制,和其他人类本能一样,会引起特殊的、极其强烈的快感,因此,人们很难求助于理性和道德责任去控制人与人之间的暴力冲突,但即便如此,我们仍要找到解决的具体办法,因为毕竟“暴力可以被合理化,但永远不能被合法化”(汉娜•阿伦特)。[3]

在《山本》中,我们就看到,各色人物利令智昏、丧心病狂、穷凶极恶、滥用暴力。长工张栓劳为当农会主席用烧煎蓖麻油灌死地主周长安,后加入游击队,又被叛徒和奸细刺死。神出鬼没的土匪胆大妄为,草菅人命。最典型的是五雷绑架岳掌柜,勒索不成,用石头将其砸死,长期盘踞涡镇,奸淫掳掠,最后被同伙王魁害死。杀人越货的夜线子,为抢路人包袱,用撅头将人砸死。各路匪贼,明争暗斗,互相开打,手段极为残忍。逛山头领林豹抓获土匪牛文治后,敲碎脑壳,掏出脑浆,塞进麻绳点天灯。更为可悲的是,为了匡扶正义,由广大农民发动的麦溪县暴动,为阻击保安队的进攻,杀死劣迹的官员不多,却杀死被视为累赘的清廉县长李克服;游击队在虐杀土豪及全家后,为防走漏消息,杀死了过路的老婆婆和小孩;在云寺梁休整时,李得旺割断溜崖人的绳索,致其摔死;冉双全奸淫不成,掐死土匪五雷老婆。阮天保与县保安队为攻打涡镇,将在县城谋事的涡镇人当人质,并杀死多人,力图瓦解涡镇人的防守意志,他们频频残杀游击队员,甚至将红军头颅悬挂于旗杆上,红15军团领导因私欲、权欲和派系斗争,对内部残酷清洗,使得井宗丞等红军精英殒命。各种力量相互争斗,时分时合,相互仇杀,没有固定规则,只有永恒的利益和无穷无尽的暴力,没有永远的朋友,为了各自利益,什么事都敢干。

《山本》就是这样一部描写人类走在愚昧道路上,完全丧失文明理性的挽歌,它向人们描述了暴力人性的历史久远和不可战胜。告诉人们,为了私欲和利益,展开无始无终的杀戮和毁灭,是人类几千年所做的唯一乐此不疲的事情。即便是在美丽无比的秦岭山中,这种刀锋舔血的日子仍司空见惯。人类用暴力的血腥、恐怖和毁灭,人性的丑陋、残忍和幻灭,生命的无望、堕落和陨灭,思想的愚昧、混沌和寂灭,情感的迷离、失衡和湮灭,理性的柔弱、沦丧和明灭,道德的空洞、虚伪和泯灭,彰显了自己的可耻、可悲与可叹。它告诫我们,一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要看人对人怎样就可以了。所以在《山本》中,我们看到愚民与强权对生命存在的蔑视和嘲弄,对生命尊严的冒犯和亵渎,对生命价值的怀疑和否定,对生命权利的侵犯和剥夺,对人类普遍存在的文明道德理性的亵渎、讽刺和揶揄。唯此,《山本》中那些崇尚暴力的主人公,杀人如同儿戏一般,随意剥夺他人生命,一念之间,就毁灭了一个家庭。他们以杀人为快,竟从未有丝毫愧疚和犯罪感,绝无一点忏悔和救赎之意。

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人竟如此残忍、卑鄙和无耻。在朗朗天空之下,干出如此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的铁石、蝎毒心肠,如何锻造而成?小说虽没直接揭示,但却通过大量原生态地域文化语言描述,道出其具有此种残忍集体文化人格的人类文化学根源。并通过文化寻根,找到了人类共有的原始狩猎暴力文化基因,阐释了几千年历史上屡屡上演如此惨绝人寰生命悲剧的特殊社会文化根源,并委婉表达了期望中华民族走出万劫不复的民族灾难怪圈,通过道德理性救赎,最终实现民族复兴的美好心愿。无疑,作者希望借此揭示中华民族生存状态,对民族集体文化心理结构作深层次挖掘,对沉淀在我们民族集体文化人格中的丑陋文化意识、行为和习惯进行反思和批判,以求重构民族集体文化人格和精神。

二、从山本到人本: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文化背反

如果说《山本》的核心要义就是通过民族文化寻根、批判、建构和超越,打造适应现代化历史进程的民族理性精神,尤其是民族道德理性精神,进而将文学艺术的“历史之根”和民族复兴的“现实之路”紧密联系在一起,那么,作家之所以为其起名“山本”,是希望我国走一条从“山本主义”到“人本主义”的发展之路。而其中的“山本主义”,无疑就是生态主义、万物平等主义、生命至上主义、文化多元主义。正是它,孕育了人本思想道德萌芽。如同陈寿朋所言,生态文化是一种生态价值观和文明观,它反映人类新的生存方式,即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存方式,是人在更高层次上对自然法则的尊重和回归,不仅预示着人类文明已从传统的工业文明转向生态文明,也表明人类将以自然法则为标准来改进生产生活方式。而且作为一种世界观,它主张用生态学观点解释现实事务,认为传统哲学是人类中心主义哲学,过分强调自我利益;在处理自己与他人和群体的关系上,忽视和谐关系构建;在对人与自然的理解上,崇尚人对自然的征服和索取。这种认识论,不仅使人类越来越远离自然,备受自然惩罚,而且使人与自然的关系陷入恶化,因为利益而紧张对立乃至冲突,酿成凶残杀戮的人间悲剧。[4]

《山本》反映的正是这样一种情况。它力图通过对秦岭美丽地形地貌、动物植物,以及整个生态系统的全面艺术描述,形成与丑陋人间的强烈对比。秦岭承载了很多美好的自然现象,作品通过麻县长一群人,对秦岭中各种动植物习性作了详尽交代。并以现实秦岭为艺术再造对象,构架出一个包括平川、方塌、三河、桑木、麦溪、南阴、安邑等县在内的广阔山区行政区域。这里风光旖旎、地肥草丰、林木茂盛、鸟鸣静幽、禽兽出没、雾霭密布、河流潺湲,有白河、黑河、涡潭等名胜,它们与秦岭里的百姓、风俗和民情共同组成一个混莽而充满生机的神秘山林世界。显然,这里边蕴含了丰富而又深刻的人类“崇物主义”思想,就像日本学者冈田武彦所言:对人而言,物即命,命即物,人虽为物之灵长,然一旦无物,生即不复存在,人之所以产生对物和生命的崇敬之念,是因为对物养育生命产生了感激之情,所以,其间的关系是万物一体、共生共死的仁义关系。这种与宋明儒学环保意识一脉相承的思想,把动植物与自然界看作宇宙生命意义的体现,主张通过“观物”以体验宇宙生命;又和道家的万物有灵“造物”观念相通,认为对“道”这个“造物者”和“物”这个自然对象的崇拜,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要求人顺应造化,物我合一,超越世俗,看破人间是非、得失、荣辱等二元对立关系。所以,日本的“崇物”哲学,崇尚物我合一,大我与小我合一,不是简单的自然归隐哲学,而是一种与自然和谐相处、共在共美的生态哲学。它源于自然面前人与万物相互平等的“万物和谐论”中国哲学思想,其特点是善于把事物对立起来思考,从一体立场出发对其加以调和,讲究追求穷理与尽性、唯精与唯一、博文与约礼、道问与尊德的二元文化哲学。在生活中,主张通过中庸和中和,将矛盾两方面融合在一起,以促进双方相互协调,并行不悖,结果是创造了行天理、尽人事的道德处世哲学。日本在吸收我国思想文化基础上,发展出把自然之物与人文之物等量齐观的“万物中心论”崇物哲学,形成了对自然界感激、报恩的道德伦理哲学观念,铸就了神道以天地万物为父母、将自然界视为生命赐予者的自然伦理哲学和对自然界发自内心敬畏的宗教道德伦理情结,以及自觉爱护自然的文化意识人格,从而建立了生命与自然更为紧密联系的宗教文化,它反映了日本在引进、吸收、消化中国传统文化过程中形成的独特思维方式。[5]

然而可悲的是,这种亲和自然的思维方式,在我国已成为昨日黄花。在国家中央公园——秦岭这个美好的自然环境中,人们因各自利益而相互争斗、厮杀,土匪、刀客、逛客、山贼走马灯似的次第登场,不仅破坏环境,还祸害百姓。所以,小说愈是表现秦岭自然风貌的奇幻与壮美,就愈发衬托出秦岭人心的阴冷和自私、人性的扭曲和凶残、社会的丑陋和龌龊;愈是表现秦岭自然生态的混莽和靓丽,就愈是显现出秦岭社会生态的混浊和黑暗。谁曾想到,秦岭自然生态的丰富性、美丽性与社会生态的复杂性、丑陋性形成令人诧异的鲜明文化对比。山水的灵秀、植物的娇媚、动物的矫健、风景的悠远,与强悍的民风、人性的凶残、罪恶的残忍、生命的脆弱等,形成了相互对照和映衬的鲜明文化矛盾。人们怎么也不相信,这么美好的自然环境,竟培育出了一群凶残的社会人群,一群与大自然的美完全对立的异己力量,大自然愈美,就愈发显示出他们的丑恶,他们成为一个抛弃自然审美律而信奉社会审丑律的典型对象群体。他们的存在,导致秦岭社会文化和自然文化之间,出现一个非常严重的二律背反文化现象,使得二者成为一个二元对立文化联结关系。从此,秦岭自然文化代表着善德,秦岭社会文化代表着罪恶,前者的存在,似乎只能是为后者提供镜像,激发其产生羞耻之心,从而促进其向善德方向修炼和转化。

诚如康德在谈到实践理性的二律背反规律现象时所言,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但却不能剥夺他人追求幸福的权利。对人来说,对幸福的追求必须是德行的准则和动因,而德行准则必须是对幸福起作用的原因,所以,把自私的人性、欲望和情绪等构成的意志规定,设置为对他人幸福的戕害,是非常不道德的,因为这些不道德的主观意志根本不能建立起任何德行,它决定在现实中作为意志规定的后果,原因和结果的一切实践联结,都不是取决于意志的道德倾向,而是取决于人对道德规律知识的掌握,以及将其应用于社会实践,形成知行合一的能力。所以,在现实中,人类只有恪守自然道德法则,追求相对的善,才能避免生活中出现二律背反文化现象及其对幸福人生的伤害。否则,我们只能获得生命的桎梏、生活的囚笼、人生的痛苦、命运的悲剧,并在追求无道德自由的过程中,仅仅得到生理的快意、罪恶的惩罚,而从未收获精神的解放、行善的快乐。[6]

三、从恶德到善德:卑鄙人性与高尚人性的文化分化

在《山本》中,阮天保是享受生理快意、抛弃道德理性、收获罪恶惩罚的反面人物形象,他象征卑鄙人性,是卑鄙文化人格的化身。而麻县长是追求正义精神、践行善良道德理性的正面形象,象征高尚人性,是高尚文化人格的代表。他们一个代表至恶文化力量,一个代表至善文化力量。

作为船帮帮主的儿子,阮天保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这个读了三年初中的涡镇人,好歹算个知识分子,但却为了追求自己的人生快乐和幸福,从来不顾忌别人的感受,他干的事备受人们鄙夷。他会骗发小杨钟的葱油饼吃,在龙马关做保安队驻守班班长期间,与井宗秀、杜鲁成合作,动员涡镇人配合县保安队,灭了王魁一伙土匪,成立了69旅预备团,专门训练部队,他训练士兵的方法谁也没想到,是让大家比试看谁能最快拧下蛇头。他生性凶残,把捉来的蝎子蘸了面酱生吃,剁了放排人养的熊的一只掌,仅仅是为了满足贪婪口欲。他为所欲为,故意把一个卖醋的当探子,打得哭爹喊娘,一条胳膊骨折,三颗牙齿飞掉。他从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杀了县保安队队长取而代之。他做事很绝,从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余地,为壮大自己的力量,让保安队到预备团辖区纳粮收税,将69旅拨给预备团的五十支枪、百十箱子弹和手榴弹截为己有,逼得预备团武力抢回。他又率保安团攻打涡镇,结果在预备团和12师的两面夹击下全军覆没,最后只好和警卫邢瞎子灰溜溜仓皇逃跑。无奈中,他们投靠了游击队,每次打土豪时,率部夺财杀人,不分老幼,为抢土匪曹地的驳壳枪和烟土,杀掉其一家五口,还在山林中放了一把火,不仅烧死曹地一伙三人,还烧死黑松、青冈、白桦、藤蔓等植物以及松鼠、野鸡、蛇、獾、野兔、黄羊、狼、熊、野猪、麝等动物。

阮天保这样毫无底线的人,必然是人生道德哲学践行的失败者,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最终成为《山本》社会中的最大政治赢家。显然,从此角度看中国两千年封建社会专制史,就会发现:这样人物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正由于其无耻,所以其无所不用其极,最后走向成功。他害死许多无辜人,诱杀了游击队战友井宗丞,用冷枪杀死发小、好友和死敌井宗秀,但在率部攻陷涡镇后,却开辟了自己的人生新时代。这正是作家埋下的一个意味深长的伏笔。虽然他没交代阮天保的人生结局,但这重要吗?似乎十分重要,但又不重要。因为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这样的人一般都会混得人模狗样,成为社会的王者,并笑到最后。就像老百姓所总结的那样: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当然,这也正是阮天保这一人物形象告诉我们的。

在《山本》中,麻县长是位有抱负的文人县长,他怀抱造福一方的雄心壮志来到秦岭深处的平川县任职,积极肯干,整饬政务,释放无辜,巧断民争,搞调查,推发展,不遗余力,数十天不归,到处了解、记录和整理秦岭的山川水文、林木植物和各种动物的生态分布情况,为秦岭发展寻找决策依据,甚至想写一本报告这些内容的《秦岭志》。然而现实情况是,他生逢乱世,空有一腔抱负而无从实现,就像井宗秀在与他的对话中所说:县长满腹诗书,来秦岭实在委屈了你。而他则回答:倒不是委屈,是我无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正是因为面对物欲横流、尔虞我诈、匪贼横行的社会环境,他没有强有力的后台支持,空怀挽国运于倒悬之志,却无力扶大厦之将倾,结果被上级漠视,被同僚排挤,受到史三海、阮天保以及井宗秀等手握兵权的强势人物掣肘,遭受保安队、预备团的挟持。他平生最大功德是从预备旅枪下救出了行将被执行死刑的阮氏家族十几口人,完成了自己所钟情的《秦岭志》山水草木虫兽卷整理。他在县政府门口写了一副对联铭志,上联是:六百里秦岭之地,每嗟雁肃鸿哀,若非鸾凤鸣岗,则依人者,将安适矣;下联是:万千山蹊径之区,时叹狗盗鼠窃,假使财狼当道,是教道也,安可禁乎。他一生如传统知识分子一样,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爱秦岭,就是想为秦岭做些什么,因为秦岭北阻风沙而成高荒,酿三水而积两原,调势气而立三都,无秦岭则无黄土高原、关中平原、江汉平原,秦岭功德齐天,改变了半个中国的生态格局,自己虽不能为秦岭添一土一石,却能记录草木,将其写成一本书,而这也就是他能为秦岭和秦岭人民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

麻县长不畏艰险,跋涉于深山密林中,浪迹于大川涧水间,看到许多匪夷所思的动物。像通身是金丝一样毛的猴子,有人样大眼,发声和人说话节奏差不多,能大声呐喊,会嘟嘟囔囔,就是人听不懂,它们群聚,雄猴内斗不断,一旦胜出,所有雌猴就归其所有。还有一种叫毛拉虫的,冬天钻进土里,夏天身上长出一根茎草,花开得十分妖艳。他还看到空中交配的鸟,长着狗身子人脚的熊,逃跑时不断变化皮毛颜色的狸子,求爱成功甘心让雌性吃掉自己的雄性螳螂,一种牙特别长、伸在口外如象般的野猪。他发现,这些动物从没伤过人,当野猪吃蛇啖虺时,人就在旁边看着也不会发生什么事;冬季,熊蛰伏在山洞里,人知道熊胆值钱,熊的胆力春天在首、夏天在腰、秋天在左足、冬天在右足,但也不去杀。正因他热爱动物,所以能听懂动物语言,结果有天晚上醒来后,听到树上两只山鹧鸣叫,一只发出滴溜声、尾音上扬,一只发出哈扑声、尾音下坠,非常好玩。更炫的是在他和县政府随员入驻涡镇新县址那天,一群来自深山老林、极为罕见的绶带鸟飞到镇上,在空中飞翔,它们似专门来庆贺县行政中心迁址,和虎山中的鸟类如白鹭、黑鹳、斑鸠、噊鹛、酒红朱雀、金雕、红脚隼等,构成了一个鸟类大观园,给人们带来快乐。麻县长是个严肃的学者,不仅记录禽兽,也记录草木,他采摘蕺菜、大叶碎米荠等多种草木,对其根、茎、花、果,形、状、颜色、数量等作详尽描述。他自比秦岭中的一棵树或一棵草,把书房命名为“秦岭草木斋”,自觉践行“心将流水同清静,身与浮云无是非”的人生道德哲学。常看窗下十几盆自栽的花草以自赏,其中有地黄、荜茇、白前、白芷、泽兰、乌头、青葙子、苍术等。还有一盆莱菔子,那是他十分喜欢的,这种花春来抽高苔,夏初结籽角,根像萝卜,无论生吃或炖炒,都能消食除胀,化痰开郁。这就是他,一个具有人文情怀的知识分子,挚爱着秦岭中一切,通过锲而不舍的努力,最终完成了《秦岭志草木部》和《秦岭志禽兽部》的编纂。

麻县长虽处江湖之远,走遍秦岭的山川林壑,但作为一个县长,他身处庙堂之上,不能不忧其民,所以,他一直希望自己所治理的平川县,如同秦岭中的风景一样美丽、祥和、平静和安好。可他的这点奢望注定不能实现,随着游击队攻打涡镇的炮声此起彼伏,预备旅士兵的血肉之躯和涡镇的房屋一起灰飞烟灭,他彻底绝望了。于是,在涡镇战火纷飞、血雨腥风、生灵涂炭的悲惨日子里,他纵身跳进涡潭,在象征着社会历史文化旋涡的那个湍急河流中,结束了宝贵生命。他最终仍无法忍受现实的黑暗和社会的不可救药,于心灵的煎熬、挣扎和绝望中,孤独地选择死亡。斯人已逝,他虽潭沉肉体,却留下不朽的爱国精神,他的《秦岭志草木部》《秦岭志禽兽部》两部珍贵手稿,作为他一生的重要精神财富,将长存于世,并传之后人。

阮天保与麻县长截然不同的人生命运说明,现实生活中,那些具有邪恶德行的人,往往因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很容易达到自己的目的,获得人生成功。而那些具有善良德行的人,往往因做人做事循规蹈矩,而经常命运多舛,备受折磨,很难善终,很难获得人生的幸福和快乐。这也许正是涡镇人在那个时代的生活中,普遍遭遇到的二律背反社会文化情境和人生哲学命题。那些德行善良的人,永远只能独吞人生苦果,注定与幸福无缘,仅仅收获人生的痛苦和悲剧。而那些德行邪恶的人,却常常收获人生的美满结局。为什么会这样?从人类文化学角度看,是因为他们具有良好的社会政治直觉,本能意识到只有站在极端丑陋的政治立场,才能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利益。尽管这样的立场与常人所认可的普遍价值相互矛盾,甚至是不道德的,但若坚持这样的立场能够带来成功,他们便一意孤行。如黑格尔所言,这些人一生注定不可能建构追求真理的精神文化人格,只能成为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他者”——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真理的颠倒”。所以,当他们的肉身自为地存在于科学之外时,科学在形式上就呈现为不现实的东西,从而失却了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一个真正的人的精神。[7]正是这种肉体存在和科学灵魂的二律背反文化现象,用它的矛盾辩证法和人生哲学证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对于那些失去道德灵魂的人而言,他们活着,只是为了证明真理的沦陷和人生的荒谬;而对于那些肉体死亡、精神活着的人来讲,他们却英灵永在。它说明,真理虽可被侮辱,但其仍是真理,终将长存于人们心里。由是,像麻县长这样品德高尚的人,注定要成为真理传承者,他虽在邪恶力量面前殉难,但却以高尚文化人格永垂不朽;而那些经常亵渎真理的人,诸如阮天保等,终因卑鄙行为而被人唾弃,成为卑鄙文化人格的典型社会符号,被活埋到岁月深处,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阮天保和麻县长两种不同的人生命运结局,恰如《道德经》所示:“欲望令人智昏,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所以,乱世里,恪守道德处世哲学的人,能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信奉万物莫不贵德。这就是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和谐发展的永恒定律,正是它,激励善良的人,穷其一生,坚守“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的人生哲学,践行“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的人生理念,平和做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这也就是所谓的“玄德”或“大德”。诚如《易经•系辞》语:天地之大德曰生。《尚书•大禹谟》云:好生之德,洽于民心。上天且有好生之德,大地尚有载物之厚,生人当有怜悯之心,君子自有成人之美。阮天保之流,对此当谨记。而对于麻县长,这些话既是其人生的座右铭,又是其人生观的表征,更是其通过人生社会实践得出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四、从心智到德智:艺术精神与民族精神的文化超越

高尚人格与卑鄙人格的道德实践观和精神存在观表明,检验人生价值的依据就是看人觉悟真理的 心智和实践真理的德智是否健全,如果一个人对人由心智和德智组成的大智有清醒的认识判断,那么这个人必然能实现人生价值的生命、精神和文化超越。诚如卡西尔所言,人被宣称为不断探究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生存的每时每刻都不断审视自身生存状况的存在物,其生活价值就是在审视中进行自我反思批判,对理性问题给予理性回答,人类的道德知识就包含在理性的问答中,正是依靠这种对自己和他人作出回答的能力,人成为一个有责任的存在物,成为一个道德主体。[8]唯此,日本著名文化学家福泽谕吉认为,文化寻根的目的,就在于塑造人类的文明精神。文明精神是什么?就是人民的风气。于国民来讲,可称作国民的风气;就时间来说,可称作时势;就人来说,可称作人心;就国家来说,可称作国情。文明精神,可被称为一国的人情风俗,要获得它,就要排除障碍,向一切先进国家学习,学习其智德,因为文明就是人类智德进步的状态,所以,一个民族的文明精神,就是要启迪整个民族成员的心智,使其成为一个个具有高尚道德情操的人、智德兼备的人、具有文明人集体文化人格的人。[9](P12-13)

据此观点,《山本》中那些肆意施暴的人,无疑都是野蛮人,作为掌握平民百姓人生命运甚至性命的人,如不将其改造成为文明人,类似《山本》中那样草菅人命的悲剧还会无休止上演,最终酿成我们中华民族更大的历史悲剧。就像贾平凹本人所言,在秦岭人生活的那个战乱年代,这些人胡作非为,将中国的大好河山蹂躏得千疮百孔,到处一片残垣断壁,万户萧疏。所以,秦岭里就有了那么多的飞禽奔兽、那么多的魑魅魍魉,他们竞相登台表演,这是一种丑陋的文化表演,如果不从根本上治理这种野蛮的“文化表演病症”,重塑这些人的心智和道德,形成文明的理性,那么,我们中华民族复兴的梦想,可能遥不可及。正是这些人的罪恶,造成了民族、社会的巨大灾难,使得神州大地除了无尽的死亡,只剩下一场荒唐,而秦岭什么也没改变,依然山高水长,苍苍莽莽。它们并未改变人民渴望爱的文化心理情感,结果,无论在山头或河畔,还是在石头缝里和牛粪堆上,爱的花朵都仍然在开,人们不禁慨叹万千,唯有永远完善爱的心智和亘古美好的德智,才是建构人类最美好的理性,才能续写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文明。[10]

由此可见,启迪心智,重启德智,是恢复文明理性的基础,是中华民族振兴民族精神、走向文明复兴的重要文化阶梯。如福泽谕吉所言,每个人的智德,实乃国家智德、人民智德的反映,它关系到社会文明风气的形成和发展方向,所以,重构完善心智和完美德智的民族文化理性精神,无论是为现在还是为未来,对国家当然是不可缺少的。[9](P42-43,58)苏格拉底指出,人类所有的苦难,民族的集体堕落,所有罪恶都起于无知,都源于心智不健全和德智不开化,只有无知的心智和无德的人性,才会导致悲剧和死亡。所以,尼采说,一个有贤德的英雄,必定是美德和知识、信仰与伦理兼备。[11](P112)坚守道德,就能铸造出维护生命存在价值的自由意志,培养出坚守社会责任的遗传密码和文化本能,形成反对诽谤的思想原则行为底线,激活禁止破坏的人生勇气和文化动因,坚定终结毁灭的文化意识和行动自觉。[11](P11)

心智和德智的大德建构是如此重要,它关系到中华民族能否凤凰涅槃,浴火重生,重塑集体文化人格,重建民族集体文化精神。就像张岱年所说,现在中华民族面临的历史课题是急起直追,既要坚持民族文化延续和变革,学习现当代西方科学知识及其实证科学观测分析方法;又要发扬争取独立自由人格和尊严的传统,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就像《礼记•中庸》告诫的那样,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启迪明智,人一能之,则己百之,人十能之,则己千之,果若此,我们中华民族就能实现文化进步、全面复兴的伟大梦想。否则,就会文化落后,引发内乱,酿成《山本》里那样自相残杀的社会历史悲剧,断送民族复兴的世代梦想。[12]

《山本》的艺术叙述告诉我们,人类社会中,道德精神是一个社会实现人生公平、发展正义、生态文明的逻辑起点,它挺立在法律这道最后的文化防线之前,阻击着欲望的泛滥和非理性的滥觞,激励着人们知行合一,实现自己的文明人社会价值。因此,觉悟道德,是中华民族的宝贵财富,两千五百年前,老子就写出了振聋发聩的《道德经》,完成了中华民族最初的思想文化启蒙。是故,追求道德就成为国人集体文化人格中最有活力的文化因子,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引得无数仁人志士前赴后继,自强不息,独善其身,兼善天下。但是,中国社会曲折的文明演进史也表明,践行道德的人生之路何其艰难,历朝历代,无数痴心不改、知行合一的人,最终却成为道德文化的殉难者,而还有很多人,却“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最终堕落为道德文化理论和实践的“两面人”,从而造成在一个个道德高歌的时代,强权者践踏道德,道德文明全线失守的混乱状况。《山本》主人公生活的时代,就是那样一个无德之人无法无天恣意横行的时代,由于道德信念丧失,社会法律机制缺失,无知者无畏妄为,仅仅将道德文化视为表面的遮羞布,而在实际行动上从来不拿道德当回事,结果,他们在语言上倡导道德、弘扬道德,将道德视作社会发展的主旋律,但在行动上却从不遵守道德、践行道德,而是蹂躏道德、破坏道德,造成社会的不和谐和大动荡格局。由此观之,对于我们中华民族而言,如何超越业已延续了两千多年的道德理论和道德实践相互矛盾冲突的二元文化悖论,就成了每个时代中国人都无法规避的社会文化命题。虽然我们一直无法超越它,但是我们又必须超越它的桎梏,以及它带给我们民族的悲剧文化宿命。虽然它很早就横亘在我们每个人面前,就如同难以逾越的秦岭文化,不仅使“雪拥蓝关马不前”,而且使“人到困境行觉晚”。但是,它仍告诉我们,不管是谁,是政府官员、军中强人、商界大佬,还是平民百姓,只有每个人都保住人生的道德底线,尊重和捍卫每个人的生命和自由权利,保护其劳动致富的神圣财产不可侵犯,建立一个道德约束和法律惩戒相结合的社会民主政治体制与机制,一个德治和法治相得益彰的现代公民社会,实现法律之内没自由,尤其是没有掌权者的自由,那么,我们中华民族才能最终突破历史的周期律,超越两千多年的民族历史文化苦难宿命。而这或许正是《山本》通过文化人类学考察所要告诉我们的终极文化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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