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其孤独感的影响探究
——基于CLHLS2018数据的验证
2021-12-06朱荟
朱荟
(南开大学 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天津 300350)
1 问题的提出
老年孤独不仅是心理情感的个体层面问题,更是一种严重的社会问题。人类史上可能从未有过这样一个时期,人们在空间上高度密集且在通讯上即时连接,原子化的个体却愈发疏离与寂寞,个体主义在社会关系结构性变迁中得以崛起。孤独既是现代人的通病,更是老龄社会的悲哀事实。老年人逐步进入生命历程的后半程,他们以各种形式及不同程度地退出社会场域、转变社会角色、减少社会交际,这一群体所感受到孤独体验和孤独隔阂更为清晰与明显。21世纪初,欧洲健康、老龄化与退休调查(SHARE,2006-Wave1)的大规模数据反映出老年孤独已经成为欧洲跨国界、跨文化与跨种族的社会事实(Sundström et al.,2009)。2019年英国国家统计局的社区调查数据显示,大部分的英国老年人独自生活,并且三成以上受到孤独的困扰(1)Office for National Statistics(2019),Community Life Survey:Focus on Loneliness:https://www.ons.gov.uk.。我国老年人孤独问题同样不可小觑,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在《中国老年人生活质量发展报告(2019)》指出,中国近三分之一的低龄老年人感到孤独,在高龄老年人中这一比例过半(党俊武等,2019)。由此可见,老龄化与高龄化的社会新形态下老年人孤独问题正成为亟待关注的研究议题。
社会参与作为实现积极老龄化的三大支柱之一,旨在让老年人融入社会,重返“不仅仅是体力活动和劳动”,更包括“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精神和公益事务”的实践领域(2)联合国公约与宣言检索系统,第二次老龄问题世界大会——政治宣言:https://www.un.org/zh/documents/treaty/files/A-CONF-197-9.shtml。。国内外大量研究表明,社会参与这项极具理论意涵的社会决定因素,能够有效抑制老年社会隔离和增进老年社会凝聚,并对孤独感和自评健康等多项老年身心健康指标具有重要影响(Phillips,1967;陆杰华、李月,2017)。诸多研究充分肯定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其孤独感产生积极效应,但其间的具体影响机制也是学界争论的一大焦点。一方面,有研究强调社会参与这一学理概念中“群体交往”的意涵,认为社会参与之所以能够对老年人孤独感产生积极作用,是因为主张老年人重返社会生活,努力融入各种社会事务和社区生活,以“社会参与再生产(reproduction of social participation)”代替“社会隔离的复制(reproduction of social isolation)”,通过恢复中青年人一样的社会交往与生活方式践行积极老龄化(Morrow-Howell,2014)。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实证研究质疑重塑“群体交往”在老年人,尤其是高龄老年人社会生活中的必要性、可行性与可及性。老年群体很有可能无法有效度且长时间地聚拢在社会组织与社会活动中。那么,例如“读书看报看电视”这种老年人自娱自乐和休闲性质的“自我消遣”,是否能够作为社会参与的测度?这种不具备群体交往意涵的社会活动是强化老年人的社会隔离,还是削弱老年的社会面向与孤独?(Toepoel,2013)
本研究以上述的研究争议为切入点,重点关注中国语境下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其孤独感的影响机制,以此辨析“社会参与-孤独感”理论话语在中国适用性。相比西方社会“捆柴式”的团体格局,中国社会是一种“差序格局”模式,社会形态差别加之家庭观念转型共同塑造出当下我国老年人社会参与的特殊性。中国老年人社会参与更多表现于具有个体偏好意味的休闲娱乐、日常锻炼和家庭照料等方面,却较少体现在具有社会网络含义的组织活动、志愿服务和社区工作等内容上(张文娟、赵德宇,2015)。在已有研究基础上,本研究一方面强调闲暇时间是我国老年人社会参与的主要方面(谢立黎、汪斌,2018;李月等,2020),并充分考虑到闲暇参与对我国老年人健康的影响(王伟进,2020);另一方面从我国老年人社会参与的交往性或者互动型的维度进行概念界定,强调社会参与是否需要产生社会联结作为概念划分的依据,将这一类型的社会参与区分为“自我消遣”抑或“群体交往”两种主要形成,并由此分析不同类型社会参与对我国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作用。
本研究聚焦的核心研究问题包括:具有中国本土化内涵的社会参与是如何影响老年人孤独感的?“群体交往”和“自我消遣”两种类型的社会参与在影响效应上是否有显著差异?为此,本研究在理论辨析两种社会参与内涵的基础上,基于最新发布的2018年中国老年健康影响因素调查数据,进行测量与操作化,实证检验中国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其孤独感的影响作用。在中国推进积极老龄化国家战略背景下,本研究对于创新中国特色的老年人社会参与多元化模式,前瞻性思考老年人社会参与相关政策体系的战略规划,以社会参与宏观引导与微观干预老年人孤独问题,具有一定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2 文献综述
毋庸置疑,人们随时都在遭受孤独感的侵蚀,只是每一个人对于孤独的理解及体会程度或许不同。对于孤独这一恒常的人类感受的学术研究,经历了从生理医学逐渐向社会科学转变的历程。20世纪60年代,随着西方社会“医学化”(medicalization)全新意识悄然兴起,孤独感被视为一种可以依据临床医学和精神卫生评定的行为问题,通过问卷和量表(Loneliness Scale)等测量工具得以精准赋值和量化等级,以此将孤独诊断为特定生理心理过程下的情感功能障碍症状。这种医学脱嵌于社会的必然后果则是“医学失灵”(韩俊红,2020)。实质上,孤独不单单是一种个人层面的生理或病理的身心状态,更是在复杂结构化因素综合影响下的社会问题。对于孤独感的科学研究不应该局限在简化论和还原论的医学逻辑上,更需要结合人类行为与社会环境的社会决定因素模型予以整体性看待。
纵观孤独感研究从医学化向社会化的扩展经历,主要呈现三个方面的研究转向,并逐渐发展出以社会参与作为基础理论框架的研究取向。一是研究视角上,将孤独感从一种生理心理的病态视角转向社会转型下常态的生活感知。人们想要改变孤独状态并非是治愈疾病,而是基于自我实现的健康追求。按照健康促进的生态学模型,干预孤独有赖于“近端”个体微观因素和“远端”社会环境因素的综合作用。二是研究对象上,从聚焦在成年人逐步拓展到儿童、青少年、老年等全生命周期下全人群关注,其中老年人孤独感研究成为领域中的焦点与重点。三是研究框架上,学界不再满足于分析宗教参与或社团参与等某一社会活动对孤独感的影响,而尝试在社会生态系统的理解框架下,考查社会参与这一项极具包纳性因素的全面影响(Anderson,1998)。社会参与是个体走近并嵌入到各类社会活动、社会联系、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的总体性表征。世界卫生组织将其描述为:“人们在形塑健康权利过程中公民社会的参预和社会积极角色的赋权”(3)WHO—Social determinants of health:https://www.who.int/social_determinants/action_sdh/en。,并将社会参与作为积极老龄化的一项重要战略选择,“为提高老年人的生活质量,尽可能优化其健康、社会参与和保障机会的过程”,在健康老龄化的基础上更加呼吁老年人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具体在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孤独感的影响机制上,迄今学界形成了两条有影响但又相对迥异的研究路径。
第一条研究路径主要依据社会感染理论(Social Contagion Theory),强调老年人在社会参与的过程中,可以巩固社会网络,减少社会隔离,加强社会融入,从而抑制社会孤独(Social Loneliness)的产生。这一理论视角下,社会参与对孤独感的影响机制凭借老年人与他人的互动,正是这种“群体交往”所创造出来的聚集型外在环境及相应的积极社会心理过程,将极大地避免老年人陷入社会排斥与心灵孤寂(Cacioppo et al.,2006)。当老年人更多的参与到“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一方面社交过程中开放且热情的积极情绪会传导在每一个社会网络里的成员,从而降低孤独感的发生概率;另一方面老年人在进行团体类的体育运动、志愿服务和旅行活动中,人际吸引将更多同质性老年人聚集在一起,修补因退休、丧偶或独居等社会关系破裂的状态,从而减轻孤独的负面感受(Nestor,2017)。
第二条研究路径以社会情感选择理论(Socio-emotional Selectivity Theory)为基础,主要关注老年人社会参与的“自我消遣”对孤独感影响,更多考查非社交型社会参与减少情感孤独(Emotional Loneliness)的重要意义(Carstensen,1992)。随着人口结构高龄化、日常生活网络化及社会资本的衰弱化,当下社会呈现出一种新的社会形态,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其孤独感的“群体交往”机制遭到质疑与挑战,“自我消遣”型研究路径越来越得到学界的关注。首先,这一研究路径将孤独感视为一种稳定的心理特质,强调孤独感是与“群体交往”相对独立的个人内在体验,并不能简单由外在社会环境所决定,比如有些老年人在热闹的聚会中可能会感到不自在,相反一个人独处中也不一定会感到孤单。其次,“自我消遣”路径更多考虑到老年人的特殊性,如日常活动能力受限,参与到家庭之外的社交活动较为困难,以及与陌生的社会伙伴深入互动变得不太可能等现实因素,更多关注老年人通过看电视、阅读和园艺等看似消极的社会参与所带来的情感收益。再次,与“群体交往”研究路径不同,“自我消遣”研究路径并不将看电视等静态的、独自的、缺乏社交的这一类型社会参与定位于社会隔离的思路下,相反是将老年人从事这一类休闲活动当做一种内化的、遵循自我节奏的、具有社会连续性的社会参与形式(Kyle & Chick,2002)。
此外,老年人“社会参与-孤独感”的解释框架不可忽视社会生态系统中多因素的共同作用,这些因素无疑是理论模型中必须考虑到的相关变量。有学者以多源检索系统(MEDLINE、PSYCINFO、PSYNDEX)对国外相关领域中近200篇具有代表性的老年人孤独研究进行元分析(Mate Analysis),结果发现:宏观中观和微观的多种因素联合塑造了老年人“社会参与-孤独感”的研究背景(Pinquart & Sorensen,2001)。这些因素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从老年人身心状况(自评健康和生活自理能力)和人口学特征(性别和年龄)着眼的能力理论(Competence Theory)出发,身体健康和生理因素是决定老年人社会参与和孤独感体验的基础条件。二是依据社会分层理论(Social Stratification Theory)关注老年人社会经济状态(受教育水平、收入情况和婚姻状态等)在“社会参与-孤独感”之间的差异性影响。三是在家庭系统理论(Family System Theory)视角下,强调家庭内部(代际支持、居住安排和心理安慰等)的支持功能与保护效应。四是活动理论(The Activity Theory)主张下,考查生活社区等社会环境因素(社会服务和精神关怀等)对促进老年人社会参与和减少孤独感的影响(Cattan et al.,2005)。虽然在大量实证资料的支撑下,基本明晰了老年人社会参与和孤独感之间可能存在的其他影响方面,也初步构建出“社会参与-孤独感”较为完备的研究框架,但是上述因素的影响作用尚未达成完全一致的结论,仍需结合不同历史文化、时间空间和政策体制等因素,进行更为细致深入的探索。
与西方社会情境不同,中国语境下的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其孤独感的影响具有较为明显的本土化特征。一方面,在社会参与方面,对于大多中国老年人来说,进入晚年生活,意味着退出职业生涯、离开劳作场所,社会关系淡化甚至断裂,老年人并不能称为完全意义上的社会人。虽然政府尝试通过修订法律和政策规划,引导推进老年人在银发就业、志愿服务、政治生活和老年教育等“群体交往”领域深入参与,但是“自我消遣”型的老年人社会参与仍是当前的主流。《中国老年人生活质量发展报告(2019)》显示:我国老年人日常活动,仍以看电视或听广播、散步或慢跑、读书或看报等为主。另一方面,在孤独感方面,伴随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过程,强调社会凝聚和家庭团结的文化背景也正在发生巨大的转变,孤独成为我国老年人最主要的心理问题之一,并呈现出明显的性别差异、年龄差异、健康水平差异和居住安排差异等,女性、高龄、健康状况差以及空巢老年人是孤独高发人群(党俊武等,2019)。由此发展出本文的基本假设如下:
假设一:“自我消遣”社会参与对降低我国老年人孤独感有显著影响,即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程度越高,老年人孤独感受越弱。
假设二:“群体交往”社会参与对降低我国老年人孤独感有显著影响,即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程度越高,老年人孤独感受越弱。
假设三:两种类型的社会参与对老年人孤独感具有显著的分人群差异性。
基于此,本研究尝试根据最新的全国性老年调查数据,试图探索在多维因素的研究框架下,重点关注中国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其孤独感的影响作用,探究发生决定性作用是老年人社会参与中的何种内涵,即群体交往还是自我消遣?抑或是两种因素共同决定的结果?同时侧重检验我国社会情境下老年人“社会参与-孤独感”的人群差异性。
3 数据、变量与模型
3.1 数据来源
本研究使用2018年中国老年健康影响因素调查(CLHLS)数据(4)北京大学开放研究数据平台-CLHLS简介与下载:https://opendata.pku.edu.cn/dataverse/CHADS。。该项调查是由北京大学健康老龄与发展研究中心/国家发展研究院组织共同主持的老年人长期性的追踪调查,也是全国范围最早、持续时间最长的老年领域专项抽样调查。该数据信度和效度较好,其研究成果得到了国内外学界的高度认可。该调查以家庭户中65岁及以上的老年人为主要调查对象,覆盖全国23个省区市。调查内容包括老人及家庭基本状况、社会经济背景及家庭结构、经济来源和经济状况、健康和生活质量自评、日常活动能力、性格心理特征等内容。2018年数据是该调查最近一次跟踪调查。由于中国老年人具有较强异质性,在社会经济、健康状况、代际支持和社区帮扶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样本缺失,研究过程中我们剔除了变量严重缺失的案例,但并不影响统计推论的有效性,最终得到有效信息的被访老年人共计9963位。
3.2 变量界定
3.2.1 被解释变量
老年人孤独感是本研究的因变量。调查问卷中针对老年人心理特征的问题是:“您是不是经常觉得孤独?”以自评的方式来考查被调查者的孤独感受(5)有别于心理学领域对孤独感的内在结构、频度强度、差别体验等特殊内容的专项研究,本研究强调老年人孤独感的一般性感知,遵循社会医学和健康人口学的常见处理方式(赵晓航、李建新,2019),我们选取抑郁量表中的一道问题作为因变量的测量操作化方式,这种做法并不影响核心变量的测量信效度。。回答选项包括:“总是、经常、有时、很少和从不”。我们将回答“总是”和“经常”的样本标记为1,归为高孤独感组老年人;将回答“有时”和“很少”的样本标记为2,归为中低孤独感组老年人;将回答“从不”的老年人标记为3,归为无孤独感组老年人,由此形成老年人孤独感的三分类变量。
3.2.2 解释变量
老年人社会参与是本研究的自变量。基于社会感染理论和情感选择理论,将这一变量区分为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和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两种类型,进行具体的操作化过程。
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主要突出社交性和外向性的特征。结合数据可得性,本研究选取调查问卷中询问被访老年人从事“有组织的活动、打牌或打麻将、结伴旅游”三类活动进行变量测量。以上活动均报告没有参加的样本标记为0,表示无此类社会参与;参加过至少其中一项的老年人标记为1,表示具有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
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通常具有内向性和较少与人直接互动的特点。同样结合数据可得性,本研究选取调查问卷里老年人的“个人进行的活动、种花养宠物、阅读书报、看电视听广播”四类活动进行变量测量。以上活动均报告没有参加的样本标记为0,表示老年人无此类活动;至少参与过其中一项活动样本标记为1,表示具有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
3.2.3 控制变量
依据前述文献回顾中的研究框架,本研究中将可能影响老年人“社会参与-孤独感”的其他因素,按照人口学因素、社会经济因素、身体健康因素、代际支持因素和社区帮扶因素几个方面的指标进行测量,具体的变量设置如表1所示。
3.3 分析策略
由于本研究的因变量是有次序的三分类变量,因此本研究运用序次回归分析。尽管社科研究中通常使用比例优势模型(proportional odds model)完成对有序类别型因变量的估计,但因其比例优势假设经常被违反,固执型序次回归模型(Stereotype Ordered Regression Model)成为一种有效替代比例优势模型的统计技术。经过比例特性检验,本数据并不能满足比例优势惯有假设,故研究使用固执型次序回归模型进行分析(Fernandez,2019)。依据已有研究示例(李建新,2007),这种统计模型不影响嵌套模型和分样本检验。具体模型如下:
其中,Yi为对于观测对象i有q类别的有序变量的回答,其中i=1,…,n。公式中包含0=φ1≤φ2≤…≤φq=1的单调非递减假设。xi为观测对象i的一组解释变量(可以是分类变量或连续变量)。参数β的p×1向量表示xi对于类别k的对数优势的影响。参数{α2…αk}表示截距{φ1,φ2,…φq}为被解释变量Yi类别的“分数”的参数。
表1 各变量的描述统计结果
4 主要实证结果
4.1 样本构成的描述性分析
表1呈现了我国老年人在孤独感和社会参与,以及在“社会参与-孤独感”研究框架中可能产生影响的其他变量的基本情况。一方面在核心解释变量上,研究数据显示具有孤独感的老年人约占六成,其中超过半数(53.5%)的老年人受到中低程度孤独感的影响,不到十分之一(7.01%)的老年人受到高孤独感的威胁。中国老年人在两类社会参与上有着明显差异,只有32.97%的老年人具有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的日常状态,而投入到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的老年人占比超过八成(6)由于某些老年人兼具自我消遣和群体交往两类社会参与的属性,故两者的合计并不是百分百。本研究对象并不是老年人本身,也无意以两种社会参与的方式区分不同类型的老年人。本研究更多强调的是社会参与两种模式对我国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差别。。另一方面在控制变量上,一是在人口学因素上,调查对象的性别结构中女性老年人略多,超过半数(55.63%)。二是在社会经济方面,年龄结构上高龄老年人占比超六成。样本老年人受教育程度整体较低,近半数老年人从没上过学;但老年人整体经济条件较好,仅有10%的老年人自评处于生活困难状态;44.35%的老年人有配偶,余下的老年人因离异、丧偶或未婚,并没有配偶陪伴。三是在身体健康状态上,尽管77.91%的老年人日常活动能力完好,但不到半数(47.72%)老年人自评身体健康状况较好。四是在代际支持和社区关怀上,约四成的老年人是空巢居住状态,能从子女或孙子女获得心理慰藉的老年人超九成,可见我国老年人与后代精神层面的交往较为紧密。与此同时,社区帮扶整体较弱,能从社区得到日常服务和精神关怀的老年人分别仅占10.7%和14.45%。
图1 按两类社会参与分组的老年人孤独感比较
图1展示了依据两类社会参与分组后我国老年人孤独感的情况比较。从图示中可以看出两个初步结论。一是两类社会参与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老年人孤独感的不良体验。无论是参与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还是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老年人报告无孤独感的比例较高且高孤独感的比例较低。二是相对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对老年人孤独感的正向影响较大。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相比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老年人报告无孤独感的比例较高且高孤独感的比例较低。两类社会参与对我国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程度及具体机制有待在下文中通过统计模型予以细化检验。
4.2 中国老年人社会参与抑制孤独感的回归结果分析
本研究的主要实证分析将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考查两类社会参与变量对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结果。这一部分中依据多个嵌套模型的设置以考查社会参与变量在不同情境下的系数变化,以分离统计辨析变量的实质影响。具体来说,模型1中仅包含两类社会参与因素,模型2-5在模型1的基础上,依次纳入人口学因素、社会经济因素、身体健康因素、代际支持因素、代际支持和社区关怀两类因素的控制变量。模型6是展现所有研究变量情况的全模型。第二阶段的研究是在第一阶段的基础上,通过对性别、年龄、空巢状态和健康程度的分样本设置,进一步探究不同类别的老年人群中,两类社会参与对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差异。
4.2.1 两类社会参与因素对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结果
表2展示了群体交往和自我消遣两类社会参与对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结果。如模型1所示,两类社会参与的变量系数为负值,且具有p<0.001水平上的显著性,说明无论是群体交往还是自我消遣,都能够对削弱老年人孤独感产生积极的影响作用。初步来看,统计结果支持本研究的第一和第二个假设。从变量系数具体数值来看,当老年人融入到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时,其孤独感降低的发生几率将增加[exp(0.728)-1]=1.071倍。这说明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本身代表一种开放的生活方式,能够有效促进老年人维护和增进与他人的交往,巩固社会关系,在人际互动中获得正向的心理回馈,以干预老年人孤独的发生。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的变量系数值同样显示出,具有此类社会参与属性的老年人也将抑制孤独感的存在。相比不参与此类活动的老年人,积极投入到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将抑制他们孤独感发生几率增加[exp(0.655)-1]=0.925倍。尽管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并不能扩展老年人群体交往,但是个人活动、读书看报、种花草养宠物等社会参与也在另一个层面上增加了老年人的生活掌控感和自我认知,也是全生命周期下社会生活的一种延续方式(Louise et al.,2008)。
再从模型2到模型5的系数变化可以看出,在依次引入了几类控制变量之后,两类社会参与依旧保持了稳定且显著的积极影响。在纳入了人口学因素的模型2,以及加入了社会经济因素的模型3中,两类社会参与变量系数都在不同程度上减小。这说明老年人的社会人口学特征是影响其孤独感的相对比较重要控制变量,且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调节社会参与变量的影响作用。特别是对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的变量系数的变化幅度大于群体交往型的系数波动,由于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具有个人爱好与性格特质的偏向,主要依靠老年人自身独立完成,更容易受到老年人年龄、性别、社会经济地位等生命周期中较为稳定因素的影响。最后观察模型6中两类社会参与变量系数的结果,在纳入所有控制变量的全模型中,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和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对老年人孤独感都展示出非常显著的抑制作用,这也进一步支持了假设一和假设二。
表2 中国老年人社会参与抑制孤独感的回归结果
4.2.2 “社会参与-老年人孤独感”研究框架中其他因素的影响结果
表2中模型2-5的结果依次显示了人口学因素、社会经济因素、身体健康因素、代际支持因素和社区关怀因素等在“社会参与-老年人孤独感”研究框架中的影响作用。
在人口学因素方面,模型2中老年人的性别与年龄都对老年人的孤独感有着显著的影响。女性体验到更高程度孤独感的几率是男性的exp(-0.29)=1.34倍,这种性别差异可能是由于基因、荷尔蒙等生物学因素,也可能是由于人格差异、文化期望等社会因素(Bourassa et al.,2017)。相比低龄,高龄老年人具有更强的孤独感。随着进入生命周期的后程,高龄老年人将面临更衰退的身体状况和更明显的社会割裂,从而感受到更显著的孤独。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在引入全部控制变量的模型6中,性别与年龄的显著水平完全消失。这说明在中国老年人“社会参与-孤独感”的研究框架中,性别和年龄的影响并不是稳定的,这两种因素的影响作用将会被其他因素所完全抵消(Borys & Perlman,1985)。
在社会经济因素方面,模型3的结果提示没上过学、生活困窘和无配偶陪伴的老年人是孤独的高发易发人群,特别是经济状况和婚姻状况的影响作用不仅显著且稳定,而且影响作用强烈。生活困窘老年人有着更低水平孤独感的几率仅为非贫困老年人的21.8%;无配偶老年人孤独感水平更低的几率仅为有配偶老年人的25.5%。文化程度低、难以维持生计或缺乏配偶的感情支持不仅体现了这类老年人难以获得正常社会生活的能力,更是极易引发孤独等心理问题(Sun,2017;Pinquart,2003)。通过以模型6的对比,可以看出社会经济因素的三类指标具有稳定且显著的影响作用。
在身体健康因素方面,通过模型4和模型6中的变量系数比较,可以看出,老年人健康状况中自评健康对其孤独感具有显著且稳定的影响,生活自理能力因素的作用将被其他变量所替代。也就是说,在“社会参与-孤独感”的研究框架中,老年人自身对其健康状况的认知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Zhang & Zhang,2015)。
在代际支持和社区帮扶方面。与子女或孙子女同住的居住安排以及社区提供的日常服务对降低中国老年人孤独感具有积极且显著的影响。空巢老人获得更低水平孤独感的几率是非空巢老人的71.6%,这说明代际同住对减轻老年人孤独感可以提供实质的保护效应(Gierveld et al.,2012)。获得社区提供的日常服务类因素同样能够抑制老年人孤独的发生。代际情感慰藉和社区精神关怀对中国老年人孤独感都没有显著作用,这可能是因为决定老年人孤独感的更多来自于日积月累的实际生活援助。
4.3 两类社会参与对中国老年人孤独感的分样本检验
表3(7)本研究以表1中模型6作为基础,进行分样本检验,因篇幅限制,仅展示社会参与的影响结果。如需其他变量的结果信息,可与作者联系。展示了群体交往型和自我消遣型两类社会参与对老年人孤独感影响的人群差异性,具体表现在性别差异、年龄差异、健康差异和空巢差异上。
在性别差异上,两类社会参与对不同性别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具有较为明显的差异。男性和女性老年人受到不同类型的社会参与保护作用。研究结果发现,男性老年人孤独感仅受到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的影响,两类社会参与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女性老年人的孤独感;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对女性的影响显著性不如男性,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对女性具有p<0.05水平上的显著作用。已有研究认为这可能源于女性可能对孤独等感情体验有着更为敏感(Umberson et al.,1996),且传统性别文化规范塑造了“男主外、女主内”的行为模式与思想观念。
在年龄差异与健康差异上,一方面,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对孤独感的抑制作用主要体现在低龄老年人群体,对于高龄老年人这一类社会参与并没有显示出显著的影响作用;相比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的影响程度,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削弱低龄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作用更小,但是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对降低高龄老年人孤独感具有显著的积极作用。这种年龄上的差异与健康状况有一定的关联性,高龄老年人受限于身体状况和健康因素,投入到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的能力和意愿明显不足(Bukov et al.,2002)。另一方面,结合不同健康水平老年人的分组回归结果,可以检验两种社会参与对孤独感的影响机制。对于高健康老年人群,只有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显示出显著的影响作用;而两种社会参与对低健康老年人都呈现出较为显著的影响,同时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对干预低健康水平老年人的孤独感效应较弱。年龄和健康差异充分说明,老年人投入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需要年龄和健康作为保证,也再次验证了全生命周期下老年人社会参与的阶段性变化特征。随着年龄增长和健康弱化,老年人的社会参与模型将逐渐从群体交往型向自我消遣型转化,并在高龄和低健康阶段,更能够享受独处过程中自我消遣的益处。
在空巢差异上,对比下观察两类社会参与对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并没有明显差别。无论是否为空巢老年人,群体交往和自我消遣社会参与对其孤独感都具有显著的削弱作用,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展现出更为显著的影响结果。另外,从空巢老年人和非空巢老年人中两类社会参与的变量系数大小对比,可以看出空巢老年人的变量值更大,意味着不能与后代同住的老年人受到“社会参与-孤独感”的保护效应更加强烈,且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对于缓解他们孤独感的作用也更大。研究结果表明,代际支持将影响老年人社会参与和孤独感的影响机制,非空巢老年人可以与子女分享感情;然而在当下中国老龄化社会中,老年家庭空巢化已经成为越来越普遍的状态(李延宇等,2017),当不能获得足够的代际支持时,倡导群体交往型和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都将具有重要意义。由此,假设三在不同程度上得以支持。
表3 两类社会参与抑制老年人孤独感的分样本检验结果
5 总结与讨论
本研究基于2018年中国老年健康影响因素调查数据,考查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其孤独感的影响作用,重点探讨社会感染理论和情感选择理论这两种当前国外“社会参与-孤独感”研究路径在中国老年人的适用性。总体上看,我们的研究结果包括:第一,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其孤独感的影响机制不仅体现在群体交往意涵中,而且应重视自我消遣的重要意义。两种理论解释下的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孤独感都具有较强且稳定的作用效应,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和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都能够显著降低老年人孤独感的发生概率。第二,中国老年人“社会参与-孤独感”的研究框架中必须关注从个人到社会环境的综合影响。其中主要发挥显著性调节作用的因素是:老年人生活困窘情况、配偶支持状况、自评健康、空巢居住状态和社区日常服务等方面。第三,两类社会参与对中国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作用呈现出明显的人群差异性。具体表现在性别差异、年龄差异和健康差异,其中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的主要受益人群是:男性、低龄、健康状况较好的老年人,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对于女性、高龄和健康状况较差的老年人具有更显著的保护作用。
本研究在理论层面上的讨论聚焦在:以社会参与的“群体交往”与“自我消遣”两重性改善“社会孤独”和“情感孤独”的可能。针对老年人孤独感这一特定问题,本研究尝试对我国老年人社会参与进行理论深描,虽然以“群体交往”和“自我消遣”的二元划分,可能在内涵界定上不够精准和深刻,但是我们试图重新诠释社会参与的另一个面向,即老年人社会参与不应是关注到社会层面,还应从自我层面来理解。这既是积极老龄化中国语境下的推进,也是老年人孤独感研究的本土化应用。相比西方老年人社会交往与社会参与的现实情境,中国老年人的社会参与具有“群体交往”和“自我消遣”双重属性,因此在对孤独感的影响机制不仅来源于人际交往中强弱关系的影响,更是一种强烈的自我感受(Adams et al.,2011)。老年人自我的三个层面来看,虽然因年龄增长和社会脱离等必然事实会导致老年人“生理我”和“社会自我”可能发生重大变化,但是老年人的人格特质和爱好偏向等“心理自我”是长期稳定的存在。如果说“生理自我”的衰老与弱化是一种客观趋势,那么群体交往型社会参与增进老年人社会互动,改进对“社会自我”的理解,从而减少“社会孤独”;自我消遣型社会参与则是通过感情投入、认知刺激和保持生活操控感,以“心理自我”的强化改善“情感孤独”。
在实践层面上,本研究一方面强调以优势视角和赋权角度看待老年人孤独问题,树立积极老龄观,倡导老年人在多种形式下实践社会参与,以“群体交往”和“自我消遣”的整体框架来重新考量当下社会参与政策体系。另一方面主张中国老年人社会参与和孤独感的政策框架必须跳出西方思路的拘囿,兼顾中国社会文化属性和老龄社会发展特征,在顶层设计、制度环境构建、项目规划及落地实施等环节中充分考虑到“群体交往”和“自我消遣”的双元效应,并关注到不同人群的政策适应性与适用性。
作为一项从理论争议入手探讨中国老年人社会参与对孤独感的探索性研究,本研究不可避免的存在一些设计上的不足,也为后续研究提供借鉴的方向。第一,在核心变量的测量与操作化上受限于调查资料的可及性。比如对孤独感的测量未以心理学领域中常见的UCLA孤独感量表实现多条目的精确赋分,也未关注到孤独感的状态性、时程性以及特殊性,同时未能考量到两种社会参与之间可能存在的相关性。第二个研究局限是未对核心变量互为因果的予以分析。本研究主要从理论维度上探究社会参与两种类型对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结果,但是不可忽视的是老年人孤独感体验强弱在某种程度上亦会反作用于他们的社会参与方式,在未来研究中需予以深入分析。第三,研究结论还有待批判性检视。新近研究以“生产性公民”应对孤独问题,这里的“生产性”并不是仅仅指向经济生产或社会服务,唯一的标准是保持忙碌。因此,下一步研究中我们应探求更加综融的理论模型去解释老年人社会参与和孤独感的解释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