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梦见了更大的荒芜
2021-12-05孙君飞
孙君飞
姥姥对我讲,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村庄一片荒芜,没有高大繁茂的树木,没有屋檐如翼如浪的房屋,也没有一只雪白的小羊蹦蹦跳跳地绕过刚刚盛开的指甲花。
风的牙齿吃光了仅有的几株灌木,只有一片荒芜。
雨下着下着就不下了,它们感到这里实在无趣。雪下着下着也不下了,已经落下的雪花积蓄在荒芜的土地上,它们无法忍受这里巨大的寂寞。
这里既没有云雀,也没有鸫鸟。
这里有白昼和夜晚,却没有四季。
曾经有一个巨人般的雷声路过这里,一边行走一边减缩,等它行走到村庄边缘的时候,就變得像一个气泡那样小。雷声叹息一声,消逝在不断扩大的荒芜里。
因为还没有一个人愿意居住在这里,所以它其实并不能够叫作村庄,它比废墟还要荒凉。
我对姥姥说,我要在这里栽下一棵树苗,树苗长大以后会结果实,果实会吸引飞鸟,飞鸟会在树上筑巢,然后……然后会有一个疲惫的行人在树下歇息,感到这里还不错,决定用树枝搭建窝棚住下来,慢慢地,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村庄。
姥姥微笑着问我,那个时候还没有你,你怎么过来栽树呢?
那么,我只有继续听姥姥的故事了。
改变这一切的竟然是一个梦。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这片荒芜的土地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大概是它所做的第一个梦。这个梦的时间虽然很长,也许是整整一夜,也许是接连几个日夜,却凌乱破碎,而且根本称不上美好。
土地梦见了什么呢?
土地梦见了更大的荒芜,也梦见了许多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东西。
它确实梦见了树木,却是枯死后倒伏在地的枝干,连落叶都没有,更不用提飞鸟贪吃的果实。
它还梦见了房屋,却是残垣断壁,以及被焚烧成黑炭的梁柱,陶瓷餐具的碎片随处可见,没有燃尽的衣裳上留下半朵牡丹盛开。
它也梦见了纯白如雪的山羊,却是被杀死的山羊。山羊的眼睛无辜而天真,到处流淌的羊血比熔化的铁水还要红艳,空气里弥漫着无尽的忧伤。
奇怪的是它的梦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却有刀光剑影、旗帜的乱影、月亮映照在江水里的碎影。
残破、衰败、哀泣、疾病、阴谋、背叛、痛苦、绝望、不幸、毁灭,更多的死亡,这些它都梦见了。
有的以声音出现在它的梦中,有的以前所未有的气味和味道出现在它的梦中,更多的以惨相出现在它的梦中,它甚至能够感觉到梦中刀剑砍杀到躯体上的那种剧痛,以及不毛之地的粗糙坚硬。
我打断姥姥的话,说我不相信我们的村庄在以前做过这种梦。它应该梦见袅袅飘散的炊烟、四季常青的树木和三月的鲜花、鸽子的雪羽红喙和橄榄枝,没有人歌唱,就让它在梦中倾听泉水的叮咚声,也不给它石头的粗糙,就让它在梦中感觉一下棉花的柔软和细腻,或者让它在梦中向往一下深绿海水上的白色泡沫吧!
姥姥并没有照顾我的情绪,声称她一嫁到我们的村庄,就从老人那里听到了这个梦。这个梦曾经刻在石头上,记在本子上。有人曾经怀疑过,但是更多的人选择了相信,可惜石刻和本子都已不可见。不过,听这个梦的人不妨把它当成一个离奇的故事,距离真实很遥远的一个故事,就不必拿真实来衡量它。当一个故事变得非常古老的时候,我们除了听,还能够做什么呢?故事并不在乎人们对它的怀疑,因此才能够走到今天。
姥姥的话让我无话可说,她继续跟我讲述这个梦。
我们人可以在梦中梦见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这片荒芜的土地当然也可以,不过奇怪的是它梦见的都是在现实中存在的东西——既不是神话中的东西,也不是童话中的东西,更不是那种在小鹿头上栽种樱桃树的荒诞组合,它的梦只会把小鹿和樱桃树分开,各是各的情景:小鹿被猎人杀死,而樱桃树则被害虫咬死。
这片荒芜的土地所做的梦,用我们人的说法就是一个长长的噩梦,树的高大粗壮、山羊的雪白精巧以及衣裳的花团锦簇,这些美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依附在干枯、死亡和毁灭的身上。
我们的村庄所做的第一个梦就是一个噩梦。
这让听故事的人都很不安,其中一些人还为这个梦感到难堪羞愧,试图改变这个故事,但是石头上已经刻下了这个噩梦,它也已经白纸黑字被记录在族谱的最前页。老人们的记忆同样无法涂抹修改,凡是听过这个故事的孩子,仅仅听过一次,也终生难忘,再让他们背离这个故事确实不可能,更会使他们徒增烦恼和痛苦。
有人怀疑这个梦极有可能是大风从其他村庄刮过来的,我们的土地仅仅是一个接受者和观影者。如此说来,这个噩梦应该诞生得更早,是相距遥远的某一个村庄的梦。
其实,在村庄产生后发生的这些事情,和这片荒芜的土地并没有多大关系。这个梦虽然给它带来了太多糟糕的感受,但是它也为自己能够做梦感到高兴,甚至为这个梦感到振奋,并且感激这个梦。它认为是这个梦让它真正活了过来,它越回味越相信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梦。它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梦。身外仍旧是一片荒芜,它的内心却因梦变得丰富起来,开始做一些新的梦、不同的梦。先前的那种噩梦并没有消失,时不时地仍会闯进它的内心,不过它逐渐有了新的想法,这些新的想法克服了它对噩梦的紧张和忧惧。
根据在噩梦中梦见的情景,这片荒芜的土地时常在想象着:倒伏在地的树木可以重新站立起来吗?在枯死之前,这棵高大粗壮的树干会是一副什么样子?房屋在倒塌之前又是一副什么样子?花朵盛开的衣裳在被焚烧之前应该由谁来穿?是雷声那样罕见的“巨人”,还是那种偶尔路过的矮小的旅人?如果不曾流淌过一滴鲜血,雪白的山羊在重新站立起来后,会怎样奔跑、跳跃和鸣叫?
在做梦以前,这片荒芜的土地知道一些东西,但是并不多,而且大部分不是活的生命,更不是村庄里的东西和生命活物。这些想象后来成为折磨它的渴望,每时每刻燃烧着它的心,让它难受,让它疯狂,让它越来越反感荒芜和死寂的东西。它渴望在死亡和毁灭的另一面见到更多的生命活物,更多向上生长的东西,更多让它变得更丰富更多彩的东西。它渴望更多的生命活物替它挺立、奔走和发声,替它感受悲欢、经历离合,既能够千变万化,也能够舍弃和忏悔。它梦见的东西越多,越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应该做什么。它渴望生长的树木、完好的房屋,更渴望不流血的小羊。它一度最渴望人,后来又最不放心人,于是就渴望在荒芜之中先见到树木和小羊。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我对姥姥说,我已经明白我们的村庄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了,它来自渴望,而不是噩梦。
姥姥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也许因为我多次打断她的讲述,她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急着结束这个故事。
像大雁那样的候鸟感觉到了这片荒芜土地的渴望,它们为它带来各种各样的草籽,草籽一旦遇到雨水,就迅速萌芽、生长,很快铺满了地面。
小鹿们为这片荒芜的土地带来树木的种子,野花的种子大概是像云雀、鸫鸟那样的鸣禽带来的。
有的树木常绿,有的植被荣枯交替,一年四季逐渐明晰。
雪花纷纷扬扬,从容不迫地降落着,厚厚的积雪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像麻雀那样的留鸟。
雨水丰沛,河流开始喧响,悬崖上竟然也出现了一道壮观激越的瀑布。
昆虫们选择在土层和石头下面或者树洞内安家,喜欢飞行的就到高高的树枝上栖居。
野兔在灌木丛中窃窃私语,雉鸡在草地上大摇大摆地走过。树林间野兽的眼睛或绿或蓝,它们除了远道而来的猎人,似乎没有天敌。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片荒芜的土地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个扩展得越来越大的村庄,后来不得不分成几个模样相同的小村庄。这里便有了一座座房屋和如云如雪的羊群,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走来走去,也有了讲故事的老人和听故事的孩子。当然,人们开垦和耕耘的田地也越来越多,野地及小鹿们距离人们却越来越远。这自然是对的,小鹿们替过去的土地担心着人们。
这个故事就这样在我的意料中结束了。
我心情平静,既没有入迷,也没有叹息。我不再在意过去的那片土地是否做过长时间的噩梦。它带给我们的结果是非常美好的,而且我们仍旧生活在美好的现实之中,这使我们能够宽容和谅解一切。我想,过去人们修改噩梦的想法应该很早就不再延续了。这种想法已经成为这个故事的一小部分,好像一道褶皱,时间早晚会把它抹平。
送姥姥回家后,我到花园里采摘指甲花,却发现早有人把它们采摘光了,只好等几天再来染指甲。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