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森林

玻璃沐沐

1

长达三个月的休渔期过去，海鲜最肥美的时节到来。

我和丁筱竹，还有宿舍里的女孩子们，在晚自习前偷偷溜出来吃海鲜。扇贝在炭火炉上嗞嗞作响，透明的鱼片渐渐变成雪白，皮皮虾慢慢蜷起身子。我们搓搓双手，准备开动。

忽然听到句不和谐音，来自内陆城市的丁筱竹说：“妈呀，这个章鱼腿，前一秒还活蹦乱跳的……真是罪过。”

一片沉默。几双耳朵同时默契地选择屏蔽掉那个不和谐音。

可丁筱竹放下筷子，说：“不行了，闻到味道，难受，想哭。”

场面尴尬，我站起身来，把她安排在离我们八丈远的地方。

耳根终于清净，可也只安静了一会儿。丁筱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我身后，正义感爆棚地说：“你们知道吗？章鱼的血液是蓝色的，虾的血液是淡青色的，这些东西，它们本是海洋动物，是人类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海鲜。”

2

那枚已经风干的海星，被丁筱竹珍藏起来。后来她拿出来给我看，我无意中掰断了海星的一条腕，丁筱竹嘴巴一撇，险些哭出来。我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并承诺一定用最强力的胶水粘好。

有时候我觉得，和丁筱竹一比，我的心肠就是大写加粗的硬，我整个人就是一个套马杆的汉子。她简直太爱哭了，又极擅长说理，常常把一圈人说蒙，让人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的思路走，觉得她无比正确，那些没蒙的她就用委屈巴巴来收服。

所以，连班主任也看上了她这种特质。她成了我们的学习委员，这简直是场灾难。

我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面对她。在宿舍，她说：“你的床和柜子最乱，你要学会整理。”在餐厅，她说：“不要挑剔食堂饭难吃，你毕业以后，这里绝对会成为你最深的回忆。”在教室里，她说：“你的作业我一个字都看不清楚，麻烦你端正态度，重新写一下。”

这就过分了啊，老师都没有这么要求过我。我就要拍桌而起，可是丁筱竹轻轻地说：“为免你有抵触情绪，我也陪你重写一遍。”面对这么尽职尽责的班干部，我还能说些什么？

在不需要吃饭、学习、整理床铺、重写作业的傍晚，我在学校假山后面发呆。惬意的风徐徐吹拂面颊时，丁筱竹又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布置任务。

“你周末有没有空啊，我们去赶海。不不，你别误会，不是去捡回来煮，而是去解救那些搁浅的小鱼小虾，把它们通通扔回海里。”

我无言以对，并且被深深折服。

3

其实有时候想想，能和丁筱竹做朋友，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我本身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啊。

说起来，我貌似有奇怪的第六感，能预测到危险的事情，并且成功避开。

就比如我们宿舍的人一起走很远的路去逛街，卖衣服的店老板看见丁筱竹就好像看见大肥羊，一件极其普通的裙子，丁筱竹一换上，老板和店员迭声夸赞，说她莫不是个仙女。在丁筱竹心花怒放问价钱的时候，老板报了一个明显虚高的数字。丁筱竹犹犹豫豫，颇为心动的样子。她们谄媚加忽悠的样子我看不下去，对老板说我也要试一试，穿出来后效果惊人，丁筱竹马上就不喜欢这条裙子了，当着我的面又不好意思直说太难看，只好委婉地说要再看看。店老板脸都绿了，我们迅速逃离了现场。本来说说笑笑很开心，等红绿灯的时候路口聚集很多人，车来车往，有小孩子试图冲到大马路上，我一把拉住他衣服给拽回来，结果小孩父母看见了，慌忙跑过来，厉声指责我欺负小孩，还推搡我，怀疑我是坏人。

正僵持的时候，那个似乎被吓住的小孩子突然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末了，他用弱弱的声音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我很满足。

丁筱竹还在生气，想让那家大人向我道歉，我却拍拍手说算了，没什么大不了。

其实有时候我的脑回路确实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有时候别人觉得重要的事，我觉得不过如此。别人不屑一顾的事，我却很在意。

我的理想说起来可笑，我也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没有大志向，所有人都在追逐和寻找，而我，整天不做别的事，就做一个维护和守望的人。

4

我的成绩依然很差。那些晦涩的文言文也总是背诵不下来，最怕被老师喊到黑板上做题。

“啧啧啧，”语文老师看到我的字发出感叹，“像蜘蛛爬。”

“又是相同的题型，”数学老师恨铁不成钢，“我讲了不下五遍，为什么总是做错？”

我拿着试卷默默坐回座位，智商掉线，连自尊心也一并碎了。我想自己需要补一补。

“你在吃什么？”丁筱竹扭曲的声音传来，吓了我一大跳。

“只是維C小药片。”我把酸甜的小药片给她吃了一颗。

“还以为你生病了，或者想不开……”丁筱竹脑回路也很奇怪。

“放心啦，我比较迟钝……可能单纯是因为笨。”

“维C挺好的。告诉你个秘密，我这么聪明，完全是因为有神器小核桃，可以补补脑。”

“什么？”我真是信了她的胡扯。

“对了，告诉你哦，吃了维C就不能吃海鲜，会长满身的小疹子。”有人又开始科普了。

“哈哈，这么神奇吗？那我要去试试，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要啦，放过那些海洋动物。”丁筱竹展开试卷，开始耐心地为我讲解起来。

无论是活成一本精准的刻板的百科全书的丁筱竹，还是不着调的像个摇摇晃晃的稻草人的我，都隐藏在生活的角角落落。身为一个怪人，我们有着天然的自觉，时而伪装在人群，时而自我暴露，遇见彼此，酝酿出一种像两只蚂蚁一样碰碰触角随后分道扬镳的感情。

就是这样的呀，我们生活在一个满是怪人的森林。怪人们依靠独特的嗅觉识别同类，凭借微弱的光和善良，巧妙地避开笃信非黑即白的僵硬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