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戏《琵琶记》海外传播“去经典化”研究
2021-12-05张秋林
张秋林
引 言
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言,经典“意指自身并解释自身”。[ (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9年,第372页。]经典的要义是指作品意蕴丰厚,具有多重阐释空间、多维审美价值,且能够传世的文学精品。元末南戏《琵琶记》是中国戏剧史上一部举足轻重的文学经典。作为第一部由精英文人创作的南戏作品,《琵琶记》在戏剧语言、情节构思、戏曲体制创新等方面成就斐然,被明清戏剧评论家推尊为“卓乎不可及已”“冠绝诸戏文”“南曲之祖”和“第七才子书”等。《琵琶记》成为经典,与自身蕴含较高的文学价值,以及明清文学评论家赋之的文化资本相关外,还离不开其文化生产场内诗学与政治意识形态的推动作用。《琵琶记》的“风化”主题迎合了明初以儒家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文化策略与政治需求,因而受到皇帝朱元璋的推崇:“五经四书如五谷,家家不可缺;高明《琵琶记》如珍馐百味,富贵家其可缺耶?”[ (明)黄溥:《闲中今古录摘抄》,《丛书集成新编》(第 87 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 ,1985年,第 538 页。] 历史、社会、文化、文学、 政治、权力等多种因素相互作用,促进了《琵琶记》作为中国文学经典的生成。
《琵琶记》的欧美传播可追溯至19世纪中叶。1840年,《亚洲杂志》(AsiaticJournal)刊登无名氏翻译的《中国诗: 〈琵琶记〉节选》。[ Anonymous Author, “Chinese Poetry: Extracts fromPePaKe”,TheAsiaticJournalandMonthlyRegister, Vol. 31, January-April (1840) , 107. ]1841 年,巴黎皇家出版社推出汉学家安托万·巴赞(Antonine Bazin,1799-1863)编译的《琵琶记》法语全译本。[ Antonine Bazin,LePi-pa-ki.ou,L’HistoireduLuth(Paris: A L’imprimerie Royale, 1841). ]该书的问世为西方学者更广范围内译研《琵琶记》提供了重要的文本参考。文学经典《琵琶记》离开本国的文学传统与文化土壤,进入异质语言与文化的视阈中,虽然作品的艺术价值保持不变,但在异国诗学、意识形态、文学理论与批评的价值取向与读者期待视野等其它要素历经共时或历时性的改变后,作品的经典地位无疑会受到影响或挑战。如何评价、衡量《琵琶记》在异域文化旅行中的文学地位?不可否认,经典的生成具有历史性和人为性。然而,看似偶然的选择实则包含着必然的导向。
在现代社会中,文学经典的生成有其大致“流程”。“首先, 一部作品写出并要想成为经典, 就必须得到出版和发行,并要引起批评家的注意,然后在得到批评家的认可之后才能逐步引起文学研究者的关注,最后它的成为经典之重要标志便是进入大学的文学教科书和载入文学史。” [ 王宁:《文学经典的构成和重铸》,《当代外国文学》, 2002年第3期。] 二十世纪西方现代出版机构的兴起,为文学作品的经典化提供重要媒介载体。《琵琶记》能否引起海外汉学家的关注,能否载入海外汉学研究者编撰的中国文学选集或中国文学史,成为衡量作品在异域文化的审视下是维系还是丧失其经典性的重要依据。
历时性特征
本文通过理析19世纪海外重要汉学家对《琵琶记》的评论,以及20世纪以来英美主流文学出版物对《琵琶记》的收录与评价情况[本文的讨论仅限于英语学界中国文学史或文学选集类著作对《琵琶记》的收录情况,原因有二。 海外中国戏曲史论著作有确认《琵琶记》“经典”地位的力证。晚清驻法使臣陈季同(Tcheng-Ki-Tong,1851-1907)的法文论著《中国人的戏剧》(LesTheatreDesChinois, 1886),满怀民族激情盛赞《琵琶记》是中国戏剧中“最受尊敬的”的一部“佳作”。 祖克(A. Zucker)的《中国戏剧》(TheChineseTheater,1925)将《琵琶记》列为明代唯一的剧目进行评述。《琵琶记》作为中国唯一代表剧目被载入《世界戏剧评论》(CriticalSurveyofDrama, 1985) 。但二十世纪关涉《琵琶记》的史论性论著作如《中国戏剧研究》(StudiesinTheChineseDrama,1922)、《中国戏剧史》(AHistoryofChineseDrama,1976)、《中国戏剧简史》(ChineseDrama:AHistoricalSurvey,1990) 和《明代文人戏剧》(ScenesforMandarins:TheEliteTheatreoftheMing,1995)等,多援引中国古代文献和当代学者的研究成果,围绕《琵琶记》的历史地位、作品的主题、大团圆结局和悲剧性等专题展开相对客观的论述。基于作者写作意图的复杂性,分类范畴和研究结论都难以统一。又因进入新世纪,未见英语学界有影响力的出版社推出知名汉学家编写的中国戏曲史类的著作,时间维度上尚未构成显著的历时性特征。],发现《琵琶记》海外传播与接受过程中其经典性整体上呈现“确认经典”“承继经典”和“经典隐去”的历时性特征。
(1)确认经典
十九世纪是西方广泛关注中国通俗文学的肇始阶段。汉学家把译介戏曲文学作为瞭望中国社会风貌的一扇窗口,还未进入戏剧本体的研究。作为明清时期最优秀通俗文学的辑集,“才子书”在国内书肆的畅销和广传推动其向西方的流布与传播,成为汉学家初次甄选中国通俗文学的重要参照。[ 据《西方早期汉籍目录的中国文学分类考察》(载《中国社会科学》, 2018年, 第10期)一文考据,1739年,西方汉学界第一部汉籍目录《法国皇家图书馆汉籍目录》就已著录《好逑传》《三才子》《平山冷燕四才子》《西厢记》《琵琶记》《第五才子书》等“才子书”。十九世纪陆续出现的多种汉籍目录都将“才子书”著录其中。“才子书”的文学概念在西人编撰的汉籍书目著录中逐渐成型、推广后, 它又成为引导西人选择译介中国优秀小说、戏曲的重要的依据。“十才子书” 至迟于 1853 年已全部被译介成西文。(数据统计参考宋丽娟论文《“才子书”: 明清时期一个重要文学概念的跨文化解读》,载《文学评论》, 2017年, 第6期。)]汉学家儒莲(Stanislas Julien,1797-1873)坦言,“‘才子书’直接指导了欧洲人对翻译中国小说的选择”。[Stanislas Julien,P’ing-Chan-Ling-Yen,ouLesDeuxJeunesFillesLettrees(Paris: Librairie Academique, 1860), v. ]“第七才子书”《琵琶记》集中展示了中国的儒家精神、家庭伦理、科举制度等文化图景,能够满足汉学家借戏曲文学了解中国风俗的阅读期待视野。因此,他们认可《琵琶记》的创作理念,采用中西戏剧比对的方法,向本国读者忠实传达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
汉学家巴赞称《琵琶记》是“中国最优美的、不朽的戏剧经典”[Bazin,LePi-pa-ki.ou,L’HistoireduLuth, XX. ]“书中的每个字都成为学者评论的对象”。[Bazin,LePi-pa-ki.ou,L’HistoireduLuth, X. ]他援引莎士比亚的名言,描述中国学界对高则诚及其作品热切关注的现象:“世人对他文字和妙语的评价,积淀愈深,评论亦愈多。”[Bazin,LePi-pa-ki.ou,L’HistoireduLuth, X. ]“高则诚”的名字首次与“莎士比亚”并列提及,成为20世纪《琵琶记》北美舞台传播命名为“中国《哈姆雷特》”[ Will Irwin and Howard Sidney, trans. & adapt,TheLuteSong(Chicago: The Dramatic Publishing Company, 1955), 6.] 的来源依据。英国比较文学先驱波斯奈特(Hutcheson Posnett, 1855-1927) 扩大了高则诚与西方戏剧家比较的对象范围。“中国学者对《琵琶记》的青睐,类似于欧洲学者对阿里斯托芬、普劳图斯,或者莎士比亚等剧作家作品的兴趣。”[ Hutcheson Posnett, “Pi-Pa-Ki, orSan-Pou-Tsong”,TheNineteenthCentury,Vol. 49, January-June (1901), 308.] 英国剑桥知名历史学家、文学研究者沃德爵士(A.W. Ward,1837-1924) 更直接指出:“在中国,如果没有学者研究《琵琶记》,就等于,在意大利没有人研究《神曲》。”[ A. William Ward, “Pi-Pa-Ki” (A paper read at a soiree of the The Owens College and Chemical Society, on April 25, 1879),CollectedPapers:Historical,Literary,TravelandMiscellaneous, Vol. 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1) , 231.] 沃德十分欣赏《琵琶记》。依他所见,《琵琶记》不仅是中国的文学经典,也是世界文学的杰作:“《琵琶记》是民族经典,……是世界文学的罕见精品,……是一部有原创性的文学经典。”[ A. William Ward, “Pi-Pa-Ki ” (A paper read at a soiree of the The Owens College and Chemical Society, on April 25, 1879),CollectedPapers:Historical,Literary,TravelandMiscellaneous, Vol. 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21), 231-232. ] 来华传教士甘淋(G. T. Candlin,1853-1924)在已考知的“十才子书”基础上,拟出14部中国最富盛名的通俗文学作品,《琵琶记》名列第五。甘淋认为《琵琶记》“故事简明、语言自然、情节感人,是一部绝妙的文学作品”。[ G. T. Candlin,ChineseFiction(Chicago: The 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 1898), 45.]上述汉学家的赞美之词,共同指向《琵琶记》是中国文学经典的不争事实。
世纪之交,剑桥大学首席中文教授翟理斯(Hebert Giles, 1845-1935)撰写的《中国文学史》(1901)问世。该书为英语世界的“第一部中国文学通史 ”,对戏剧主题着墨不多。所涉剧作有《彩楼配》《赵氏孤儿》《西厢记》《合汗衫》《琵琶记》。在众多明清传奇中,翟理斯首推《琵琶记》,称它“位居明代戏剧榜首,被仰慕者评为中国最优秀的剧作”[ Herbert Giles,A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mpany, 1901), 325.] 。 他对《琵琶记》剧情的译介最详尽,篇幅最长;对作品的主题和多样的创作手法持肯定态度;对剧本的宏大体量并无异议,甚至将之与莎士比亚的长篇剧本相比对。翟理斯对《琵琶记》的肯定“稳固”了《琵琶记》海外传播中的经典地位。
鉴于翟理斯在汉学界的权威身份和学术影响力,《中国文学史》虽有纰漏讹误,但其开拓性的经典之作的地位不容轻易撼动,直至20世纪五十年代仍被视为简要了解历代中国思想和文学的入门书,并且不断得到推荐。《琵琶记》作为戏剧经典载入《中国文学史》,扩大了作品在英语世界传播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但20世纪60年代以后,《琵琶记》是否仍有资格作为中国经典传译给西方读者,华裔学者和西方汉学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出现分化。
(2)承继经典
进入20世纪,国际汉学的研究中心由法国逐步转向英美两国,尤以美国为前沿重镇。六七十年代是英美汉学研究发生转折的年代。二战结束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实施冷战政策,美苏争霸,东西阵营关系紧张。特别是1957年苏联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后,英美国家把学习、了解外国的语言与文化上升到服务于国家政治与策略发展的需要。英国的“斯卡伯勒报告”(1947)[ 1947年,英国政府推出第一份涉及汉学发展的报告——斯卡伯勒报告(“The Scarborough Report”)。该报告指出英国大学缺乏教授中国历史、建筑、法律和文学的专任教师,并建议政府拨款资助东方学和斯拉夫研究。]和美国的“国防教育法”(1958)[ 二战结束后,美国教育专家提出,如果美国不重视外语教学,在结交朋友及与外国结盟时会遇到很多困难,而且,还会使美国在与苏联争夺第三世界时处于劣势。1958年8 月,美国通过《国防教育法》(National Defense Education Act),加大对外语教学和非西方地区研究的资助。]相继通过并执行后,英美政府直接成为汉学发展的一级赞助人。大量的资金涌入,推动英美汉语语言、文学教育和文学研究的发展。在英美高校任教的华裔学者成为海外汉学研究的一支新的生力军。
为满足教学需求,华裔学者开始编撰中国文学类教材与论著。具有影响力的著作主要包括陈受颐(Shou-Yi Chen, 1961)的《中国文学史略》[ Shou-Yi Chen,ChineseLiterature:AHistoricalIntroduction(New York: The Ronald Press Company, 1961).],赖明(Ming Lai, 1964)的《中国文学史》[ Ming Lai,A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New York: The John Day Company, 1964). ],翟氏父子(Chu Chai, Winberg Chai, 1965)的 《中国文学瑰宝》[ Chu Chai and Winberg Chai,ATreasuryofChineseLiterature:ANewProseAnthology,includingFictionandDrama(New York: Appleton-Century, 1965).],柳无忌(Wu-Chi Liu, 1976)的《中国文学概论》[Wu-Chi Liu,AnIntroductiontoChineseLiterature(Bloomington & Lond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66).]和张心沧(H. C. Chang, 1973)的《中国文学:通俗文学与戏剧》。[H. C. Chang,ChineseLiterature:PopularFictionandDrama(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73).]受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记忆浸润的华裔学者,对民族文化与文学经典具有物理空间难以磨灭的集体无意识的体认。他们身处异乡,却不忘对“根”的找寻与继承,按照本民族的文学分类与筛选眼光,把民族文学经典译介给西方读者。以上著作除《中国文学瑰宝》[ 本书收录《西厢记》《牡丹亭》《窦娥冤》《长生殿》 四部剧作。]外,其余几部都将《琵琶记》收录其中,对之进行或略或详的译介。
陈受颐的《中国文学史略》把传奇的发展分成两阶段,以《浣纱记》的诞生为分界标志。第一阶段最优秀的剧作当属《琵琶记》,第二阶段以《牡丹亭》为典范之作。赖明在《中国文学史》中指出《琵琶记》居五大南戏之首,以“人物刻画生动感人,语言本色易于理解”[Lai,A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 235. ]见长。二人对《琵琶记》的译介略显简要,真正进一步承继《琵琶记》海外经典性塑造的是学者柳无忌和张心沧。
柳无忌对《琵琶记》宣扬“全忠全孝”的主题思想在异域传播中会遭遇的“文化冲击”(Cultural Shock)做了预防性解释:“作者称颂的儒家道德,虽然赢得中国古代评论家的赞美,却无法引起现代读者的同情,更不用说,会打动不同社会制度与伦理规范下长大的西方人。”[Liu,AnIntroductiontoChineseLiterature, 249.] 此言非要损及作品的经典性,而是一个成功的“文化沟通者”面对民族经典在异质文化的传播通道受阻时的坦诚之言。其深层动机是要揭示作品与民族文化的关联:“中国人受儒家学说的影响,往往有强烈的是非观,反映在文学上,比较注重作品的道德意义,发扬作品惩恶扬善的艺术正义。”[Liu,AnIntroductiontoChineseLiterature, 5. ] 中国人坚持文以载道的文学理念为《琵琶记》“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的创作主旨提供重要脚注。虽然剧作主题可能无法让西方普通读者产生共鸣,但它仍不失为“一部极为引人入胜的戏。剧中的曲与白语言质朴、简洁优美,堪与最好的元杂剧媲美。尽管全剧篇幅冗长,但结构严密,毫不松散。精美的语句描写与难忘的场景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Liu,AnIntroductiontoChineseLiterature, 249.] 柳站在为作品主题辩护的立场上,通过对《琵琶记》一剧之评介,和盘托出中国文人一以贯之的写作观和世界观。承载着民族文学叙事范式和民族文化精神的《琵琶记》自然可列为民族文学经典译介给西方读者欣赏。
张心沧对《琵琶记》主题思想的评价独出机杼。他认为《琵琶记》的文学价值兼具民族性和普世性。“《琵琶记》是本书选篇中最具中国色彩的剧作。”[ Liu,AnIntroductiontoChineseLiterature, 79.] 作为一部家庭伦理剧,《琵琶记》通过生动形象的人物塑造,把中国社会赖以生存的血缘关系、中国科举制度下“学而优则仕”的修学之道以及儒家宣扬的忠孝、仁义、忠贞、贤惠等义理逐一呈现出来。打上儒学烙印的《琵琶记》成为世界戏剧文化之林的独一无二的作品。另一方面,《琵琶记》又是一部带有普世性意义的剧作:“《琵琶记》的故事发生在哪儿不重要,因为陈留与洛阳只是“小地方”与“大都会”地名的具体化,地点与时间只是这部戏的偶发因素。[Chang,ChineseLiterature:PopularFictionandDrama, 86.] 其主题内涵可以上升到年轻人远离家乡奔向大都市,实现人生的飞黄腾达后,却发现所谓的世俗成功与未尽家庭之责发生不可挽回的冲突。《琵琶记》成为一部超越时空、文化,揭露普遍人性的普世性作品。张心沧对《琵琶记》的言说语域映射出他对中国文学与文化的认同感和责任感,拓展了《琵琶记》海外传播的阐释空间。一定意义上,以张心沧和柳无忌为主要代表的华裔学者成为《琵琶记》海外传播经典性的传承者、阐释者与传播者。
(3) 经典隐退
20世纪70年代,中美外交关系恢复正常,为两国开展文化艺术交流与合作奠定基础。北美地区涌现一批杰出的汉学家和丰硕的汉学研究成果。梳理英美汉学家编撰的中国文学选集或文学史对《琵琶记》的收录与评价情况,为研究文学经典《琵琶记》的域外传播与接受提供独特视角。因为英美汉学家在编撰中国文学选集时,必然带着“他者”的判断眼光,对中国文学大文库中的浩瀚作品进行取舍。哪些作品被“相中”?哪些作品被“遗弃”?为何被“遗弃”?正如弗兰克所言,“一部文学选集代表了一个从更大的语料库选出的次语料库,这个次语料库与更大的语料库之间是一种提喻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准确性质,即哪些部分被选取出来代表整体,是十分有趣的研究对象。”[Mona Baker, ed.,RoutledgeEncyclopediaofTranslationStudies(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4), 14.] 被汉学家收录的戏曲剧作将作为中国经典供西方读者阅读、评论与流传。编者“精心挑选”后呈现的文学选集或文学史无异于是对他国文学经典的改写或重构。《琵琶记》在英美权威出版社推出的重量级的中国文学选集和文学史中呈现“隐退”与“去经典化”的趋势。
20世纪60年代,时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方语言学主任的白之(Cyril Birch)教授和哥伦比亚大学的美籍日本文学家唐纳金教授(Donald Keene)受亚洲文学项目赞助,合作编撰《中国文学选集:从早期到14世纪》(1965)[Cyril Birch and Donald Keene, ed.,AnthologyofChineseLiterature:FromEarlyTimestotheFourteenthCentury(New York: Grove Press, 1965).]和《中国文学选集:从14世纪至今》(1972)[Cyril Birch, ed.,AnthologyofChineseLiterature:FromtheFourteenthCentury,tothePresentDay(New York: Grove Press, 1972). ],由纽约重要的丛树出版社出版。丛书共收录《汉宫秋》《李逵负荆》和《牡丹亭》三部剧目,《琵琶记》落选。
1994年,美国首屈一指的汉学家梅维恒(Victor Mair) 编撰的《哥伦比亚中国古典文学选集》[Victor Mair, ed.,TheColumbiaAnthologyofTraditionalChineseLitera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4).]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推出。该书收录《琵琶记》《布袋和尚忍字记》《窦娥冤》《荔镜记》《牡丹亭》《桃花扇》《思凡》等七部戏 。2000年,《简明哥伦比亚中国古典文学选集》[Victor Mair, ed.,TheShorterColumbiaAnthologyofTraditionalChineseLitera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0).] 问世。简明版将《琵琶记》与《桃花扇》《布袋和尚忍字记》《荔镜记》四部剧删除,仅留《窦娥冤》《牡丹亭》和《思凡》三部代表性剧目。1996年,美国当代著名汉学家、翻译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 编译的《诺顿中国文学选》[ Stephen Owen,AnAnthologyofChineseLiterature,Beginningsto1911 (New York & London: Norton and Company, 1996).] 问世。四部入选的剧目分别是《救风尘》《牡丹亭》《桃花扇》和《长生殿》,《琵琶记》不在其内 。
2010年,剑桥大学出版社推出由耶鲁大学孙康宜(Kang-I Sun)和哈佛大学宇文所安合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 Kang-I Sun and Stephen Owen, ed.,TheCambridge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上下册)。该丛书戏曲部分重点展开论述的是《牡丹亭》《长生殿》和《桃花扇》三部传奇经典,简要介绍或概括性提及的剧目包括《浣纱记》《燕子笺》《四声猿》《意中缘》《慎鸾交》《奈何天》《无瑕璧》《报恩缘》《镜光缘》《吟风阁杂剧》《后四声猿》《张协状元》《临川梦》《缀白裘》《天缘债》《十字坡》《雷峰塔》等等,南戏《琵琶记》与众多元曲经典都被略而未及。
综上,自20世纪后叶至21世纪的前10年,《琵琶记》在英美权威中国文学选集或文学史的论著中整体呈现“隐退”与“去经典化”的趋势。美国汉学家奚如谷(Stephen West)说:“没有哪一种简史,能够给予一个时代应有的荣耀;所有的故事,都能从被省略的部分得到界定。”[Sun and Owen, ed.,TheCambridge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 693.]《琵琶记》的“隐退”与“去经典化”也能从入选作品的名单中得到相应的界定。
“去经典化”探析
文艺学理论家童庆炳指出,一部文学作品能否建构成经典文学受到六大要素的影响:“一是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二是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的空间; 三是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变动; 四是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价值取向; 五是特定时期读者的期待视野; 六是发现人(或赞助人) 。”[ 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 年第 5 期。]《琵琶记》落选《中国文学选集》《诺顿中国文学选》《简明哥伦比亚中国文学选》和《剑桥中国文学史》。《琵琶记》在当代英美主流中国文学论著中的“去经典化”的趋势,正是构筑其经典性的某些要素朝着反方向生效的结果。
第一,与作品在异域传播的可阐释空间受限有关。
《琵琶记》“全忠全孝”的主题思想与当代西方崇尚个人主义,追求自由、平等、独立,强调公平正义的核心价值观相左。《琵琶记》的女主角赵五娘是忠贞、贤惠、隐忍、自我牺牲的代名词,男主角蔡伯喈性格懦弱,做事迟疑,缺乏主见。他孝父母,从父命,事国君,终究还是落得个“三不孝”的罪名,这样缺乏自由意志力和行动力的主人公难以引起西方现代普通读者的共鸣。《诺顿中国文学选》入选作品的标准极具说明性:“被选来代表国家烹调的食品既不能太家常,也不能太富有异国情调:它们必须处于一个令人感到舒适的‘差异’边缘地带之中。”[(美)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王柏华、陶庆梅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340页。]
如果元明戏曲只能在《琵琶记》和《牡丹亭》两者二选一的话,以上四部论著不约而同将《牡丹亭》收录其中,冷落《琵琶记》。《牡丹亭》从女性视角讲述一段超越生死的爱情主题,处于令读者感到更舒适的“差异”的边缘地带,契合英美当代性别研究的热门话题。追寻自我,向死而生的一段爱情在英美文学体系下有更阔的阐释空间。而《琵琶记》宣扬儒家道德的主题倾向太过“中国化”,与目标文化读者可接受的主题之间有着难以弥补的鸿沟。学者巴斯(Kate Buss) 从《琵琶记》中读到的是霸道的父权制:“父亲生前掌控着儿子,死后还对其保有一定的控制权。儿子无怨地接受、服从。待他熬成为一家之主时,终将迎来可受自己支配的儿子。”[ Kate Buss,StudiesinTheChineseDrama(Boston: The Four Seas Company, 1922) , 33.] 儒家文化独有的孝道主题无法使其成为特定时期具有国际口味的美食,因此落选。
第二,与编者采用西方文学传统的编选原则有关。
汉学家受国内主流文学出版机构的赞助,编撰面向西方读者群的中国文学著作,无论是从提高出版物市场销售量的角度而言,还是从编著者自身继承的西方文学传统而论,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从“自我”出发,带着“他者”的视角,编撰服务于西方文学的中国文学选集。白之在《中国文学选集》(1965)的序言中说:“首先,我们对文学的定义是现代西方式的,而非传统中国式的,是狭义的,而非广义的”。[ Birch and Keene, ed.,AnthologyofChineseLiterature:FromEarlyTimestotheFourteenthCentury, xxiv.]《中国文学选集》按照西方戏剧的分类,将《汉宫秋》和《李逵负荆》分别作为悲剧和喜剧的典范进行论述。其实,从“为我所用”的东方学视角译介中国文学早在19世纪就已滥觞。汉学家德庇时(John F. Davis, 1795—1890)选译《汉宫秋》的理由是:“该剧出色地遵守了我们对文学经典的定义。它的戏剧行动是完整的,比英国戏剧更加严格地遵守了时间和地点的统一性。”[Epiphanius Wilson,ChineseLiterature(London & New York: The Colonial Press, 1900), 283-284.]
可见,英美学者从中国文学库中挑选作品时,总是拿着一把由西方的文化传统和文学观念编织而成的网筛,凡是不能在西方话语体系下“被言说”的中国经典都无法通过“筛眼”进入西方文学库。经过“文化过滤”后筛选出的作品才有资格编入大学教材或文学史册内,反映了西方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对编撰者的操控作用。《琵琶记》从主题思想、人物塑造和戏剧结构上都不符合西方戏剧文学观的“规范”,无怪乎在当代英美主流文学出版物中被隐去。
第三,与当代主流的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价值取向有关。
20世纪后半叶, 西方后现代思潮风起云涌。后殖民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性批评、文化批评、新历史主义等文学理论与批评的兴起对传统文学观念发出挑战,导致文学批评难以仅在封闭的文学或文本内部展开。后现代文学研究以反逻各斯中心主义、反形而上学、反总体性、反理性和反主体性等为理论特征。这些誓与现代性作决裂的后现代的批评观,无疑会对浸淫其中的汉学家产生影响,并投射到他们对中国经典的审美判断上。
当代对经典的质疑最为激进的反叛声音或许来自文化研究。20世纪60、70年代英国“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者主张,文化不能再是精英的、贵族的,而应是日常的、大众的、平民的文化。一方面,文化研究“通过指向当代仍有着活力、 仍在发生着的文化事件来冷落写在书页中的经过历史积淀的并有着审美价值的精英文化产品; 另一方面, 它又通过把研究的视角指向历来被精英文化学者所不屑的大众文化甚或消费文化。”[ 王宁:《文学经典的构成和重铸》。]“非精英化”和“去经典化”成为文化研究的两个重要特征,影响了欧美文学批评的重心与走向。
《诺顿中国文学选》的编译者宇文所安有意识引入“经典”与“反经典”这组二元对立的概念来说明入选作品的类型。“本选集的入选作品既非保守的‘经典’概念(尽管选集包含了相当大一部分的经典作品),也非想通过那些被压抑和忽视的作品来构建‘反经典’(尽管选集中也有这样的作品)”。[ Owen,AnAnthologyofChineseLiterature,Beginningsto1911, xli.] 循此原则,选集收录《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三部传奇“经典”,和一部元曲《救风尘》。《救风尘》以反映社会边缘人物妓女的艰辛生活为主题,打破中国戏剧文学“才子佳人”的典型的叙事方式,是“正统”文学之外的“非经典”的作品。入选作品在“经典”与“非经典”中维护着微妙的平衡。同样,《哥伦比亚中国古典文学选集》将《布袋和尚忍字记》《荔镜记》《思凡》等“非经典”作品收录其中,正如编者梅维恒在序言中所说的:“‘中国文学’的概念直到现在仍旧相当狭隘而刻板。经典需要扩展。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部打破经典的选集。”[Mair, ed.,TheColumbiaAnthologyofTraditionalChineseLiterature, xxiii.]为西方读者呈现一幅更加真实、全面的中国文学的图景成为编者选录“非经典”文学的理由,实则是“以社会正义的名义,摧毁着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中的所有思想标准和审美标准”[ Bloom Harold,TheWesternCanon:TheBooksandSchooloftheAges(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Company, 1994), 18. ],打破“经典”与“非经典”的界线,顺应时代书写普通人、大众生活的文艺潮流,以此满足大众文化市场对“非经典”文学的需求。
按“文学文化史”理念编写的《剑桥中国文学史》(2010)被打上新历史主义批评[ 新历史主义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英美文化和学术界。它将历史考察带入文学研究,强调文学与文化之间的联系,认为文学隶属于大的文化网络,关注作品与物质文化及其他文化文本的对话和循环。]的烙印。该书突破传统文类和朝代分期的编写体例,采取更具整体性的文化史方法,更加“关注过去的文学是如何被后世过滤并重建的”[ 孙康宜, (美)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 刘倩等译,北京: 三联书店, 2013年, 第3页。],从而达到“要质疑那些长久以来习惯性的范畴,并撰写出一部既富创新性又有说服力的新的文学史”[ 孙康宜,(美)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第2页。] 的目的,对长久以来习惯性范畴的质疑意味着对传统文学标准的质疑、消解与解构。
与汉学界普遍认为元代是中国戏曲的黄金时代的观点不同,《剑桥中国文学史》认为“对于戏剧而言,晚明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孙康宜,(美)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第152页。]书中重点梳理明清杂剧和传奇文学以及昆曲艺术的形成、流传、后世对其重塑的文学文化史脉。《浣纱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以及徐渭、李渔的多种杂剧剧目都因之收录其中。
元曲经典和南戏《琵琶记》的隐去,则是因为编者认为,从文学文化史的角度来讲,“臧懋循(1550-1620)的《元曲选》应被置于万历年间的语境中加以理解”,[ 孙康宜,(美)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第161页。]除《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外,“现存的南戏戏曲并不是宋代、明初南戏的例证,而是晚明戏迷们调整、甚至完全重写后的产物。”[ 孙康宜,(美)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第162页。] 经明人编撰和改本后的元曲和南戏作品反映的是明代的美学思想与价值观念,成为难以体现时代文化与文学追求的“失真”文学,其经典性由此被否定与解构。
至此,不禁要追问,为何《琵琶记》的经典性能得到19世纪西方汉学家的认可?答案的关键还是与时代的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价值取向有关。
19世纪中叶,欧洲的现代主义戏剧思潮与现实主义戏剧理念尚未完全发展成熟,尽管时代主流的戏剧思潮是浪漫主义,但西方戏剧源头的古希腊悲剧和新古典主义仍被不少戏剧家奉为圭臬。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戏剧家席勒(J. von Schiller,1759-1805)在《好的常设剧院究竟能够起什么作用?论作为一种道德机构的剧院》(1784)一文中写道:“如果道德不再得到教导,宗教不再得到信仰,如果法律不再存在,这时能引导我们的只有戏剧。”[ (德) 席勒:《秀美与尊严:席勒艺术和美学文集》,张玉能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10—11页。] 新古典主义强调戏剧道德劝诫的作用与中国古典戏剧“厚仁伦、美教化、移风俗”的美学原则是一致的,与《琵琶记》凸显风化的创作宗旨是吻合的。
《琵琶记》注重道德效用的主题成为作品独特的风格标签。法国评论家马尼安(Charles Magnin, 1793-1862) 认为《琵琶记》“充满道德意味却又与宗教无关”[ Charles Magnin, “LePi-Pa-Ki, ouHistorieduLuth”,JournaldesSavants, January (1843), 42.],这样杰出的作品可以与法国的狄德罗和莱莘的作品相媲美。沃德爵士引用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的道德寓言剧《酒神之假面舞会》(Comus,1634)中的诗句“美德衰微,天必佑之”[ Ward,Pi-Pa-Ki, 247.] 为《琵琶记》颂扬忠孝、贤惠、谦让的美德做注解。巴赞(Artonine Bazin)在翻译《琵琶记》时指出,“中国戏剧有其自身的创作宗旨。它确立了艺术不为艺术而作的创作理念。这个古老的命题在今天依旧备受争议。”[Bazin,LePi-pa-ki.ou,L’HistoireduLuth, XIII. ] 此言表明,“艺术不为艺术而作的理论”并非中国戏剧独有的美学追求。强调戏剧的社会功能,在道德精神尚未全面沦陷,功利理性主义尚未占主流,现代主义处在上升阶段的19世纪的西方文艺批评中仍占有一席之地。“这个古老的理论”还包含着古希腊悲剧强调的“净化”的功能,波斯奈特从比较文学的视角,将《琵琶记》关注伦理道德的剧作主旨提升至世界文学的意义:“如果戏剧创作的宗旨,如亚里士多德所言,是通过怜悯和恐惧净化人的心灵与情感,那么,对《琵琶记》剧作功能的描述似乎印证了古希腊戏剧艺术家的预期效果。”[Posnett, “Pi-Pa-KiorSan-Pou-Tsong”, 319.] 《琵琶记》强调风化的主题是对古希腊悲剧“净化”说的一次成功实践。在中西相似的戏剧美学原则的关照下,《琵琶记》的经典性没有受到西方学者的挑战,而是自然接受,确认经典。
结 语
经典是一个民族文化精神的艺术表达。离开本民族的文化与文学的土壤,进入异质文明与诗学传统后,经典便成为“无根”之文学,难免会因文化模子的不同而出现“去经典化”或“经典”重构的现象。这是文学在跨异质文明语境下传播的一个自然结果。
《琵琶记》在海外传播与接受过程中其“经典性”整体上呈现“确认经典”、“承继经典”和“经典隐去”的历时性的特征。古希腊悲剧的“净化说”与新古典主义对戏剧道德劝诫功用之强调,为19世纪西方学者认可与确认《琵琶记》的经典性提供文学理论的支撑。华裔学者对本民族文学和文化怀有集体无意识的认同感,他们以“文化中间人”的身份在海外承继、阐释《琵琶记》的经典性。《琵琶记》在当代英美学者编撰的中国文学选集或文学史著作中呈现“隐退”与“去经典化”的趋势,与作品的阐释空间,编者的编选原则,以及时代主流的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价值相关。当代西方汉学家将《琵琶记》从经典的殿堂上拽下来,将某些非经典文学上升为经典,完成了对中国戏剧经典的重构,部分地改写了中国文学史。对此,不必认为这是西方汉学家对中国经典蓄谋的歪曲、改造、或者渗透。西方汉学家所处的文化语境以及他们自身接受的学术训练、眼界,让他们的研究思维和方法迥异于中国的文学研究者。跨异质文明语境下,经典传播与文学交流更需要“存异”而非“求同”的心理,否则,就有可能失去汉学存在的特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