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蒋捷祝寿词的创作特征

马佳妮 梁祖萍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祝寿词是指以贺寿和庆生为题材的词类作品。虽兴起于唐五代，但真正繁荣发展是在两宋，根据《全宋词》和《全宋词补辑》初步统计，两宋时期的祝寿词共有两千五百余首，约占全部宋词作品总数的十分之一。尽管作品数量庞大，然宋代祝寿词多是按照固定的写作模式进行排列组合，祝寿对象也多以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为主，故历代词话对其评价略有微词。例如，吴衡照的《莲子居词话》中谈到 “生日之词，盛于宋时，以谀佞之笔，拦入风雅，不幸而传，岂不倒却文章架子！”[1]况周颐《蕙风词话》批评 “宋人多寿词，佳句却罕觏。”[2]沈松勤在《唐宋词社会文化研究》一书中也说： “在近两千首寿词中，无论是出于何人之手，大致如前述元宵词一样‘自是一家之法’，而不出于‘典实富艳’一途，无不洋溢着和乐吉祥的气息，堪称‘无谓’！”[3]两宋时期的祝寿词一直弥漫的是连篇累牍，殊无意味的创作风气，而蒋捷的祝寿词却以其清新雅致的姿态从宋代诸多祝寿词中脱颖而出，可谓是宋代祝寿词创作之异彩。

蒋捷，南宋词人，在词史上与王沂孙、周密、张炎并称为 “宋末四大家” ，刘熙载誉之为 “长短句之长城”[4]。《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其词： “炼字精深，调音谐畅，为倚声家之榘矱。”[5]杨景龙赞其词 “破除门户，自具面目”[6]，袁行霈也说 “竹山词别开生面，最有特色和个性。”[7]总体而言，蒋捷的词，词风开放不主故常，语言锤炼出新，尤其是其寿词创作更是俚俗中参雅趣，陈熟中透尖新。参照杨景龙先生的《蒋捷词校注》，蒋捷现存词作共九十四首（包括只有上阕的《忆秦娥》），其中祝寿词有九首，约占总数的九分之一。这些祝寿词一改前代寿词创作寿圣寿官，尽言富贵功名之惯例，只写身边三两好友，重在展现寿主自身独特的个性、气质。同时，蒋捷还创造性地运用 “福堂独木桥体” 创制寿词，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一、祝寿对象均为友人

在蒋捷所有的祝寿词中，除《春夏两相期》一首是写给一位谢姓朝廷命妇而非友人，较为特殊以外，其它寿词的祝寿对象均为友人，这在宋代寿词创作中极为少见。

宋代寿词多是寿圣、寿官。寿圣，如柳永的《御街行·圣寿》、晏殊的《喜迁莺·风转蕙》、周紫芝的《水龙吟·天申节祝圣词》、郭应祥的《万年欢·瑞庆节》……词中多称赞帝王的丰功伟绩，祈祝皇帝万寿无疆。寿官，如刘辰翁的《金缕曲·代贺丞相，有序》、吴文英的《烛影摇红·寿嗣荣王》、赵以夫的《醉蓬莱·寿安晚郑丞相》等词，词中多祈祝富贵功名，往往缺乏真情实感，给人以千篇一律之感。随着寿词创作的进一步发展，寿圣寿官现象愈发严重，更有甚者，为攀附权贵，竟在寿词作品中颠倒黑白。如康与之《喜迁莺》（丞相生日），词中竟将秦桧比作孔孟、周公旦、召公冇等历史上的贤良之材。又如廖莹的《木兰花慢·寿贾师宪》和张榘的《满江红》（寿壑相）大肆吹捧贾似道，将此等丧权辱国之徒比作召公、范仲淹，称赞其为 “只手护山川” 的大英雄，令人发指。对此，清人李调元厉声痛斥： “显为媚灶，不顾非笑，可谓丧心病狂……无耻至此，留为百世唾骂。”[8]

在一片贺圣、贺官声中，蒋捷的祝寿词别具一格。蒋捷的祝寿词中既无帝王贵胄，也无宰辅大臣，祝寿的对象往往都是与自己交好的朋友。实际上，这与蒋捷的生平经历关系密切，杨景龙先生的《蒋捷词校注》中谈到，蒋捷曾在南宋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十年考中进士，此时据南宋灭亡不过短短的五年时间。而在亡国之后，蒋捷便选择隐居。万历《宜兴县志》卷八 “隐逸” 记载，蒋捷在 “元初遁迹不仕，大德间，宪使臧梦解、陆垕交章荐其才，卒不就。”[9]这些特殊的人生经历，注定蒋捷一生与官场无缘，同时也造就了蒋捷寿词不言圣、不言官的独特风貌。《大圣乐·陶成之生日》一首，祝寿对象是陶成之，其生平无从考证，但据杨景龙先生推断，此人应为蒋捷的友人。《大圣乐》上阕侧重于写陶成之的外貌特征，如 “披鹤氅，展一笑” “微微红透涡。”[10]等，透过这些细节描写，一位鹤发童颜的仙翁立刻跃然纸上。词的下阕着重展现友人陶成之的性格特征， “抚松采菊，随分吟哦”[11]“休辞饮，有碧荷贮酒，深似金荷”[12]从抚松采菊、以荷贮酒等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词人的这位友人是一个不慕名利、甘守平淡的高洁之士。《瑞鹤仙》《糖多令》《摸鱼儿》《玉漏迟》据杨景龙先生考证都是蒋捷为好友东轩祝寿而作，《瑞鹤仙》中写友人东轩爱菊，《糖多令》《摸鱼儿》两首词中又大量写东轩的居住环境，用 “记仙家、元在蓬山。”[13]“尘缘误，迷却桃园旧步”[14]之暗示东轩的居所胜似仙境。透过这些细节描写，我们也能感受到东轩君谪仙人般的气质。《念奴娇》一首的祝寿对象是薛稼堂，结合词作内容和杨景龙先生的注释，此人应当也是蒋捷的朋友。另外，《珍珠帘》《沁园春》两首是蒋捷写给友人岳君选、岳君举的寿词，此二人与蒋捷同辈，且都是江苏宜兴人。其中《珍珠帘》是为庆贺岳君选生辰而作，但诗却不写寿宴上的铺成摆设和对岳君选的祝福，而是着力写岳君选在寿辰之日，面对美酒美人，不为所动，一心扑在读书之事上，展现了岳君选不恋美色、酷爱读书的形象。《沁园春》一词中蒋捷将友人岳君举与唐代名相裴度并举，以裴度的事务繁忙反衬岳君举的清闲自适，近而展现友人安然自得的一面。

综上所论，蒋捷祝寿词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祝寿对象都是词人的朋友。如上文提到的薛稼堂、岳君选、岳君举等。因祝寿对象的特殊性，使得蒋捷的祝寿词少了几分言不由衷的阿谀奉承，多了几分真挚流露的衷心祝福；少了一些敷衍了事的唱和应酬，多了一些透彻深刻的人生思考；少了花团锦簇的富贵点染，多了质朴自然的生活情态。

二、蒋捷的寿词重在展现祝寿对象的个性、气质

寿词，顾名思义，其内容当以祝愿长寿、祈求荣华富贵为主。受其题材的限制，内容难免枯燥乏味，不外乎长生不老、加官进爵等漂亮话儿。对此，宋人张炎《词源》指出： “难莫难于寿词。倘若言富贵尘俗，尽言功名则谀佞，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当总此三者而为之，无俗忌之辞，不失其寿可也。松醇龟鹤，有所不免，却要融化字面，语意新奇。”[15]魏了翁也说： “一年一曲，拟尽形容无可祝。”[16]这些评价既说明祝寿词因为其性质特殊，词的内容难以出新；同时也是有感于宋代寿词的千人一面。如：张元干的《水龙吟·周总领生朝》虽然整首词意脉通畅，语言典雅，但内容仍离不开长生不老、寿宴上的寿酒、寿香等，难免给人一种老生常谈的感觉。又如张孝祥《鹧鸪天》： “天教慈母寿无穷。遥知今夕称觞处，衣彩还将衣绣同。”[17]《水调歌头·紫橐论思旧》： “多少活人阴德，合享无边长算，惟有我知君。来岁更今日，一气转洪均。”[18]前一首将祝寿对象的福报与上天的庇佑相结合，认为寿主洪福齐天，必能长寿不老；后一首则写寿主方侍郎因造福百姓，深得民心，故能得福报长寿，二者一个强调上天赐福，一个侧重积善行德而有福报，虽有不同，但落脚点均在长寿二字，免不了落入俗套。

到了辛弃疾等人，虽然寿词的内容有了比较明显的变化，即开始抒情言志。如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沈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19]除了词结尾处用一个 “寿” 字点明题目以外，整首词中没有出现任何一个与 “寿” 字相关或与祝寿内容相关的字眼，通篇都洋溢着英雄挥斥方遒的情怀与气概。又如刘克庄的《木兰花慢·寿王实之》虽言祝寿，词中却劝诫友人不要刻意追求荣华富贵，长生不老。这与一般的祝寿词祝福长寿、祈愿高升的内容大相径庭。

尽管有所突破，但他们的祝寿词中仍有一大部分延续传统的痕迹，特别是为皇亲贵胄祝寿的作品。例如辛弃疾《水调歌头·千里渥洼种》： “唤双成，歌弄玉，舞绿华。一觞为饮千岁，江海吸流霞。”[20]《洞仙歌·寿叶丞相》： “见朱颜绿鬓，玉带金鱼，相公是，旧日中朝司马。……好都取山河献君王，看父子貂蝉，玉京迎驾。”[21]又如刘克庄《满江红·傅相生日甲子》一首： “见宰官身，出只手、擎他宇宙……不下莱公扶景德，又如涑水开元冇。”[22]《水调歌头·千里渥洼种》一首是为赵宋宗室赵德庄祝寿而作，《洞仙歌·寿叶丞相》中祝贺的对象是丞相叶衡，《满江红·傅相生日甲子》则是刘克庄写给高官傅伯寿的寿词。尽管稼轩、后村等人所献寿词的文字并不算堆金叠玉，但词的内容也还是与功名仕途相关，或渲染寿宴中的富贵场景，或极力夸赞傅伯寿的丰功伟绩。

与上述所论不同，蒋捷的寿词一改常态，不言功名，不说长寿，重在展现祝寿对象的个性，这实际上也与蒋捷自身的性格有关。蒙元入主中原后，为稳定人心，治理天下，开始对汉族知识分子采取安抚手段，广招贤才。很多由宋入元的文人，为求安稳，放弃气节，归顺元朝，如王沂孙、赵孟頫等都先后接受元朝的任命，入朝为官。[23]面对这样的局面，蒋捷没有随波逐流， “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 ，在蒋捷的身上，强烈的体现了 “忠君” 品格。正是这种持节自重的性格，让蒋捷选择出世。因此，在蒋捷的寿词中，很少写功名、富贵等内容，大都是以展现寿主不为官场、世俗所累，潇洒恣睢的个性。如《大圣乐·陶成之生日》展现了陶成之淡泊名利的个性。 “笙月凉边，翠翘双舞，寿仙曲破。更听得艳拍流星，慢唱寿词初了，群唱莲歌。主翁楼上披鹤氅，展一笑、微微红透涡。襟怀好，纵炎官驻伞，长是春和。千年鼻祖事业，记曾趁雷声飞快梭。但也曾三径，抚松采菊，随分吟哦。富贵云浮，荣华风过，淡处还他滋味多。休辞饮，有碧荷贮酒，深似金荷。”[24]词的上阕与一般寿词相同，也描写歌舞喧嚣的寿宴场面，夸赞的风姿并为之送上长春不老的祝福。然而下阕中蒋捷笔锋一转，用陶侃、陶渊明之典故追慕陶氏家族的光荣历史，夸赞陶成之既有陶侃的雄才大略，又兼具靖节先生之风骨，但这二者之间绝非并列关系，是有主次之别的。竹山以陶侃之事开头，落笔却在陶潜归隐田园一事，可谓用心良苦，这一点从后面 “富贵云浮” 等句也看窥见一二。词人写陶渊明采菊东篱，吟诗自娱，实际上是为了勉励友人也能像陶渊明一样不慕名利、甘守淡泊。这样一来，使得本来流于客套奉承的寿词变得高雅不俗，使得祝寿这种用于交际酬酢的词类具有了标示高尚人格的价值和意义。

又如蒋捷写给宜兴岳氏同辈族人岳君选的寿词《珍珠帘》，重在展现岳君选酷爱读书的个性。 “书楼四面筠帘卷。微薰起，翠弄悬签丝软。楼上读书仙，对宝狻霏转。绣馆钗行云度影，滟寿觥、盈盈争劝。争劝。奈芸边事切，花中情浅。金奏未响昏蜩，早传言放却，舞衫歌扇。柳雨一窝凉，再展开湘卷。万颗蕖心琼珠辊，细滴与、银朱小砚。深院。待月满廊腰，玉笙又远。”[25]虽是为友人祝寿，词中却不见任何与祝寿相关的字眼，也全无阿谀酬酢之语，自然给人以新奇之感。开篇即写岳君选日常的读书生活，竹帘高卷，藏书满架，岳君选坐在书楼中埋头读书，没有一点寿宴的氛围。 “绣馆钗行云度影” 等句，蒋捷则写绣阁中的女子为替岳君选庆生，纷纷斟满酒杯，劝酒祝寿的场景，这既与前面提到岳君选焚香诵读一幕形成鲜明对比，同时又为后面称赞岳君选 “芸边事切，花中清浅” 埋下伏笔，可见词人用笔之缜密。下阕中，词人更是对岳君选酷爱读书一事细致描摹，遣散歌女舞姬，以便自己继续读书；柳雨突袭，岳君选不但没觉得扫兴，反而开心雨来得及时，为夏日读书提供了宜人的气候，直至深夜，依然不愿离开书屋，句句都是围绕岳君选酷爱读书的一面展开描写，通过蒋捷细致、用心地描写，将岳君选不贪声色，沉迷书海的个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并且，蒋捷还突破以往寿词中写酒香、寿香等内容，将酒香、寿香变成书香、竹香、炉香，既提升了寿词的格调，同时又契合词的内容，不会给人以刻意之感。此外，词中出现的 “筠帘” “湘卷” 等物均是竹制品，竹是花中君子，不仅与岳君选书屋清幽淡雅的环境相合，更是岳君选君子人格的进一步体现，足见蒋捷之匠心。

再如《沁园春》[26]一首，是为同族友人岳君举所写的祝寿词。词的上阕，蒋捷将祝寿对象岳君举同历史名相裴度并举，不是为了颂扬岳君举的丰功伟绩，而是为了凸显友人不为凡尘俗世所累，逍遥自在的个性。 “向东都治第，才娱老眼，北门建节，又绊闲身。” 一句中，蒋捷感慨裴度虽贵为一朝宰相，但俗事缠身，日理万机，生活并不安逸舒适。前一秒还在设宴娱乐，下一秒就被朝廷调回督北门诸军，处理公务。从这一角度而言，裴度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那什么样的人才值得羡慕呢？蒋捷认为像岳君举这样的 “散仙” 最让人羡慕。因此，词的下阕，蒋捷详写岳君举的日常起居： “南塘水向晴云。三百树凤洲杨柳春。” 写其居住环境优美； “有绿衣奏曲，金斜小雁，彩衣劝酒，玉跪双麟。” 写其家中一派祥和的景象。上阕与下阕两相比较，裴度为相的劳碌辛苦，显然没有岳君举怡然自乐的生活来得痛快，且抛开竹山淡泊名利的价值取向不论，仅从写法而言，这样的表现方式也是值得称赞的。结尾处，蒋捷更是别出心裁，借花中君子梅花之口褒扬岳氏不贪富贵、不求功名的人生态度，虽是寿词，却避开尘俗，独辟蹊径，不失为一篇佳作。此外像《瑞鹤仙·寿东轩立冬前一日》《念奴娇·寿稼堂》《玉漏迟·寿东轩》等作品的内容也都重在展现寿主自身的个性、气质，故卓人月《词统》评竹山寿词 “鲜香” 也。

三、巧用 “福唐独木桥体” 创制寿词

创造性地运用 “福唐独木桥体” 这一特殊的调体形式创制寿词是蒋捷祝寿词的又一大特征。《瑞鹤仙》是蒋捷的祝寿词中最为独特的一首，该词中蒋捷首次使用 “福唐独木桥体” 创制寿词，这在宋代祝寿词的创作中属凤毛麟角。

关于 “福唐独木桥体” 的源流，清代的刘体仁在其词学著述《七颂堂词绎》中有论： “不知何体” ，按福唐当为地名，即今福建省福清市。……山谷全首以声字为韵，汪云‘效福唐独木桥体’，不知何体也，然犹上句不用韵。至元美道场山，则句句借用‘山’字，谓之细作也。词中如效醉翁‘也’字，效楚辞‘些’字、‘兮’字。皆不可无一，不可有二。”[27]此乃刘氏评价黄庭坚《阮郎归·效福唐独木桥体作茶词》一首之语，按其说法：所谓 “福唐” 当与福唐（今福建福清市）地名有关，至于为何称之为 “独木桥体” ，笔者以为或许是因其体式特殊，每句都用相同的字做韵脚，且一韵到底，再无任何变化，且创作难度较高，与独木桥的特点近似，故以此称之。

检索《全宋词》，我们发现明确标明为 “福唐独木桥体” 只有黄庭坚《阮郎归·效福唐独木桥体作茶词》一首，其余虽采用福唐体式，然都未注明体式。如：辛弃疾《柳梢青·莫炼丹难》、方岳《瑞鹤仙·寿丘提刑》、赵长卿《瑞鹤仙》（归宁都，因成，寄时香诸院）、李曾伯《瑞鹤仙·戊申初度自韵》等，这些作品多是词人好奇为之的游戏之作。无论是在声律节奏上，还是作品意境及情感表达方面都略有欠缺。因此，常常被人诟病，张德瀛《词徵》为之 “恶境”[28]，沈雄《古今词话》斥之如 “嚼蜡” ，[29]《四库全书总目》嬉之为 “故作狡狯者”[30]。然而，蒋捷的《瑞鹤仙》一首虽同为福唐独木桥体，却不同与词论家们口中的游戏之作。因此首与方岳《瑞鹤仙·寿丘提刑》同为寿词，所以将其并举：

一年寒尽也。问秦沙、梅放未也。幽寻者谁也。有何郎佳约，岁云除也。南枝暖也。正同云、商量需也。喜乐皇，一转洪钧，依旧春风中也。

香也。骚情酿就，书味熏成，这些情也。玉堂深也。莫道年华归也。是循环、三百六旬六日，生意无穷已也。但丁宁，留取微酸，调商鼎也。[31]

——方岳《瑞鹤仙·寿丘提刑》

玉霜生穗也。渺洲云翠痕，雁绳低也。层帘四垂也。锦堂寒早近，开炉时也。香风递也。是东篱、花深处也。料此花、伴我仙翁，未肯放秋归也。

嬉也。缯波稳舫，镜月危楼，釂琼酡也。笼莺睡也。红妆旋、舞衣也。待纱灯客散，纱窗日上，便是严凝序也。换青毡、小帐围春，又还醉也。[32]

——蒋捷《瑞鹤仙·寿东轩立冬前一日》

仔细阅读、比较这两首词作，我们可以看到，方岳《瑞鹤仙·寿丘提刑》一词中虽每句以虚字 “也” 结尾，但在用韵方面并无特别之处。蒋捷《瑞鹤仙·寿东轩立冬前一日》通篇也用 “也” 字作结，但真正的韵脚并非句尾的 “也” 字，而是 “也” 字之上的 “穗” “垂” “归” 等字， “检索《词林正韵》，全篇13处韵字皆属同部。这表明蒋捷创作时，充分考虑到了词体的用韵特征，对这种‘效醉翁也字’的奇特体式作了合乎词体特征的改进”[33]，并且在音节上形成唱叹不尽，纡徐委曲的表现效果。对此，胡薇元《岁寒居词话》有评： “练字精深，音调谐畅，为倚声家之榘镬。”[34]此外，从意境与情感表达方面来看，蒋捷的这首寿词意境清新自然，情感真挚，与一般寿词亦有不同。词人从深秋景色写起，用玉霜、旅雁等意象，表现霜浓秋深、寒冬将至的季节特征，紧扣题目中提到的时令；随后又以菊花凌霜傲雪之姿赞美寿主之风骨，同时也委婉表达祝寿之意。下阕以简笔勾勒寿宴上的欢乐场景，用语助词 “也” 作煞尾韵字，给人以娓娓道来之感，在情感表达上更显亲切之意。

综上所论，我们看到蒋捷寿词在祝寿对象、写作内容、创作手法上都具有独特性。蒋捷的寿词创作摒弃了两宋寿词创作中尽言富贵、尽言功名、尽言神仙的既定模式，进而彻底摆脱了寿词原有的应制文的性质，故具有较强的抒情性。他笔下的寿主没有显赫的身份，但却有着高洁的品性；他写寿词不为阿谀奉承，因而多了几分真情流露；他用 “福唐独木桥体” 写寿词也不是一味追求新奇。在继承醉翁体式的基础上，蒋捷苦心经营，敢于突破，重新确立了福唐体词的用韵规范。在宋代寿词整体上属于陈词滥调的背景下，蒋捷的寿词以它独特的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令人眼前一亮。故刘熙载评之为 “洗炼缜密，语多创获”[35]，唐圭璋也赞其 “极富风趣，词中之杨诚斋也。”[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