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种、求、兴:当代乡村文化演进的四个截面
2021-12-05孙若风
■ 孙若风
一、当代乡村文化演进历程及其意义
(一)当代乡村文化的演进历程
在改革开放和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初,文化体制改革尚在最初的探索过程中,城乡基层文化建设找不到定位,阵地流失、人员飘零,文化产品和服务匮乏,文化活动不能正常开展,这些问题在乡村更为突出。直至上世纪90 年代初,才逐步理清了哪些资源可以交给市场、哪些则不能交给市场,并形成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两大分野,解决乡村文化产品和服务严重短缺的问题也开始受到重视。面向乡村,出现由政府组织的“送文化下乡”活动。
开始主要是送戏下乡,这种“送文化”活动,往往在春节期间达到高潮,一些市县“百团千戏下乡”,声势浩大,但也有“雨过地皮湿”的遗憾。接着,又有全国性的文化、科技、卫生“三下乡”。在“送文化”的推进过程中,一些地方的文化部门和文化工作者又在实践中提出既要“送文化”也要“种文化”,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在“送文化”的同时,想办法留下带不走的文化,让送来的文化能够在当地扎下根,其思路就是形成“送文化”的长效机制。
后来,非遗越来越受到重视,而非遗的富集地在乡村,文化部门和非遗保护工作者逐渐把目光投向乡村。把乡村艺术当作我们民族文化“压箱底”的宝贝,在老腔老调和乡音方言中寻找灵感、寻找平台,寻找我们中国人喜欢的审美趣味。这个阶段可称之为“求文化”,是因为联想到孔子所说的“礼失而求诸野”,他教会了我们“求文化”的方法。到了这个阶段,乡村的优势或者说乡村的文化红利开始被发现并得到利用。
在当前的乡村振兴中,文化振兴是其重要组成部分,乡村文化将在乡村振兴的格局中得到振兴。这个新阶段可称为“兴文化”,这是乡村文化发展的历史性转折。“兴文化”不是乡村文化发展的颠覆性方案,它是以往阶段的续集,其特点是更加注重内生性与系统性。不是说“送文化”“种文化”已经过时,“求文化”更不会过时,这几种形态将在“兴文化”阶段相互补充。或许今天最准确的说法是,不仅要“送文化”“种文化”“求文化”,更要“兴文化”。放在历史发展的过程来看,“送”“种”“求”一直在为乡村文化破冰,“兴”才使乡村文化走上了康庄大道。或者可以说,“送”“种”“求”都只在某一个维度上开展工作,折射出一定时期认识乡村文化的固有角度,只有“兴”才是根本性、全局性的推动,反映出与以往完全不一样的视野。这是时代赋予乡村文化的底气、胸襟,使其站在了一个新的历史起点上。
“送文化-种文化-求文化-兴文化”,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链条,一个步步冲顶的接力,每次先迈出的一步,都成为后面的基础和伏笔。
(二)当代乡村文化演进的意义
一是由俯视转为仰视。改革开放四十余年,虽然早期文化工作没有受到今天这样的重视,但中国经济获得了快速发展,其中必有一种文化力量的推动,由此形成了文化自信。接着又找到了决定当今中国文化自信的内核——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无论是革命文化,还是社会主义现代文化,根脉都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故乡又是在乡村,由此又追溯到乡村文化,进而改变了长期以来人们俯视乡村的状况,希望让中国的文化艺术在天宽地阔的田野里找到滚滚源泉和不竭动力。
二是由被动转为主动。乡村文化由被动接受变为主动传承与创造,这是乡村文化发展不偏离自身轨道的保证。事实证明,没有乡村内部的参与、呼应,外部力量不可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乡村。乡村文化发展需要外部力量加入,但以内生性为主导,外部力量在融合中实现内生性转化。只有乡村文化主动起来,在目标上才能紧扣乡村发展所需,融入乡村经济社会发展大局;在定位上才能把握乡村文化的灵魂和肌理,突出乡村特色;在依靠力量上,村民才会成为文化建设主体,发挥主动性和创造性。
三是由单向转向双向。千百年来,中国文化在城乡两极的互动中发生着嬗变,尽管城市文化一直占据信息、人才、设施、市场等多方面的优势,但乡村仍然能给城市源源不断地输送新的文化血液。这种平衡在近代由于乡村的败落被打破。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城乡一体化力度加大,城乡两极中的乡村才被激活。而且在这个进程中,一个共识越来越清晰,即城乡一体化不能是简单的城市化,乡村应该保持自己的特色。乡村振兴中的乡村文化更表现出历史上少有的开放特征,今天的村民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具有开放视野,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最强。更何况,乡村的文化产业和乡村旅游业都是具有外部性特征的产业,在乡间进行的文化产品交易,实际上是在一体化的城乡市场中进行的,互联网技术又进一步强化了乡村的开放能力。
四是由局部转为全局。以前面向乡村,“送”和“种”都是点状的,不可能把乡村都送到、种到。“求”非遗,也是有就“求”,没有就不“求”,或者只有入选了国家级、省级、县级名录的非遗才“求”,而大量的非遗还够不上级别。只有在全国性的乡村振兴中,所有的乡村文化才都进入了大众视野,进入了当代中国文化建设体系。
二、当代乡村文化演进反映的发展规律
(一)体现了社会发展规律
党的十九大把新时期的主要矛盾由过去的“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改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是顺应中国经济社会发展规律做出的科学判断。在人民群众基本温饱问题得到解决之后,提高生活品质、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求成为工作目标,而发展的不平衡不充分集中体现在乡村,特别是乡村文化。
(二)体现了文化发展规律
推动乡村文化发展应该以内部力量为主体,内力与外力相结合。任何文化都是通过吸收新文化元素获得发展,吐故纳新,古今中外没有例外。乡村振兴也需要外部力量的加入。多年来,“送文化”“种文化”“求文化”都是外部力量主动介入,为“兴文化”打下了基础。但关键在于,必须激活乡村内在的活力,让外因通过内因发挥作用,让乡村文化以主人的自信保持自己文化的定力,敞开胸襟,拥抱世界“八面来风”。与此同时,乡村文化要坚守自己的本色。乡村文化总是处于变化之中,但万变不离其宗,经历多少风雨也不能改其源、断其根。乡村文化应该深深植根在自己的土地上,根据自己的禀赋,按照自己原本应该有的样子,生长结果。另外,文化是在与经济社会发展的呼应、配合中发展的,乡村文化只有在乡村全面振兴中才能实现自己的振兴。
(三)体现了乡村发展规律
《中华人民共和国乡村振兴促进法》提出产业振兴、人才振兴、文化振兴、生态振兴、组织振兴等五大振兴,围绕五大振兴,又做出了系统安排,这是按照乡村发展规律做出的布局,也抓住了乡村建设的根本。乡村发展是整体性、系统性发展。亚历士多德说:“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系统论专家认为,系统中各要素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比如,手只有在人体上才是劳动工具,砍下来就什么也不是。“兴文化”就是在乡村振兴的系统中开展的。而且,文化振兴自身也要有系统性的解决方案,有目标、有战略、有规划、有措施。
三、乡村文化演进对当代中国文化的影响
中华文化的复兴不能建立在凋敝的乡村文化基础上,目前文化建设的诸多困难集中体现在乡村。近年来,特别是乡村振兴的全面推行,也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中华文化强劲复兴的趋势。到了“兴文化”这个历史阶段,才实现了近代以来乡村文化的凤凰涅槃。乡村文化的这一历史性变化,其意义远超乡村自身,其边际贡献将对当代中国文化产生整体性影响,引发文化建设实践与理论的蝶变,推动当代中国文化在创新中实现三个回归。
(一)回归中国文化建设主场
中国的乡村艺术与城市艺术唇齿相依,没有乡村艺术,也就无所谓城市艺术。很多地方的城市已经在建筑上失去了地方特色,这是很无奈的。但这些城市依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地方特色,除了尚存的城市文脉外,更因为其周边有乡村艺术的存在。乡村是地方文化特色的根据地,深入城市的地方特色文化,比如非遗,是从乡村放出去的“风筝”。因为乡村艺术与城市艺术遥相呼应,从而保持着一个地方的魅力;也因为乡村艺术的存在,使得当地的文化发展有了更大的回旋空间。我们还希望,因为乡村艺术的存在,能够规范未来城市艺术的“在地性”。从一个地方看是如此,从中国文化发展的宏观层面上看,城市艺术与乡村艺术的关系也是如此。
城市当然也是中国文化建设的主场,或者可以说,城市以其独特的信息集中、人才集中、设施集中的优势,带动乡村、辐射乡村,这是古今中外不变的规律。当今发展文化产业,无论是从满足国内需求看,还是从参与国际竞争看,城市担负更多的责任。乡村作为未来中国文化建设的主场,是从强化中国文化根基的角度提出的,其实它也是城市文化发展的根基。从古至今,中国文化的许多灵感都源于乡土。自有城市以来,中华文化就在城乡两极的互动中嬗变。如果未来乡村艺术衰败了,艺术的城乡两极缺少了一极,中华文化传承发展也就失去了张力。城市文化发展和乡村文化发展各有自己的使命,这是一件事关地方公共利益和民族艺术发展、国家文化安全的大事。从政府到社会,必须负起各自的责任,在制定规划政策、采取相关措施时,要充分考虑到各自的特点、优势和发展需求,加强文化方面的城乡一体化,真正打通城乡“经脉”。
(二)回归中国乡村文化现场
中国是农耕文明国家,中国人是农民的子孙,乡土文化深植于我们的体内,成为民族文化的基因。回归这样的现场,就会感到熟悉、亲切,于是触景生情,然后有所发现、有所创造。因此,必须返回乡村,返回曾经文化与庄稼一起生长的土地,立体式搜寻,沉浸式体会。轻捋这里的草木,一草一木皆关情;与这里的百姓交流,乡言乡音有共鸣。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只有深入“此中”,才能把握“真意”。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真正回归乡村,要做到“入乎其中”,扎进乡村。一是扎进乡村文化,扎下去,才能发现特色、呈现特色。特色是立足的根本,也是乡村文化的优势。再出人意表的想象也来自脚下的这片土地,乡村艺术是中国艺术的源泉。二是扎进乡村生活、扎进乡村居民。此外,还要做到“出乎其外”。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要发挥想象力,激发创造力,跳出生活看生活、展示生活。
(三)回归中国传统审美论场
乡村是中国文化的故乡,当然也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故乡。乡村有最适合中国式审美的语境。孔子是面向乡村的,所以他说“礼失而求诸野”;老子、庄子的核心语汇,比如山、水、自然,都在乡间;汉代董仲舒的美学思想产生在乡村小院里,据说他在自己的小院里苦心钻研,很多年没出门;陶渊明的美学思想产生在他“采菊东篱下”的乡居生活和“种豆南山下”的操持农事中;王阳明创立心学的灵感来自多年乡村生活,最后在龙场悟道;禅宗把佛教中国化,禅宗二祖慧可、三祖僧璨等人都住在离人居不远的山上,总是穿行于乡间。在很大程度上,中国传统美学是开在乡村的“花朵”。
在当下乡村文化建设上,政府、社会组织、企业、村民、新农人、设计师和艺术家的共同语言最多,最容易形成共识,其原因就是有着共同的审美追求。如乡村民宿营造,讲到与生态的关系,就经常听到物我一体、天人合一、环境友好;讲到与产业的关系,就经常听到主邻一体、推己及人、共同致富;讲到与生活的关系,就经常听到创享一体。有的乡村创客还提出“乡朴美学”这样的新词,这是对中国传统美学和乡村特征产生深入理解之后才有的智慧之果。
以乡村为论场是重构中国审美话语体系的基础。大学、研究机构是中国审美话语体系的重镇,书房、讲堂肯定是研究、阐发中国审美话语体系的场所。我们希望的是,能够把研究的目光投向乡村,关注乡村与中国审美的关系、历史,更要关注当下发生在乡村的审美实践和审美经验,像乡村创客提出的“乡朴美学”就是很好的案例。如果能像艺术家、设计师那样深入乡村一线,那么收获和贡献会更多。这些年来,在有关部门开展的“理论面对面”活动中,有不少方面的理论工作者走进乡村,我们期待也会有更多美学工作者的身影出现在乡村。当然,任何一种理论建设,并不是专家学者的专利,美学理论也是如此。特别是在今天这样一个人人都是审美创造者和享有者的时代,人民群众审美需求和能力的提升,已经通过互联网这个便利平台,进入艺术创作、艺术批评、艺术理论等环节,事实上开始介入了审美理论,他们也是以乡村为论场的审美话语体系建设者。
结语
近代以来,中国的乡村文化历经曲折,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和韧性,正如同我们民族的性格。它一路逶迤而来,几经风雨,几经磨砺,从被遗忘的角落,到成为被垂顾的对象,最终在乡村振兴中被时代置顶,它也终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之冠上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