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名家访谈:儿童文学创作与儿童写作教育的困境与出路*
2021-12-04谭梅陶颖
谭 梅 陶 颖
(成都大学 师范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邱易东,国家一级作家、四川省特级教师。已出版《地球的孩子,早上好》《空巢十二月》《不久以前,不久以后》《鱼的翅膀 鸟的翅膀》《雪孩子的种子》《小孩子的诗歌课堂》《大作家,小作文》等多部著作。先后获四川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优秀作品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大奖、全国优秀少儿图书奖、第三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第八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妈妈,不要送伞来》《如果没有这样的天空》《不久以前,不久以后》《音乐教师》等多篇作品入选多种语文教材。
采访时间:2020年12月23日
采访地点:成都市成华区几何书店(猛追湾店)
采访人:谭梅 陶颖
记录人:马筱旭 景春桃
谭梅(以下简称“谭”):邱老师,您好!我们正在做一个四川省社科规划项目“《儿童世界》与中国现代儿童文学本土化进程研究”。非常荣幸访问您。今天的采访内容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儿童文学作品谈,二是从儿童写作到儿童创意写作,三是互联网和城市化背景下的儿童写作教育。
邱易东(以下简称“邱”):很开心接受你们的采访!
谭:邱老师,您为少年儿童写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这些作品还获得了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我注意到您诗歌的核心意象,从“远山的孩子”逐渐聚焦到“中国的少男少女”,以至拓展到“地球的孩子”“宇宙的孩子”。请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邱:这是随着我对儿童文学的深入学习和追求而变化的。初学写作时,我当乡村小学教师,没有目标地胡乱写。后来读到了金波的诗,觉得写得很美,就立下了要写出最美的、可以超越人类和超越时空的儿童诗这一目标。后来我调县城了,但乡村的一切日夜都浮现在我的梦中。有一天,我偶然想到了远山的那颗杏树,联想开始跳跃。我脑袋里急速地想象到山区的孩子们放学回家,打猪草、放牛、在山坡上玩耍的情境,瞬间,(打)通了我的整个人生,我所有在大巴山和孩子们生活的场景和画面,全部都涌出来了。我把眼前浮现的这些形象和画面铺排出来,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天然的思路。
我们的县城,因为用煤作燃料,烟尘污染很严重,到冬天下雪,满城泥浆,压根看不到雪的白色。这时候,我开始产生了对环境的抗拒。什么样的环境才是我要的?那就是我曾经生活过很多年的乡村,远离城市的山区。于是,远山这样的形象,浮现在我的眼前,自然,还有远山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城里的混浊,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开始了画面的抒写了。后来发生海湾战争,据说珠穆朗玛峰的积雪都变黑了,于是我写了《地球的孩子不要黑雪》和《男孩,关于战争的抒情》等作品,开始想要把孩子的目光,引向宇宙星空,逐渐写了《漫游神话的孩子》和《地球的孩子,早上好》等作品。
谭:这些作品是儿童读者最好的精神养料,他们在潜移默化中,在您的精神引领下不断成长。邱老师,我们还注意到在您的作品中,比如《我想目睹那一瞬间》《一个女孩对五色石的期盼》《逐日的感觉》《能够拉开你的大弓吗》等许多诗歌融入了中国神话的元素。这样的探索客观上有利于促进中国儿童诗歌的民族化发展。请问您在童诗中,加入神话这一元素的创作意图是什么呢?
邱:我的诗中有神话,但其实看不到神话的痕迹,它和现实融为一体。我书写的是当前孩子的崭新感受,让神话植根在孩子生活的土壤中。比如在《能够拉开你的大弓吗》这首诗中虽然融入了“后羿射日”的神话,但是我的创作意图是激发孩子战胜畏怯而见义勇为的行为。“面对邪恶/我能够拉开你的大弓吗/我能够和你一样/巍然屹立在大地上/面对天空肆虐的灾难/用凝聚在眉心的所有力量/把一支一支的利箭/无所畏惧地射出/射向一串一串/轰然的巨响”。希望他们能像后羿一样,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这在儿童诗领域,是没有人能够像这样表达的,既有现代诗的先锋精神,又富有文化传统,洋溢着儿童诗的鲜明特点。
谭:邱老师,在您的创作中有两个明显不同的儿童世界。一个是远山儿童的世界,另一个是城市儿童的世界。您在书写城市儿童世界的作品中多次提到“异化的童年”这一主题,请问是基于怎样的思考促使您选择谈论这一话题?
邱:基于社会对孩子的压抑。比如我写过《那时候这样考试》。那是一则关于考试的新闻引发的灵感。作为儿童文学作家,我希望孩子们不要考试;作为教师,又不得不考,我就以科幻的方式,在作品中安慰孩子,想到科技仪器,在孩子玩耍的过程中,自动检测了各科成绩和指标。
谭:在“远山的孩子”这一系列作品中,读者感受到了儿童世界的纯真和美好,这个世界纯粹得让人流连忘返;在“城里的孩子”这一系列作品中,我们又看到了一位儿童文学作家站在儿童生命感受的立场上为中国儿童代言的责任和使命。邱老师,接下来我们聊一聊儿童写作与儿童创意写作。少年儿童害怕写作文是普遍现象,请问如何才能激发他们的写作兴趣?
邱:让学生做一个真正的人,有自己的感情,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实际上我们的写作教育,这么多年来,对孩子们产生了心灵和语言上的约束。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们有些失去了母语的感觉!母语的感觉其实是人类基因和生命的一种表达。所以激发孩子的写作兴趣,我们首先要让他们敢写,敢说心里话,再到想写作。比如小孩写妈妈,他拿起笔来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老师的方法,先写妈妈的外貌,于是妈妈的外貌就出来了——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头发,全中国的妈妈都是这样,一模一样。
谭: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反思的现象。在整个义务教育阶段,课外阅读总量要求400万字以上。相对而言,少年儿童完成海量的阅读任务容易,写出好文章难。请问邱老师,您觉得如何打通阅读与写作之间的通道呢?
近年来,随着电子技术飞速发展,图像信息的采集和传输技术已经日趋成熟,图像的采集处理被广泛应用于军事、航空、医学等各个领域[1]。尤其在工业生产中,对于各部分图像信息实现低压高速、实时稳定地处理工作也变得尤为重要。
邱:一是我们读者读书,我们追逐什么?语文课堂教学教给孩子的读书是去看作家的主题思想正确与否。可是,我们读文学是为了读思想吗?我遇到一个高中生说她读不懂课文《祝福》。可是我们的文学哪里需要人去读懂呢?作家为什么写作?你写作是为了让别人读不懂吗?作家写作是为了与人产生共鸣,读者一读,就和作家的感情融为一体。我们读《诗经》,不懂某些词语,但是它的情感一定能在我们内心产生共鸣。我问她,祥林嫂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小孩,就说哎呀可惜了,我的阿毛如果没有死,也有你那么高了。你懂不懂?她说懂。祥林嫂拿钱去买了一个门槛捐了,她脸上露出了笑容,你懂不懂?她说懂……这不,作品中的悲剧力量,就开始在她心里产生作用了吗!
我们的孩子读小学到读完了大学,学会了读书没有?没有。学会了写作没有?更没有。我们在读书的过程中,大家仔细追逐情节故事和主题,少了对语言文字的感受,更少了对形象的感受。这在于我们读书,更多的是追求理,而不是去追求情。当然,社会的集体无意识,都把中小学生的作文当成最高的写作标准,穷尽所有追逐,这是一件让人恐怖的事情。
王国维曾说“有真感情,真景物者,则有境界”。这个境界其实是文学的味道,文学的感染力。有了作家真实情感的表达,营造文学的画面,才能够感动人。我提出文学是一种物理活动,一种人的情感的量子纠缠活动。所以实际上我们在阅读的时候,跟随作家的视角,进入文学画面,就能够用自己的心去和作家共鸣了。和作家融为一体,你能不懂吗?所以我们的读写,孩子们不需要让老师和家长们教他们读书,孩子自己读优秀的作品,会引起共鸣,也学会进入画面,激活心灵。读多了,自然就想写了。孩子的写作能力,就是这样慢慢地、一步步地高起来的。
谭:要打通阅读与写作之间的通道,确实应该先打通生活和读写之间的通道。近年来,“儿童创意写作”成为写作教学领域的热门话题,请问邱老师,一般意义上讲的写作与创意写作有何异同?
邱:其实我对创意写作这个词语是抗拒的,因为不创新,不独特,就不叫文学。任何作家的写作,都必须是独特的。这也是创意写作的目标,对不对?同时文学写作它又是情感的,是自然的,它是和时间空间融为一体的,这样的一种物理活动。知道什么是好,会去感受,让自己的量子去纠缠世间的所有形象。有感而发,想写就写。如果未来写精彩、有创意这个目标,去设计、构想,标新立异,恐怕就失去了文学创新的天然了吧?
在我的作品中,修辞都是从我的生活开始,天然而来的。比如说“放牛,我们一起把星星背回家;/打猪草,我们一起把夕阳牵回家……”这样的诗句从哪里来?其实就是孩子们放了牛,顶着星星回家,打了猪草,和夕阳一起回家。还有一首诗,我写的山村的孩子踢足球,他一脚把太阳踢了很远。因为他没有踢的,只有踢太阳,其实这都是来自生活的感受,自然产生的情感,在头脑中凝结而成。
谭:最后我们再谈谈互联网和城市化背景下的儿童写作教育。在互联网时代,写作教学看似有更广阔的操作空间,比如微信朋友圈、QQ空间、微博等,都成为人们自我表达的地方。请问邱老师,您认为这对少年儿童的写作教育有何利与弊?
谭:邱老师,您觉得现在这个时代,和您以前当知青,在大山里那个时代相比,对孩子们的写作有没有影响?不同的时代特征,比如现代化、信息化、互联网等对孩子写作教育有没有影响?
邱:没有影响。现在语文老师和家长们有一个共同的错误观点,小孩还小,没有生活阅历,所以他写不好作文。“我端起杯子,海水在我杯子里晃荡,太阳跳在我的杯子中,你在微笑,你鲜红的嘴唇像一朵花。”不像诗吗?写作题材是随处可见的,主要是我们要有感受。可是,孩子的写作,贫乏得惊人!中学生写“假如我是一条鱼”,几乎都是一个模式——水污染让它们活不下去!其实现实是,这些年水治理政府采取的力度很大,孩子却视而不见。文学应该是从情境出发,回到真实的情境中去。有中学生写穿越,她和李清照在湖上游玩,最后依依难舍,她感叹道,假如我是一个男人多好呀!我一定要娶你为妻,天天和你在一起写诗作画。看看,这就是当前写作教育的恶果,语文老师教孩子这样写作。看完这些作品,我觉得很绝望!孩子本来是青春可爱的,怎么却有这样猥琐、低俗的表达?我们教育只有让孩子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感情正常、健康,才能写好作文。当然,也要解决学校老师作文教学的观念和方法问题。
谭:所以语文老师不仅要懂得什么是真语文,还要从语文学科的本质特征中去摸索总结适宜的教学观念和方法,只有这样才能让学生们真正地有所收获。
邱:我们的老师们容易把坏作品当作好作品表扬,不会鉴别。有些诗听起来好像很优美,但是再次去读,就发现没有诗意,为什么没有诗意?因为写作者没有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创造和组合鲜明的画面。鲜明的画面,它的意义是什么呢?还得说到微量子,比如在我们的画面中,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孤立的形象,孤立的形象组合,形成了一个空间。这个空间蕴藏着暗物质,那就是让作家忧伤的暗物质。我们读的时候,这些暗物质和我们的量子纠缠,就产生了情感。王国维曾经说过,文学有“写境”和“化境”。写境的文学,需要状物赋型,需要把形象刻画得生动。当前的文学千万不能随大流,必须是精确的文学,而不是泛泛而写。时间也是我们写作创新的元素,因为时间一去不复返,我们抓住了时间的画面,它永远都创新了。这需要我们作家的感受和真情。读李白的作品,真是太生动了,哪怕像《静夜思》那么简单的诗。文学的唯一,是时间的唯一,时间不一样,感受不一样,所以是创意的。
谭:非常感谢邱老师给我们上了一堂精彩、生动的课,使我们受益匪浅,期待您在今后创作出更多更优秀的作品,再次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