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国际政治视野下的美好生活:内涵与特征

2021-12-04王存刚

关键词:正义人类

王存刚

(南开大学 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 天津 300350)

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由来已久。在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史上,人们始终憧憬并持续追求着安宁、祥和、幸福、和谐等与“美好”一词涵义相近的生活状态。先秦时期有《诗经》关于“小康”生活的描述、《礼记》关于“大同”世界的勾勒、《庄子》对“小国寡民”的构想;近代以来,康有为对未来生活的阐发、孙中山对“世界大同”理想的论述、毛泽东和邓小平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光明前景的展望,也是如此。在西方数千年历史上,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位系统探究美好生活(eudaimonia)的思想家。他认为,美好生活是生命的自然目的,并因其完满自足而成为最高的善[1]。亚里士多德之后,西方思想家们关于美好生活的思考和探讨大体可以归纳为以下两种路径:一种以快乐论(Hedonic)为基础,代表人物是伊壁鸠鲁、杰里米·边沁和约翰·密尔;另一种以实现论(Eudemonic)为基础,代表人物是亚伯拉罕·马斯洛和艾瑞克·弗洛姆。以改造世界为己任、终生探求全人类解放之道的马克思,创立并遵循唯物史观的认识路线,从生活资料、生活条件、生活需要、生活过程、生活内容和生活关系等方面确证了资本主义世界中的异化生活状态,并籍此阐明通往“美好生活”之路[2]。

中国共产党人是中华文明和整个人类文明的优秀继承者和卓越实践者,始终把本国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奋斗目标。2012年11月,刚刚当选中共中央总书记的习近平就对“美好生活”的内涵做过初步阐发,认为“美好生活”包括更好的教育、更稳定的工作、更满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会保障、更高水平的医疗卫生服务、更舒适的居住条件、更优美的环境[3]4,等等。2017年10月,在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从生产与生活、物质与精神、眼前与长远、抽象与具体、理论与现实等多个角度,系统阐述了中国共产党人对“美好生活”内涵的认识[4]35-39。2018年12月,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习近平强调:“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不断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4]182。在2019年新年贺词中,习近平更是用充满感情的话语向全体中国人民发出号召:“向着美好生活奔跑,我们都是追梦人”。除了在国内重要场合反复论及“美好生活”外,习近平也在许多重要国际场合多次论及这一主题。如2017年1月举行的世界经济论坛年会开幕式;2017年12月召开的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2019年4月召开的亚洲文明对话大会,等等(1)需要指出的是,在国际场合,习近平总书记通常使用与“美好生活”表达和含义十分接近的“更加美好幸福的生活”“更加美好的世界”“更加美好的明天”“更加美好的未来”等提法。。由此可以看出,习近平关于“美好生活”的论述既着眼于中国人民,也着眼于世界人民,体现的是统筹国内和国际两个大局的思维。

习近平对“美好生活”的反复强调和阐发,激发了国内学术界对相关问题的研究兴趣。近年来,哲学(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学、历史学、社会学、伦理学、法学等多个人文社科类学科,均对“美好生活”这一概念进行了学科解读,并基于不同视角和理论基础提出各有侧重的政策建议(2)近年来研究“美好生活”的国内代表学者有项久雨、李文阁、杨生平、晏辉、寇东亮等。。2017年12月首次举行的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结束后,《人民日报》曾以“把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为主题,发表多篇评论员文章。2020年3月13日,《中国社会科学报》也曾发表一组以“美好生活”为主题的文章。但这些文章似乎并未引起国内国际政治学界的注意,相关研究成果数量甚少,笔者在中国知网以“美好生活”为关键词进行文献检索,发现截至2020年12月只有2篇文章涉及这一主题。笔者认为,“美好生活”这一概念具有十分重大的理论和现实意义,对此,国际政治学应有自己的学理解读和学术贡献。基于上述认知,本文拟从国际政治学角度,采用诠释和比较两种方法,探讨美好生活的基本内涵和主要特征,以期促进相关研究的进一步开展,并对相关实践有所助益。

一、美好生活的国际政治内涵

基于不同视野,人们对同一事物本质属性的认知是不同的;相应地,人们对表征该事物概念内涵的理解也存在差异,甚至完全抵牾。对美好生活的认知和理解同样如此。在国际政治视野下,美好生活至少需要在以下维度上符合一定标准,并籍此不断取得新进展。

(一)安全与和平

美好生活的这一维度主要指向国际行为体最基本的生存状态和最关键的生活前提。所谓安全,通常是指行为体免于受到威胁或遭遇侵害的现状与心态。这种威胁和侵害可能源于自然世界,也可能来自社会世界;可能源于传统安全领域,也可能来自非传统安全领域。安全是美好生活的根本前提,没有安全就没有美好生活可言,甚至生存都会成为问题。国际政治视野下的美好生活意味着国家安全、区域安全、全球安全(3)区域安全、全球安全也可以视为“共同安全”在空间上的特殊表现形式。在内容上,它们既可以是传统安全,也可以是非传统安全。均应该得到基本保证,且这种保证是可感知、制度化和持续性的。简言之,就是“安全应该是普遍的”“安全应该是平等的”“安全应该是包容的”[5]112。在当下,由于影响安全的因素越来越呈现出多样性、跨国性、联动性的特征,世界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进一步凸显,各国在安全领域面临许多共同挑战。因此,安全对美好生活的价值进一步凸显。“安全确实是事关人类前途命运的重大问题,必须引起各国和国际社会高度重视”[5]484。

安全与和平密切相关。在国际政治意义上,和平指的是各国内部,特别是各国之间不存在暴力冲突的现实和可能(4)无论怎样界定“和平”一词,都离不开“暴力活动减少”这一意涵。现代和平研究开创者之一、被国际学术界公认为“和平学之父”的挪威学者Johan Galtung曾提出两个有关和平的类似定义:“和平是所有形式的暴力的缺失或减少。”“和平是非暴力的创造性的冲突的转化。”。作为一种社会状态,和平是美好生活的基本前提和保障。它意味着人们即使不能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时代,也应当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国度与没有战争的国际环境中。世界和平的塑造与维护需要各国相互信任、共同努力、彼此合作、久久为功,构建全球安全共同体(Security Community),其理想状态是持久和平。持久和平始终是人类追求的崇高目标之一。中国的孔子、墨子,西方的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对此均有论及。近代以来,关注国际政治和人类命运的西方思想家、理论家和政治家们始终没有远离“永久和平”这一话题,并就此发表过许多极具见地且极富影响力的观点,伊曼纽尔·康德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在中国,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曾明确提出“争取永久和平”的奋斗目标[6]475-476。尽管“永久和平论”遭到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家们的冷嘲热讽和激烈批判,被视为一种天真甚至是危险的主观幻想,但却被自由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家们视为珍贵的思想遗产,并得到建构主义理论家的高度重视。

无论如何,消除诱发冲突、滋生战争的土壤,维护更真实、更可靠的安全,追求更持久、更稳定的和平,“让和平的阳光普照大地,让人人享有安宁祥和”[5]511,这些理念值得珍视;“树立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全球安全观,树立合作应对安全挑战的意识,以合作谋安全、以安全促和平、促发展,努力为各国人民创造持久的安全稳定环境”[5]485,这些倡议值得实践。这是因为,它们对于人类追求美好生活都具有重要价值。

(二)开放与联通

美好生活的这一维度主要指向国际行为体跨国互动的良好状况。开放的基本含义是解除封锁与限制,允许他人进入自己所处的空间或领域。从一般意义上讲,人类美好生活不可能在封闭、狭隘的状态下实现,“小国寡民”其实是一种粗陋的“乌托邦”。人类美好生活在空间上应当具有无远弗届的广阔性和延展性,并因此呈现出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国际政治视野下的美好生活,意味着人类可以打破或消除国家间、地区间既有的各种物质壁垒和精神隔阂,在日益广泛、更加频繁、愈益深入的跨境、跨地区互动中友好相处、共生共荣。在人类历史上,资产阶级曾经不自觉地充当了打破国家间、地区间的物质壁垒乃至精神隔阂的进步力量。深谙历史辩证法的马克思、恩格斯曾写道:“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生产是如此,精神生产也是如此。”[7]404当然,晚近的资产阶级已经走向了历史的反面,一种新的替代性社会力量正在崛起。

开放需要联通,也造就联通。换言之,开放的需要激发了国家间、地区间联通的形成;而国家间、地区间联通又为相关国家、地区进一步开放确立了基础性条件,并籍此向更高水平的开放迈进。从实践上看,国家间、地区间的联通既可以是硬联通,如道路、桥梁、通信等基础设施的联通;也可以是软联通,包括市场、规则、标准等方面的联通。在当今世界,后者已经越来越重要,且越来越受到重视。这是因为国家间、地区间的市场联通有助于促进商品的跨国境、跨地区流动和跨国、跨地区经济活动;规则联通有助于实现各国、各地区在制度、机制、规则等方面的兼容;标准联通则有助于激发各参与方的积极性和主动性[8]。简言之,联通则共进,封闭则各退,联通有利于促进人类美好生活的实现。

开放与联通,潜含着平等、包容、互学、互鉴等人类共同价值。这一切也决定了它们与各种形式的国际等级制观念以及国家保护主义、地区保护主义举措是根本对立的。各种形式的国家保护主义、地区保护主义对全球贸易和投资的危害已被实践反复证明,采取这种策略也许可以使某个国家或地区在较短时期内获得一定收益,但从更长时期和更大范围看,这种获益是十分有限的,也是十分有害的——这种有害,不仅仅针对保护主义政策行为的对象,也包括保护主义政策行为的实施者[9]。

(三)发展与繁荣

美好生活的这一维度主要指向经济发展的良性状况。国际政治视野下的美好生活在最低限度上意味着世界经济整体运转正常,能够增长联动、市场普惠且预期良好;各国、各地区人民都能够远离物质匮乏状态,满足人民生活需要的物质财富得以不断积累并得以共享。经济生活状况特别是物质条件始终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现实基础。离开正常的经济生活、相对丰裕的物质条件,是谈不上美好生活的,甚至人类生存本身都会成为问题。创设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曾反复强调:“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10]2

国际政治视野下的发展,应当是各国、各地区的共同发展,是一种全球发展,而不是仅有某个或某几个国家的发展,是共享型发展,而不是独占型发展。发展在本质意义上扩大了人类在物质领域的选择范围,满足了人类多方面的物质需求。尽管各国、各地区由于自然禀赋、社会条件以及历史传统等原因,可能在发展方式、发展水平、发展质量、发展潜力等方面存在差异,进而导致人民的生活质量有所不同(5)值得注意的是:正在进行中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有可能进一步加剧人类在发展领域的不平等。参见德国学者克劳斯·施瓦布关于第四次工业革命的论述。。但无论如何,“一些国家越来越富裕,另一些国家长期贫穷落后,这样的局面是不可持续的”[5]132。任由这种状况演化乃至恶化,终将引发相关国家和地区的政治和社会动荡,进而危及所在地区的稳定与和平。在一般情况下,衡量发展的主要指标是经济增速以及物质财富增量。但仅做到这两点是不够的,还要看为发展所付出的代价以及通过经济增长而获得的物质财富的分配方式,这牵涉到下文要讨论的其他维度。

与发展类似,国际政治视野下的繁荣应当是共同繁荣,即各国、各地区呈现共同且良好的经济增长态势。共同繁荣以共同发展为前提,且发展成果能够惠及各个国家、各个地区。之所以特别强调这一点,与历史经验有关。从历史上看,国际行为体实现发展与繁荣目标的方式大体有两种:一种是实施恰当的内部经济政策和开展正常的对外经济交往。这自然是一种理想状态,符合人类进步方向和整体利益。另一种则是基于对内压迫、对外战争和掠夺的对外交往。这自然是一种非理想状态,通常是一小部分人获益而绝大部分人做出牺牲。通过非理想状态实现发展与繁荣目标的方式在人类历史上曾反复出现过。例如,在罗马帝国鼎盛时期,“主要城市都有水道、公共澡堂和喷泉、圆形剧场、图书馆、寺院和其他公共纪念物”[11]。可以说,在同一历史时期,相对其他政治共同体,罗马帝国居民的生活自然是“美好”的,但这种“美好”却是“主要建立在掠夺、奴役和武力统治的基础上”的,并最终导致罗马帝国的衰亡[11]。又如,西欧国家在18—19世纪曾出现令人惊叹、影响深远的经济快速增长。马克思、恩格斯曾客观公正地论述道:“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7]405但这种生产力增长和由此带来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繁荣、国民整体生活水平的大幅提升,并未给殖民地国家带来社会进步和人民幸福,相反却是战争、灾难和倒退。英国著名经济史学家Maddison曾写道:“西方国家发达的过程离不开其对世界其他地方的武力侵犯。美洲的欧洲殖民化意味着对土著居民的灭绝、边缘化或征服。欧洲与非洲三个世纪的接触集中在奴隶贸易上。从18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欧洲与亚洲国家之间的屡屡战争目的在于建立或维护殖民统治和贸易特权。另外,西方国家的经济发展还伴随着一系列掠夺型战争和损人利益政策。”[11]显然,通过这种方式实现的发展和繁荣是不可取的,也不可能在未来再现。

(四)清洁与美丽

美好生活的这一维度主要指向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所呈现的良好状态。山清水秀、适宜居住的自然环境是除物质生活资料外人类实现美好生活的又一重要物质基础。所谓清洁,从环境科学角度看,是指人类所生存的自然世界是绿色、低碳、循环和持续的。之所以强调清洁对人类美好生活的重要性,与人类生存环境日趋恶化的严峻现实直接相关。近现代以来,大规模、长时间的“工业化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也产生了难以弥补的生态伤害”[5]422。这种生态伤害既表现为土壤、水源、大气、森林等基本环境要素所发生的种种不利变化,又表现为植物、动物和微生物等基本生物要素所形成的诸多有害改变,同时还表现为由上述各要素构成的生态系统整体功能的退化和衰败。这种退化和衰败对包括人类自身在内的地球上各种动植物的生长、发育和繁衍均具有较大危害或构成重大威胁。因此,减缓乃至遏制全球生态系统功能退化,已是当今世界各国面临的一项急迫任务,也成为全球治理的核心议题之一。

清洁世界为美丽世界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或者说前者是后者的初级形态。所谓美丽,简言之,就是人类所生存的世界能够使人产生愉悦感。由此也可以看出,美丽世界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从心理学角度看,人们之所以对其所面对的世界产生愉悦感,是因为这个世界在物质和精神两大形态上接近或达到人们的想象或标准,从而使他们产生良好的体验感和充分的满足感。而这种想象或标准都是源于当下的现实而又高于这种现实的。也因此,国际政治视野下的美丽世界并不是乌托邦,而是具有坚实的当下基础和确定的未来可能性。换言之,美丽世界是真实而不应当是虚构的。那些脱离现实、虚幻飘渺的美丽世界愿景,即便可以使人产生暂时、强烈的愉悦感,也肯定不会持久,一旦虚幻感破灭,随之而来的将是巨大的挫折感和失落感。

(五)平等与正义

美好生活的这一维度指向人类的基本社会关系。美好生活一定是平等的生活。作为政治哲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平等”一词界定繁多,相关理论结构异常复杂。从主体角度看,平等既涉及个体的人,也涉及各种样式的共同体,如国家、区域性或全球性国际组织等。从内容上看,个体的人的平等涉及权利、福利、机会、资源和能力的平等[12]100-109,国家间的平等则涉及主权、安全、发展等。平等既是美好生活的应有之义,也是实现美好生活的必要条件。

美好生活一定要体现正义。至于何谓正义,同样众说纷纭,甚至大相径庭(6)例如,王缉思认为:“公正”同“公平”和“正义”是相近概念,想把三者从语意上完全区分清楚,大概是徒劳的。。人们对正义的理解和追求,通常与他所直接面对的文化传统、政治制度、社会制度乃至生活方式息息相关。对此,Michael Walzer做过系统深入的论证[13]。从普遍意义上讲,人类生活总是要体现正义、维护正义、追求正义,区别只在于对正义内涵的认知和对实现正义的方式、手段、路径的选择。至于国际政治中的正义——Hedley Bull将其称为“世界政治中的正义”,通常表现为:“消除特权或者歧视,强国和弱国、大国和小国、富国和穷国、黑人国家和白人国家、有核国家或者战胜国和战败国享有平等和公平分配的权利”[14]69-70。正义对于人类生活意义巨大。罗尔斯认为:“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德性,正像真理是思想体系的首要德性一样。”[15]3与平等类似,正义不仅仅局限于个体之间或某一国家、某一地区内部,而是体现在全球范围内,体现在内容广泛的国际关系中。这就出现了所谓的“全球正义”或“世界正义”问题。全球正义或者世界正义显然有别于国家正义,也不同于民族正义,更不同于个人正义,它以普遍意义上的人而非特定民族、特定国家为关注中心,因而其在价值取向上是全球主义或世界主义[16]的,而不是国家主义、民族主义或个人主义的。实现全球正义或者世界正义,至少需要坚持三项基本原则:一是普遍人权原则,以有别于特殊人权原则;二是相对主权原则,以有别于绝对主权原则;三是全球责任原则,以有别于国家或地区责任原则。如果未遵循上述原则,特别是没有对这些原则的含义达成共识,国际行为体就会在对既有国际机制、国际秩序持何种立场和主张,特别在是否需要变革既有国际机制、国际秩序,以及如何变革等重大现实问题上发生冲突和对抗。

正义与平等的相关性,既是一个广受争议的政治哲学问题,也是一个有待解决的现实问题。罗尔斯将自己的正义理论称为“作为公平的正义”(justice as fairness),意指正义是人们在公平环境中达成的契约。Robert Nozick虽然对罗尔斯的正义理论进行过严厉批判,提出了被称作“持有正义”(justice of holdings)的概念,但同样对平等问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只是与罗尔斯对平等的认知和阐释显著不同而已[17]。赞同罗尔斯的Ronald Myles Dworkin则提出将人们拥有的资源平等化,仅根据个人的选择和努力进行社会分配的正义理论,即“资源平等理论”,从而完成了对罗尔斯正义理论的某种修正[18]。从实践上看,任何形式的非正义行为必然潜含或显现着实质上的不平等,而正义的体现和实现必然以平等为前提或条件。在国际关系中,如果一个国家、一个地区暂时容许某种不平等存在,可能是因为这种不平等对该国、该地区所有个体在特定条件下是有利的;否则,它就是非正义的。

(六)自由与和谐

美好生活的这一维度既指向人类的基本活动方式,也指向人类的基本社会关系。美好生活一定是自由生活。与前文涉及的诸多概念一样,“自由”一词同样广为人知而又充满争议。在一般意义上,“自由既指社会赋予每个人更多自由平等发展的权利,也指个人可以自主地发展个性、品质和多方面能力”[19]。国际政治视野下的自由,不仅包括上述属于个人范畴的自由,也包括主要国际行为体即国家和国际组织的自由。所谓国家的自由,主要是指国家自主选择政治制度、发展道路与生活方式,自主决定对相关国际事务的立场和态度,并独立采取行动;所谓国际组织的自由,主要是指单个成员自主决定加入和退出,全体成员自主决定组织机制建设和运作方式。无论是个体意义上的自由,还是群体意义上的自由,都具有自主性的意涵,无不包含自主表达意志、独立做出决定、自行采取行动等内容,并以此与被动性、强制性相区隔。

自由总是与多样性和冲突等社会现象相伴生,并与约束、规则、共识等观念形态相关联。这是因为,主体的素质、诉求及由此产生的行为方式存在一定区别甚至重大差异。这种区别和差异如果不受约束特别是外部约束,没有调节机制特别是第三方介入,冲突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国际政治视野下的外部约束,既可以是规则、规范、惯例以及相应的体系、体制、机制,也可以是武力威慑或权力制衡;第三方既可以是个人、政党、政治或社会组织,也可以是国家、国家集团和国际组织;既可以是硬约束,也可以是软约束,还可能是软硬兼有。所以,国际政治视野下自由的实现和维护,总是需要国际行为体通过自主表达意志的方式达成共识,以及建立在共识基础上的国际规范、国际规则和国际制度。

美好生活一定是和谐生活。和谐意味着良好秩序,在一般意义上,和谐具有两个方面的涵义和表现:一是不同事物比例适当,呈现匀称、协调的状态;二是不同行为体之间的关系和睦融洽,不存在诱发冲突、对抗的因素,不出现彼此冲突、对抗的状态。和谐既可以体现在个体自身及个体之间的关系上,也可以体现在共同体(如民族、国家、国际组织)内部和共同体之间的关系上。而“秩序是人类事务中值得追求的或者有价值的目标,它更是世界政治中一个值得追求的或者有价值的目标”[14]83。作为一种基本价值,国际政治视野下的和谐承认各种国际行为体在各个方面的差异,但强调彼此间的包容,以籍此塑造秩序。所谓差异,其实就是多样性、多元性。多样性、多元性既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特征,也是人类进步的动力。所谓包容,就是能够于差异中发现并自主接纳同一性、统一性。承认差异而无包容,社会世界肯定不会是和谐的,而是有很大可能产生冲突和对抗,人类生活也因此是不美好的。和谐只有通过自由才能真正实现,限制和奴役只会导致冲突和对抗。

从前文描述和分析可以看出,美好生活的各个维度既有物质层面、自然层面的,也有精神层面、社会层面的,体现了物质与精神、自然和社会的有机统一;而在同一维度上的两个要素则呈现层次性。不仅如此,美好生活的各个维度也是相互关联的,并互为因果关系。例如,没有安全与和平,就不可能有发展与繁荣,任何以牺牲安全与和平的发展与繁荣都难以持续,都不是真正的发展与繁荣,反之亦然。又如,没有平等与正义,就很难保证自由与和谐,反之亦然。

二、“美好生活”的国际政治特征

作为事物特点的征象和标志,事物的特征是其内涵的外化。换言之,事物的特征和内涵之间应当存在意蕴上的关联和逻辑上的一致。基于前文有关美好生活内涵的探讨,国际政治视野下的美好生活至少应当具有以下特征:

(一)人民性

人民性是“美好生活”最鲜明、最本质的特征。人民作为构成社会群体的绝大多数人,作为社会生活、社会运动中的主体,既是美好生活的追求者、创造者、奉献者,自然也应当是美好生活的享受者。国际政治视野下的“美好生活”同样应当“以人民为中心”,奉行“人民至上”理念,无论是安全的维护、发展的实现、全球治理的实施,诸如此类的国际事务,都应当如此(7)对于“人民”(the people)这一古老且具有强烈政治意涵的概念,界定历来复杂多样。中国学者李剑鸣以及美国学者Giovanni Sartori等曾对“人民”一词的不同含义做过较为系统的梳理。限于篇幅和研究重心,本文不拟就此展开讨论。笔者赞同如下观点:人民,在超验领域是根据法权的原则被设想出来的一个人格,在具体的法层面上是具有民主权利的公民之总和。。

(二)普惠性

美好生活的普惠性是其人民性的逻辑必然。国际政治视野下的“美好生活”应当为世界各国人民所共享,而不是为某一个或某几个国家的一小部分人所独占。具体而言,它应当是“美好的亚洲”“美好的世界”,而不是“某某国家至上”“某某地区优先”。也因此,它与那种把某一个或某几个国家的私利和愿景凌驾于其他国家、其他地区之上的国际利己主义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对立的。离开普惠性,仅有极个别或小部分国家占有并支配全球大部分物质和精神资料,并因此享受所谓的“美好生活”,是狭隘、残忍的,因而也是不平等、非正义的,难以实现世界和谐,也肯定不会持久(8)20世纪80年代,邓小平曾告诫西方政治家:“如果不帮助发展中国家,西方面临的市场问题、经济问题,也难以解决……世界市场的扩大,如果只在发达国家中间兜圈子,那是很有限度的。”。

(三)超越性

国际政治视野下“美好生活”的超越性,首先体现为对当下现实生活的超越。这一特征使得美好生活成为引领全球所有国际行为体持续前行的方向和动力。当然,在国际社会中,无论一个国际行为体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如何超越现实生活,都不应当损害其他国际行为体的合法权益,不应当损害全人类的共同利益和长远利益。其次表现为对社会制度、文化传统、宗教信仰以及种族、性别等社会因素和生物因素的超越,它不以上述要素作为区分不同国际行为体能否享有美好生活的前提条件。这一特征使得以联合国为代表的全球性组织有可能制定和实施覆盖世界上所有国家和地区的共同奋斗目标。例如,联合国于2016年1月1日正式启动的“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就是如此。该议程列举了17项可持续发展目标以及169个相关具体目标,并宣称“世界各国领导人此前从未承诺为如此广泛和普遍的政策议程共同采取行动和做出努力”(9)变革我们的世界: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 [EB/OL].(2016-01-13)[2020-12-21].http:∥infogate.fmprc.gov.cn/web/ziliao_674904/zt_674979/dnzt_674981/qtzt/2030kcxfzyc_686343/t1331382.shtml.。时任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对此做出解释:“这17项可持续发展目标是人类的共同愿景,也是世界各国领导人与各国人民之间达成的社会契约。它们既是一份造福人类和地球的行动清单,也是谋求取得成功的一幅蓝图。”(10)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正式生效 [EB/OL].(2016-01-01)[2020-12-21].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6-01/01/c_128587149.htm.事实上,国际社会制定和实施的千年发展目标以及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已经“推动十亿人口脱贫,十九亿人口获得安全饮用水,三十五亿人口用上互联网等”[5]420。

(四)包容性

由于美好生活牵涉到世界观、价值观、道德观、利益观、人生观等多种主观因素,因此不同的国际行为体对美好生活的理解自然是不一样的。例如,拉美国家对“美好生活”内涵的认知,就与毗邻的北美国家有着明显的不同[20]。东方国家与西方国家对美好生活的理解也存在很大差异;即使在东西方国家内部,各国对美好生活的看法也各具特色。与之相关联,各种国际行为体追求美好生活的手段、实现美好生活的方式也迥然有别。近代以来,不止一个国家通过对外实施暴力追求自己所谓的“美好生活”,他们的“天堂”其实是别人的“地狱”。马克思在评价英国在印度的行为时曾写道:“当我们把目光从资产阶级文明的故乡转向殖民地的时候,资产阶级文明的极端伪善和它的野蛮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它在故乡还装出一副体面的样子,而在殖民地就丝毫不加掩饰了。”[7]861-862即使在和平与发展已经成为时代潮流的当今世界,仍有个别国家、个别国际组织没有彻底放弃使用暴力手段攫取或护持自身利益的不恰当念头和不正确做法,对外武力威胁和干涉行为频发有力确证了这一点。但无论如何,在当下和未来的国际政治生活中,能被普遍认同和广泛接纳的“美好生活”理念、构想及实践,一定是承认和接纳文明形态、社会制度和发展水平之间差异的,而不是唯我独尊、鄙夷他人的。“世界上有二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两千五百多个民族和多种宗教。如果只有一种生活方式,只有一种语言,只有一种音乐,只有一种服饰,那是不可想象的。”[5]81

(五)动态性

运动是事物的根本属性,美好生活自然也不例外。美好生活的动态性既体现在人类对其内涵的认知上,也体现在追求它的实践上。就前者而言,一个国际行为体在不同历史阶段对美好生活的理解是不同的。前文有关中西历史上历代思想家、政治家对美好生活的阐述已经确证了这一点。不仅如此,人们还可以通过这一视角观察到历史进步的大小和趋势,尽管这种进步不无曲折和代价,但它毕竟意味着人类在不断向前发展着。就后者而言,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那样,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永恒的主题,是永远的进行时”(11)习近平:追求美好生活是永远的进行时 [EB/OL].(2019-09-19)[2020-12-21].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45062166311910549&wfr=spider&for=pc.。

(六)整体性

作为人类的一种生存状态,美好生活是多维度的,无论是就物质和精神两个大的方面而言,还是具体到两个方面的特定向度,都是如此。单向度的生活必然造就单向度的人,而这两者都是病态的、危险的。美好生活的上述维度是相互关联、密不可分的,而不是相互割裂、彼此对立的。人类仅在上述一个或几个维度上取得进展,即使是成就显著,而其他维度进展有限甚至出现倒退,都难以称得上是“美好生活”。

三、结语

前文研究表明:美好生活既指人类的一种现实生活状态,又指一种理想性价值,同时还是一种规范性要求。国际政治视野下的“美好生活”,是一般意义上的美好生活的特殊表现形式,因而既兼具一般意义上美好生活的内涵和特征,也拥有自身特殊的内涵和特征。追求国际政治意义上的美好生活,应当在全球范围内,在国际机制框架下,遵循公认的国际关系准则,通过能被国际社会广泛接受的方式加以实施,其中涉及国际安全、国际机制、国际关系、全球发展与全球治理等多个相互联系的方面,需要广泛、有效、深入、持续的国际合作,需要世界人民的共同努力、携手并进、接续奋斗。

美好生活与美好世界息息相通并相得益彰。美好生活只有在美好世界中才能够实现;置身美好世界的人们所享受的也一定是美好生活。因此,追求美好生活与建设美好世界具有高度同一性,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基于这一判断,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意义重大。在国际政治实践中,应当把追求美好生活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有机统一起来,锲而不舍、驰而不息,“不能因现实复杂而放弃梦想,也不能因理想遥远而放弃追求”[5]513。

猜你喜欢

正义人类
颤抖吧,人类
人类能否一觉到未来?
人类会成长起来吗?
从出文看《毛诗正义》单疏本到十行本的演变
人类第一杀手
1100亿个人类的清明
我的“正义”女神
有了正义就要喊出来
倒逼的正义与温情
人类正在消灭自然